公元1960年,庚子年,金鼠年,街头的瞎眼算命先生称此年为壁上土命年。
这一年,非洲17国宣布独立,称为“非洲独立年”。
这一年,智利发生强烈地震,地震时发时止先后延续一个多月,14万人死亡,方圆六百公里变成废墟。
这一年,伊拉克、伊朗、科威特、委内瑞拉、沙特阿拉伯等第三世界产油国,为维护本国石油利益,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开会成立了石油输出国。
这一年,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试验型液体探空火箭,在上海南汇简易发射场首次发射成功,飞行高度8千米,迈出了中国探空火箭的第一步。
……
这一年,国外、国内发生了许多记入史册的大事件,但对于“民以食为天”的平头老百姓来说,能填饱肚子少挨饿、不挨饿才是人生之大事。
在祖国西北广袤无垠的西域土地上,这里曾是清朝乾隆帝纵马驰骋守卫疆土的疆场,当年的国界石碑有些仍屹立在中苏国际边境线,虽历经岁月的侵蚀但仍肩负着神圣的历史使命。
广仁公社曾是一座古镇,清朝将军府遗址的那座斑驳而破旧不堪的庭院里,两块沉重的长条形石头界碑静静得躺在深深的荒草中被淹没,成为附近孩童肆意践踏的玩物。
这块被前沙俄驻守边界的官兵以每年偷偷移至到我国地界将近20公里的界碑,上面被岁月侵蚀的凹凸坎坷似乎在向人们默默倾诉着当年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又仿佛讲述着清军挥师准噶尔,“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叱咤风云、驰骋疆场、彻底平定准噶尔之患的辉煌历史。
自汉代就出现在我国史籍的西域,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核心之地,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也是多宗教信仰的地方。
自755年安史之乱后,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一直游荡在中原之外,1759年,清军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宣告了清朝和准噶尔部落长达百年的战争落下帷幕。
时任大清皇帝的乾隆意气风发,将清军消灭准噶尔后将西域这块沃土取名为“新疆”,有故土新归之意。
“六十年一甲子”,弹指一挥间,转瞬已到2020年,日新月异的新疆早就旧貌换新颜。
故事就从1960年,主人公田坤禾、田苗、别克波拉提、荣茂、伊礼贤等三代无数勤劳、朴实、善良的各族人民如石榴籽一般紧密团结在一起艰苦奋斗、砥砺奋进共建美丽新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观沧桑奋斗史讲起吧……
伊语涤生
2020年6月10日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茫茫无际的荒原,一眼望不到边,在一条通往蛮荒之地的黄土路上,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摇摇晃晃得行驶在渺无人烟的荒原中,松软的黄土路两旁的荒漠上错落有致得长着不少刺牙子、骆驼草、车前草,还有不少野生的低矮灌木丛。
这些生命力旺盛的荒漠野生植物长得低矮枯黄,明显是缺少水份的滋润,但在这贫瘠的荒漠中依然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车辆行驶过之处,车后扬起一溜烟混黄的灰尘,飘飘扬扬,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而呛人的土腥味。
荡起的灰尘给蜷缩在车厢上的乘客头上、脖颈处、衣服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灰,根本看不清人的五官,从体型上看是五个妇女、四个小孩。
大大小小九个人蜷缩在车厢前,背靠车头、面朝车尾围成一团,年轻的四个女子大概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这些年轻的妈妈身前都呈或抱、或搂、或拥的姿势,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唯一没有搂抱孩童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女子,从体型上看个头很高,脸上被灰尘布满得只剩下一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忽闪忽闪着,她是这些年轻女子的婆婆(妈)田老太太,是田家的主心骨。
田老太太跟身边几位年轻女子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三寸金莲,是个裹脚老太。
满脸的灰尘掩盖了她本来的肤色,从挺立的鼻梁和唇形看得出的是个长相相当周正的女子。
“月娥,你家远方亲戚王衡是在这里讨生活吗?咋看着这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儿,坐了两天两夜的车,没见一个人影,咋没一点人气呢?”田老太太仰着头眯着眼看着车两旁的环境,一望无际的荒漠,她满心的疑惑。
靠最边上的一位个头矮小的瘦弱女子,因身材矮小,23岁的她像个未成年少女,“婆婆,没错,就是广仁公社,开车的解放军也是朝广仁公社去的,可能还没到地儿吧。”
这名叫月娥的年轻女子,全名吉月娥,是田老太太三儿子田坤禾的媳妇,这次背井离乡走西口,来西域讨生活就是她的主意。
1960年,素有“人间天堂”的家乡江南不是闹饥荒,就是闹瘟疫的。
在当地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田老太太这才想着携带一家弱女子,千里迢迢投奔三儿媳吉月娥娘家的远方亲戚。
紧挨着田老太太的二儿媳张花比吉月娥高出一头,是田老太太次子田坤鹏的媳妇,她惶恐而惊惧的眼神望着车下荒凉的土地,朝怀里使劲搂了搂女儿田弯儿,带着哭腔抱怨道:“三弟妹,这里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你不会是害我们吧。”
老实巴交的吉月娥搂着女儿小田叶,低声嘟囔着:“王衡表哥说这里讨生活饿不死的,我咋会害咱家呢。”她脸上的绯红和焦急都被白花花的灰尘遮盖着,什么也看不清。
田老太太唯一的女儿田坤蓉紧靠在妈妈的右边,她转过脸对着妈妈左边的二嫂张花说道:“二嫂,别瞎咧咧,三嫂没蒙咱,庞杰也说过,新疆广仁公社是个好地方,就是路途远些。”
庞杰是田坤蓉的丈夫,是一位文弱的书生,现在正跟他的三个大舅哥正在东北修铁路。
田坤蓉怀里的女儿庞咚咚仰着灰扑扑的小脸,撇撇嘴,想要哭的样子,“娘,我饿。”
“哎,这日子啥时候到头呀。”田老太太叹口气,右手塞到屁股后面窸窸窣窣掏了半天,取出一个灰不出出的小包裹。
从包里掏出两个窝窝头分别递给左右两旁的二儿媳和女儿,“都省着吃,这还是解放军给的两个窝窝头。”
在搭车时,坐在前排驾驶室的年岁大点的解放军见衣衫褴褛的五个妇女,一脸的憔悴,再看看四个年幼的孩童,内心发出一声长叹,摇摇头,在开车前给了她们这群妇孺几个窝窝头。
啃着硬邦邦的窝窝头,眯着眼打量着这陌生而荒凉的荒芜之地,田老太太心中有几分希望,更多的是惆怅和对前途的迷茫。
田老太太眉头紧蹙,过一天算一天吧,一天一天得熬吧,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吗?!
年近五十的田老太太解放前,曾是家乡江南某镇大地主田家的童养媳,虽说是童养媳,田家待她不薄,自小就上私塾识字,也算是识文断字之人。
比田老太太小五岁、胆小怕事的丈夫五年前投河自尽,留下了她这些孤儿寡母的。
她与已过世的老头子一共养育了三儿一女,这两年,三个儿子和女婿前去东北修铁路,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为了生计,田老太太带着三个儿媳和一个女儿一帮老少弱女子闯天山,打算在天山渡过余生。
在卡车的颠簸下,车厢上的妇孺们如同坐在摇篮上,相依为命得睡着了。
总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卡车穿过一条破旧不堪的街巷,到了一排用黄土夯实的低矮破土坯房屋前停下。
年轻的解放军同志从驾驶室跳了下来,用手拍打着车厢板,“老乡,老乡,到地儿,广仁公社到了。”一口浓浓的鲁南口音。
田老太太携带着孤儿寡女得连滚带爬的下了车,一个劲儿给解放军同志鞠躬致谢。
驾驶室上年长的那位解放军透过车玻璃看着四个惺忪的孩童,一个年纪最小的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张嘴哇哇哭着,看得见他小嘴里的小舌微微颤抖。
年长军人同情得摇摇头,看看座椅上包裹里的不多的几个窝窝头,朝下了车的年轻司机递个眼色。
这位年轻解放军爬上车,留下一个窝窝头,跳下车后,将剩下的窝窝头全部给了田老太太。
怀里捧着七八个硬实的窝窝头,田老太太泪珠泉涌,带着自己的儿媳和女儿再鞠躬、再致谢。
人们总是这样,可以容忍十分的委屈和艰难,却承受不了一分的关怀和温柔。
卡车发动,卷起了漫天的黄土扬长而去,五位妇女泛红着眼圈目送着军绿色的卡车消失在狭窄悠长的街道。
夕阳西下,周围的一切在夕阳的照射下,都泛着淡淡的黄,暮色即将降临。
田老太太把窝窝头放到包裹里,用手擦了下眼泪,收回思绪,“月娥,你麻溜得跟赵杏、蓉蓉赶紧拿着信去找你家亲戚,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千万别迷路了,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要小心,嘴巴甜点,多问问。”
看见大儿子田坤树的媳妇赵杏蔫头耷脑的,没一点精气神,赵杏是个病秧子,在卡车上一直晕车的她,几乎没有一句话,一路晕晕沉沉得昏睡着过来的。
“算了,赵杏就不去了,月娥跟蓉蓉去吧。”田老太太收回投向大儿媳的视线,嘴角微微一撇。
这个大儿媳在三个儿媳中,是她最看不上眼的,除了长得有些姿色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浑身的病不说,整天一声不吭,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田老太太跟赵杏、张花抱着七零八落的行囊走到低矮的黄土墙根下,席地而坐。
望着已经散架的行囊,田老太太指挥着赵杏,“赵杏,有点眼力劲儿,拿那根麻绳捆捆行李总行吧。”
田老太太刚倚墙而坐,“奶奶,我痒,痒死了。”身旁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仰着脸,小手使劲抓着竖着两个小辫的头发,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得看着威严的田老太太。
看了眼三儿子田坤禾的女儿田叶,田老太太叹口气,伸手一把将田叶拽到身前,用手扒拉着田叶的蓬头,乱糟糟的头发都可以当鸟窝了,长时间没有洗头,女孩的柔黄的发丝已结成了团。
田老太太费力得掰开乱成一遭的黄毛头发,只见里面全是白色的虮子,密密麻麻的虮子都黏在每根头发上,田老太太倒吸一口气,用两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压虮子,听到“啪啪啪”轻微的响声。
见堂妹田叶歪着脑袋享受着奶奶的服务,比田叶大半岁的田弯儿咧着小嘴“哇哇”大哭,小手使劲挠着发痒的头皮,求助的眼神望着妈妈张花。
张花从用布包裹的行囊中掏出一个残次不齐的棕色齿印密集的箅子,给女儿田弯儿刮头发上的虮子。
旁边的赵杏儿捆绑好行囊,把行囊拖到墙根,这才搂着一岁多点的儿子田杨坐在地上。
虽说西域的秋季太阳强度高,炙烤着大地,但是风吹在身上透着阵阵的寒意,在江南居住的田老太太没想到北方的秋季跟南方简直大相径庭,北方的风呼啦啦得刮在脸上干疼,不似南方的秋风轻柔。
靠在墙根边的妇孺们挤在一起相依着取暖,并静静得等候着佳音。
矮小瘦削的吉月娥和小姑子田坤蓉拿着皱巴巴的信去找远亲,她俩拍打掉脸上的灰尘,露出真面貌,这姑嫂俩的外貌格外出众。
脸上的污垢遮挡不住瘦小的吉月娥白皙的皮肤,柳叶眉、杏眼、秀气的鼻子,薄唇,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女子。
个高接近一米七的田坤蓉外表更是让人见了挪不动眼,远山眉、凤眼,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五官与嫂子相比多了些英气,褴褛宽大的、勉强遮住肌肤的衣裳下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俩人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一路上一家家找下去,在她俩刚走到人口稍多点的街巷,身后就跟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和孩童。
这是群到了“连狗都嫌弃”年纪的孩童,刺毛乱扎的短发,淌着鼻涕,有个男孩看上去三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
这群孩童一路跟着吉月娥姑嫂俩,也不嫌累得用稚嫩的童音高喊着:“盲流,盲流,女盲流……”
盲流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土生土长的广仁当地老百姓对外来户的蔑称,盲目流窜,浓浓的轻视之意。
姑嫂俩红着脸、低着头总算找到了吉月娥的远方亲戚王衡家,目瞪口呆得望着这个破烂不堪的土坯屋。
低矮的也就不到两米,与其说是土坯屋,到不如说是个无屋顶的、只有四面墙的方圈,没有一点主人居住过的痕迹。
吉月娥姑嫂面面相觑得对视着,俩人心中顿时哇凉哇凉的,王衡呢?王衡的家属和孩子呢?难道他们搬家了?
带着疑惑的姑嫂俩站在这座光秃秃的黄土墙的所谓“王衡的家”,不知所措。
尾随而来的这群孩子里,那个穿开裆裤的流着一嘴黄鼻涕的小子,拿着一块石头扔到了田坤蓉的膝盖上,然后又不解恨得朝矮小的吉月娥狠狠踢了一脚,嘴里还嘟嘟囔囔得骂道:“盲流、盲流,阿囊斯给(当地骂人的土话)。”
听不懂当地话的姑嫂俩知道这话不好听,初来乍到的两个年轻女子任凭这三岁的孩童欺负,三岁孩童的力气没一点伤害力,但他小嘴里嘟囔的话让姑嫂俩心里发怯,这孩子小小年纪咋有种匪气。
“张家大小子嘎球球,你又开始干坏事了,小小年纪咋不学好呢。”从东边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吉月娥姑嫂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矮墩墩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大声训斥着朝她俩扔石头的小男孩。
矮墩男子的出现和训斥,让这帮子小子一哄而散,边跑边有节奏得喊着:“盲流,盲流,来了两个女盲流……”
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矮墩男子低声嘟囔着:“这张西林,他家这屁小子嘎球球再不好好管管,以后准是个祸害精。”
这位一张圆脸上长着平庸五官的矮墩男子,扭过脸细细打量着面前这长得俊俏的姑嫂俩,心中暗自嘀咕道,公社里还没见过这种姿色的女子呢。
他再扭头看看这破烂的土坯屋,眼睛再次落在风尘仆仆的姑嫂俩身上,愕然得问道:“老乡,你们不会是来找王衡的吧?”
听到自家远亲王衡的名字,彷徨的吉月娥心里一暖,鼻头一酸,泪珠子吧嗒吧嗒落下来,双手拿着信封,递给这位矮墩墩的,看上去面相和善的陌生男子。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
矮墩男子看着信封连忙摆摆手说道:“我睁眼瞎,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王衡家早就没了,你们不知道呀?!”
“什么叫早就没了?”田坤蓉心里一凉,不由咯噔一下,睁大着凤眼问道。
矮墩男子没急着回答,用手指指吉月娥手中的信问道:“老乡,我猜的没错的话,这信是王货郎(王衡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给你寄的吧?这信少说,你们也是半年前接到的吧?”
“今年腊月接到的。”吉月娥忐忑不安得如实回答,心里不安揣测着,啥叫王衡家早没了?
身旁的田坤蓉早就沉不住气来,心急如焚得追问道:“大哥,你刚才说王衡家早就没了,嘛意思?”
矮墩男子叹口气说道:“哎,王衡家今年实在不走运,全家走了霉运,年后他老婆孩子得瘟疫病死了,三月份他去口里(当地土话,内地的意思,当地人把嘉峪关以西统称口外,嘉峪关东边统称口里,)跑生意,路过一个三不管的荒凉地带遇到一帮劫匪,东西被抢了,人也被害了。”
矮墩结实男子转头打量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也没瞅见身旁这两位寻亲的女子一脸的灰白,自顾自得嘟囔着:“这王货郎一家都没了,他在广仁公社又没啥亲戚,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的张西林家听说王货郎家闹绝户了,趁夜里就把他家房子的檩子、屋门、木头啥的全拆了,用毛驴车哈马斯(土话,全部)全拉回他家,张西林就刚才拿石头砸你俩的那小子嘎球球的大(爹)。”
田坤蓉没功夫、也没心情听矮墩男子的碎碎念,她见嫂子一脸的灰色,瘦小的身子摇晃了几下,赶紧扶着嫂子,被这一噩耗打蒙的姑嫂俩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俩人一声不吭闷着头朝回走去。
姑嫂俩蹒跚得迈着虚步回到原地,看见坐在墙根处的婆婆,吉月娥压抑的哭声终于发泄出来,她一屁股坐在黄土地上嚎啕大哭。
看着儿媳和女儿搀扶着回来的田老太太还等着好消息呢,被儿媳这没头没脑的一哭,弄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扶着墙颤巍着站起来,询问神色凄凉无助的女儿。
还没等田坤蓉把话说完,听懂她话意思的田老太太跟赵杏、张花跟着一起嚎啕大哭。
一向淡定的田老太太顿时方寸大乱,一下没了主意,边哭边绝望得嚎道:“孩子他爷呀,难道老天要灭了咱老田家呀?!”
四个不懂事的孩童见家里大人们都哭起来了,也咧着小嘴哭着,站在街道墙根处的这群妇孺相拥着抱头痛哭,哭声响彻天空。
田家娘子军一路上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千里迢迢来投奔远亲,竟然是这个结局,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荒芜之地,今后的路在哪里呀?还有没有路可走了?
哭声惊起了觅食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拍打着翅膀仓皇而飞,也引来了许多当地人的围观。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同族别的男女老少细细打量着这群哭天抹泪的口里人,这群妇孺跟他们当地人一样也是穿着褴褛,脚上的大拇指也都大喇喇露在外面,一样的贫穷和艰苦。
看热闹的观众们或指指点点得评头论足,或交头接耳得窃窃私语着,投以同情或审视的目光,更多的是好奇得看着并议论着田家老太太的小裹脚。
一位高约一米八三左右的、红脸膛的哈萨克中年男子,在人群中显得颇为引人注目,宽厚的额头,深陷的眼窝,鹰钩鼻子,炯炯有神的眼睛,是个帅气的男子。
这位三十出头的哈萨克男子上身着一件黑色羊皮袷袢,脚穿一双黑色的靴子,身上的衣着显得传统而古老,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中,怜悯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群哭泣无助的妇孺。
人群最后面站着一位大约三十五六的瘦高个汉族汉子,肩膀上顶着一个不大的麻雀头,头顶上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眉毛也没几根,三角眼、高颧骨、两腮无肉、大板牙,正手搭凉棚放在眉根处,本来就不大的双眼眯着一条缝,浑浊的眼神贼溜溜得睃视着这群长相不错的女子。
当他的视线落到身材高挑、长得俊俏的田坤蓉身上时,精明的眼睛发出贪婪而色眯眯的光,眼中的欲望被右手的阴影遮挡住。
刚才那位告诉吉月娥实情的矮墩墩男子双手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这群妇孺的主心骨田老太太面前,“老乡,别哭了,天快黑了,你们娘几个赶紧找个地儿住下来吧。”
听了矮墩男子的话,田老太太止住了哭声,抽噎着说道:“王衡全家都没了,我们娘几个就是投奔他来的,这人生地不熟的,让我们娘几个可咋办呀?”
见田老太太还要落泪的样子,矮墩男子自我介绍道:“老乡,我叫汪凌,是老广仁公社的人了,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居住,你要是放心我,我来给你安排哈。”
田老太太一听,赶紧朝汪凌弯腰鞠躬,双手合十虔诚得说道:“汪兄弟,麻烦你了。”
汪凌转过身朝人群最后排看热闹的、手搭凉棚的汉子高声吆喝道:“张西林,你狗日的,这群老少几个是货郎王衡家口里的亲戚,你赶紧把人家王衡的檩子啥的还回来。”
看热闹的张西林一听,一口唾沫朝地下吐去,低声咒骂道:“妈的,这狗日的汪矬子成天充当六个脚指头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天比耷拉(土话,话多)啥呢。”翻着白眼珠子,装没听见转身朝家里走去,双手背在身后悠闲惬意,跟没事人一样。
围观的人群都斜着眼看着张西林的背影,一脸的嫌弃,人群中有人高声嚷嚷道:“汪凌,你傻了吧,这张西林撒泡尿都要过筛子找金子呢,到他家的东西还能要回来,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老爷们都能生孩子了。”
“哈哈哈……”
“呵呵呵呵……”
“嘻嘻……”
“咯咯咯咯……”
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汪凌无奈得挠着头皮看着远去的张西林,视线落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热心肠汪凌扯着嗓子嚷嚷道:“都笑个求呀?眼看着这老老少少娘几个都要睡在大街上了,有啥笑的,还是广仁公社的儿子娃娃吗?大家都拉把手吧,帮个忙啥。”
他的话音刚落,哗啦啦,一群人走光了,没剩下几个了,只剩下大高个的哈萨克男子,还有两三个不同民族的妇女。
“汪凌,额(我)家还有点窝窝头啥,待会儿送过来哈。”一位头围白色头巾的回族女子对着汪凌说道。
一位五十来岁的汉族女子对着擦眼泪的田老太太说道:“大妹子,我家有一床被褥,就是破点、旧点啥,你别嫌弃。”
“口里来的姐妹们,我家有点奶茶,一会儿送过来。”壮实的蒙古族女子中气十足得高声说道。
汪凌望着高大的哈萨克男子,商量道:“哎,别克波拉提,让她们今晚住哪里啥?”
别克波拉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你家,地窝子。”
“不行,不行,地窝子,口里人住不习惯啥。”汪凌摆着手。
“那咋办呢,你说咋办呢?没办法了啥。地窝子,麻大没有(没有麻烦)。”别克波拉提摊着双手无奈得说道。
人间的善意总能在风雨中给落难之人温暖,无论生活有多难,都要记得,天空越黑,星星越亮。
田老太太带着娘家军跟随汪凌来到他家土坯屋前,一路朝西南角走去。
一群妇孺疑惑得望着前面带路的汪凌,这前面没看到类似房屋的建筑物呀,汪凌这是把她们往哪里领呀。
就在娘几个心里泛着嘀咕,汪凌走到一块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地方停下来,指指地面的一个洞口,“老乡,你们就委屈着住地窝子吧。”
走在最前面的张花循着汪凌手指的部位,走到洞口,弯腰往下一探,“天哪”一声,双手一拍大腿,“扑通”坐在地上张嘴大哭。
“我的老天呀,这啥鬼地方呀,这不是死人住的洞穴吗?哇哇---”张花仰着脸大哭,双眼闭着,嘴巴张着,委屈得不得了。
汪凌想到口里人(内地人)会住不惯地窝子,但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他一脸尴尬的神情对着茫然神色的田老太太说道:“老乡,大队的人家都穷,我家也只一间土坯屋,实在没地儿,你们暂时先委屈下,凑合着住吧,在这地窝子里,等休息好了,再回口里吧。”
红着眼圈的田老太太低头望望地窝子能容纳一个人进出的洞口,小心翼翼问道:“这地窝子是人住的地儿吗?”
“老乡,我是第二生产大队的,是个牧业队,这个地窝子是我家以前的老屋子,一直没舍得拔掉,冬暖夏凉的,好久没人住了,脏些,潮些。阿字儿(待一会儿),我们牧业队的小队长别克把他家的羊毛毡子给你们拿来,铺在地上防潮的,住在这里总比你们住在大街上安全,还能挡个风。”忠厚善良的汪凌诚恳得说道。
“好,谢谢了,汪兄弟,谢谢了。”田老太太对着矮墩的汪凌深深鞠个躬后,转身呵斥着坐在地上哭泣的二儿媳,“张花,给我起来,别把咱老田家的脸丢尽了。”
望着眼前这位五官标准、身材高大、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汪凌憋不住内心的好奇和疑惑,试探得问道:“老乡,我叫你一声老嫂子行不?”
见田老太太点点头,汪凌看看周围没人,低声问道:“老嫂子,你们在口里是不是大户人家,看你这气势不是平头百姓。”
田老太太苦涩得一笑,自嘲道:“啥大户人家,也就一介草民罢了。”心想,哎,褪毛的的凤凰不如鸡。
说话间,只见牧业队小队长别克波拉提和他的维吾尔族媳妇努尔古丽俩人抱着一个圆筒状的黑灰色的东西走过来。
“老乡,羊毛毡子,你们用,亚麻亚克西(很好用)。”英俊的别克波拉提善意的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田坤蓉赶紧迎上前接过来抱着,突然,她屏住呼吸,神情怪异得抱着这羊毛毡子快速冲到地窝子的屋顶处,扔下羊毛毡子就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见女儿突兀的而不友好的举止,田老太太赶紧掩饰着女儿的失礼,对着神情不自然的别克夫妇讪笑着解释,“我女儿怀娃娃了。”
汪凌一听,对着别克的妻子做个了大肚子的手势,不太懂汉语的努尔古丽理解的笑笑,一看就是个和善漂亮的女人。
等汪凌和别克以及送来扫把、被褥等物品的百姓离开后,田老太太转身用严厉的口气质问女儿,“蓉蓉,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娘,你自己去闻闻,那东西啥怪味呀?怎么闻着有种腥臊的膻味?”田坤蓉无辜的神情。
田老太太弯腰把脸凑到羊毛毡子跟前嗅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嘴里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右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长出一口气,纳闷道:“这什么怪味呀?”
端着一些食物走过来的汪凌正好听到,他嘿嘿笑着说:“老嫂子,这是牛奶、羊肉啥的混在一起的味道,我们牧业队的人在草原放牧,就铺这个毡子,这是草原的味道,你们口里人初来乍到的,好多生活习俗都过不惯,暂时将就着用吧。你们先摊开拍打下,羊毛毡子上肯定不少跳蚤、虱子啥的。”
田老太太苦笑道:“不怕,虱子多了不怕咬了。”
这一路上连个擦洗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别说这几个孩童了,一向干净的她都觉得浑身起痒无比,头发是虱子大量聚集做窝的地方,一路上她感觉头上特别痒,顺手一挠就会有吸饱血的的虱子掉下来。
有时候,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刚才还哭天喊地、嚎啕大哭的女人们擦干眼泪,就着白开水,啃着窝窝头,算是吃完了她们来广仁公社的第一顿饭。
妯娌姑嫂几个手忙脚乱的打扫起地窝子来,高约一米五的长方形地窝子大约五平米,能容纳老老少少几个人居住。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
所谓地窝子,就是在地里挖出一个深一米五、宽两米、长三米的洞穴,上面用圆木头搭着屋顶,铺上草席子,糊上厚厚的一层黄泥巴,简陋实用。
收拾完地窝子,妯娌姑嫂都有点尿急,相约着来到一处茂密的杂草丛里解手。
不远处传来汪凌的咒骂声,“张西林,囊斯给(他妈的),你他妈害臊不?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没见过女人撒尿呀?!”
正呈匍匐状爬在草丛里双手扒开面前的一堆草,眯眼偷看吉月娥妯娌撒尿的张西林,站起身来,干笑着反驳道:“汪矬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看女人撒尿了?我在捡柴火呢。你别比曾啥(你别多事啥)。”
张西林说完,转身仓皇而逃,汪凌看着他慌里慌张逃走时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正经的杂碎,真他妈给广仁公社的人丢脸。”
夜色深沉,田老太太跟儿媳们相拥着躺在地窝子低声说着话,女儿田坤蓉给母亲轻轻揉捏着她酸疼的小裹脚,大家商量着今后的日子该咋办。
躺在最边上的吉月娥借着地窝子洞口洒下的月光给女儿田叶抓虱子,脱得精光的田叶钻到妈妈怀里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吉月娥找到藏在衣领、腋窝上的衣服接缝处的虱子,用指甲盖挤破,听到“啪啪”的响声。
见田叶裤子的腰部有不少虮子,吉月娥用牙齿咬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虮子。
看着小儿媳忙碌的样子,田老太太扬声问道:“月娥,你知道不,你家这远亲王衡在广仁公社有没关系近点的朋友?”
见小儿媳茫然得摇摇头,老太太轻叹一口气。
躺在婆婆身边的张花望着低矮的地窝子埋怨道:“早知道睡在坑穴里,还不如在家乡饿死呢。再咋说,咱田家还有两大间青瓦的像样的屋子。这鸟都不拉屎的地儿,哪有三弟媳说的那么好?”
见三嫂子吉月娥委屈得低下头默默得擦着眼泪,田坤蓉不耐烦道:“二嫂,都到了这地步了,啥也别说了,你就不能跟大嫂学学?”
田坤蓉身旁的赵杏紧紧搂着一岁多的儿子田杨,一声不吭,但美丽的眸子露着惊惧的光望着不大的洞口。
张花一听小姑子不善的语调,她没再吭气,嘴巴撇撇,搂着女儿转个身进入梦乡。
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从祖国中部地区来到最西北边陲,沿途20多天,这群田家娘子军是人困马乏,在地窝子睡了个踏实觉。
在睡梦中的女人们突然感觉头顶上传来一阵阵的踩踏声,力量不大,但动静很大,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孩童稚嫩的童音,“盲流,盲流,踩死你,盲流。”
被张西林家张大小子的鼓噪声吵醒的汪凌和地窝子的女人们分别从土坯屋和地窝子出来。
望着这个讨人嫌的张家大小子嘎球球,汪凌环顾四周顺手找了个木棍吓唬道:“嘎球球,你把我家地窝子踩踏了,让你大(爸)给我赔。”
张家长子嘎球球朝汪凌吐吐舌头,脏兮兮的小手放在鼻子前做个鬼脸,跟兔子般跑走了。
望着一脸潸然神色的女人们,汪凌指指远去的孩童,“这孩子家里大人没管教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哎,算了不说了,我们也不好说啥,大家也只能忍忍了。”
田老太太没心思吃早饭,朝女儿田坤荣招招手,娘俩走到院子里正烧火的汪凌身边,田老太太问道:“大兄弟,我这来的路上,看见到处光秃秃的,没一点水,这广仁公社的草长得挺旺的,咋,这里有河吗?”
汪凌起身指着西南边的水草旺盛的地方,“大嫂,你去那儿溜达下,就知道了。”
在女儿的陪同下,田老太太来到西南的小山坡上,只见山坡下水草丰茂,山坡上的砂石地干旱无水,长着不少扎人的荆棘和不知名带刺的阔叶植物(刺牙子)。
她手搭凉棚眯着眼环顾四周,这是个不大的村庄,周围零零落落的土坯房,看上去很随意,不像家乡动土盖屋那样讲究,看风水、看房屋坐落的方向。
这里的房屋大多是随性而建,咋样方便咋样来,跟西域的天气一样粗犷、简陋、率性,那样直来直去。
心中有了底,田老太太回到地窝子,接过吉月娥递过来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啃着,斯文秀气。
透过地窝子的洞口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田老太太自言自语的嘟囔道:“不知我仨儿在东北修铁路,现在咋样。”
田老太太眉头紧蹙,神情疲惫,耷拉下脑袋,牵出两条漫长的法令纹,与年纪不匹配的衰老痕迹。
她的心,此刻正在上演着对过往的回忆、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还有对陌生之地的周围人带来的压力的焦灼。
这时,听到地面上传来生产小队长别克波拉提愤怒的训斥声:“张西林,你脸要嘛不要?!贼娃子一样,偷看啥呢?囊斯给(他妈的)”
这张西林自从裹着小脚的田老太太一家住在汪凌家的地窝子里,他就像个幽灵般在周围晃荡……
23岁的田坤禾一个人躺在地沟,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黄土让额上的伤口结了块,他茫然得看着这片黄茫茫的天地,吃力得将散落在黄土的包裹捆绑在身上,开始在黄土地上挣扎和蠕动。
暮色,风沙渐起,强劲的风,让飞舞的黄尘成了有形之物,神色有些恍惚的田坤禾在这空虚荒凉的蛮荒世界开始慢慢得失去意识,被黄土吹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双眼在拼命的睁开。
狂风中,黄尘里,空气中弥漫的土腥味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蹒跚的他如同一只在无水的泥潭中GONG动挣扎前行的虾米,脑海里全是老母亲慈爱的面孔,妻子娇美的五官,还有近两年未见的女儿田叶是否长高了。
在东北修铁路的田坤禾因年轻力壮,肯吃苦,不惜力,挣得工分比两个哥哥和妹夫都要多,想着瘦小的妻子带着田家的女人们千里投亲,实在不放心,跟负责他们的领导央求几次,领导终于松口让他去寻找亲人。
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半路打劫的劫匪,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抢走,还挨了顿打。
暮色淡入夜色,靠着意志朝前爬行,朝西方爬行,那是妻子投亲的方向。
又累又饿又渴、浑身是伤的田坤禾蜗牛般的爬行速度,都赶不上被狂风吹走的宛如球状滚过去的车前草,连根被风吹起的车前草一团团超过这位年轻的汉子。
在走西口的这段漫长的路途中,与田坤禾一路结伴而行的是呼啸凌厉的狂风和一团团枯黄的车前草,还有就是头顶的太阳或月亮,那日升日落的光影。
如机械般麻木得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声响由远至近,夜色下的田坤禾转过头,深思涣散得看着地平线上那一个点,“牛车。”他涣散的眼睛里像在闪动着火光。
已经三天未进食物的田坤禾吃力得支撑着饥饿得已毫无力气的身体,无力得朝牛车招手,本想着出声喊,可是自己的嘴巴在动,但发不出一丝声音,又饿又渴的他嗓子干得如同火灼伤一般疼痛。
牛车在他面前停下,他艰难得吞咽下口水,茫然得望着牛车上的眼窝深邃、鹰钩鼻子、一脸大胡须的西域老汉,总算见到人了,他感觉这个陌生的异族老汉格外亲切。
“广仁公社,广仁公社。”田坤禾在摇摇欲坠中昏倒了。
“驾”的一声,老牛车在拉着缰绳的维吾尔族老汉的牵引下,摇摇晃晃、慢慢吞吞朝简陋的广仁公社街巷赶去。
牛车后,厚重的黄土在车轮碾压下,黄土漫漫,在狂风下,黄色的土地在空中翻滚,老汉眯着眼透过黄尘,仰脸看见天上的日头成了一个黄色的亮点……
昏暗的油灯下,田坤禾干裂的嘴唇被掰开,一股清凉的水倒进他的嘴里,水在咽喉咕噜响了一阵,才慢慢通过他的咽喉。
看着他裂开道道竖口子的嘴唇开始蠕动,扶着他的那个人将他放回土炕上。
田坤禾睁开了眼睛,茫然得在那一点油灯上找回了目光的焦点,然后看到了救他的人。
瘦高的张西林那瘦削的、颧骨高耸的脸看着他,冒着算计的精光,“第二生产大队的艾力老汉把你放到我家了。”
张西林家是广仁公社第一生产大队最西口一家,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是广仁公社街巷的必经之路。
在懵懂中,田坤禾才恍然明白半路上救他的西域老汉叫艾力,忍着咽喉的疼痛说道:“谢谢。”
张西林靠近得更近些,“你要吃饭吗?”
还未恢复神志的田坤禾茫然的望着他。
“问你呢,吃饭吗?你不会是傻子吧。”张西林斜睨着他,伸开右手掌在略微呆滞木讷的大胡须脸前晃了晃。
看着鼻尖前脏兮兮的黑手掌,田坤禾在愕然中点点头。
“先交钱。”张西林猥琐的神情张开右手讨要着。
田坤禾下意识得将手伸进了上衣口袋,然后又从没了底的口袋伸了出来,破旧的上衣口袋早就成了摆设。
坐在土炕边的张西林的爹吧嗒吧嗒抽着靺鞨烟,脸上的皱纹如荒原上条条高低不平的沟壑。
老头不死不活坐在炕边,听到儿子和陌生的大胡子年轻人的对话,他朝土炕上那个用布条捆得歪七八扭的行囊“不经意”得瞄了一眼。
在老父亲眼神的提示下,张西林起身抓起田坤禾的行囊,打开后,一大堆破旧的打着补丁的衣服,见一条五层新的洗的掉色的汗衫,双眼一亮,举着汗衫摊开一看,不错,布料好,没补丁。
见自己当年迎娶妻子吉月娥的新郎服被张西林拿走,田坤禾这下着急了,起身去抢,“不行,这是我唯一的好衣服。”
“你喝水了,睡我家的坑了,不是白开的(当地土话,不是免费的),要花钱的。”张西林睁着他不大的眼睛说道,双眼发出精明而贪婪的光。
愤怒而茫然的田坤禾望了眼对方,一个利欲熏心的老百姓,用他那贪婪而又胆怯的眼睛窝窝囊囊得打量着自己,像是打量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田坤禾无奈得苦笑一下,浑身无力的他爬下炕起身朝屋外走去,心中悲凉得腹诽道,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张西林生怕这个年轻壮实高大的汉子抢回汗衫,双手拿着汗衫藏在屁股后面,一幅猥琐窝囊的神色。
走出土屋,田坤禾只见屋外站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黄色的鼻涕糊住了一嘴,都结成了硬结疤。
小男孩嘎球球见了他开始跳着喊着,神思恍惚的田坤禾起初以为小孩在念童谣,可仔细一听,“盲流,盲流,男盲流、女盲流,来了好多盲流。”
没走两步的田坤禾听了孩童的话,猛的止步,转过身欣喜的眼神望着这个孩童,沙哑的嗓音问道:“女盲流在哪里?”
张西林的长子嘎球球指指东头,被面前这位找不到嘴巴的怪人吓得哧溜跑回屋。
拖着踉跄的脚步,田坤禾双手抱着被张西林解开的行囊,吃力得朝东头走去,明亮的眸子闪出一道希冀的光。
从地窝子西南头抱着一堆木材的吉月娥,走到地窝子旁,看见走过来一位身材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汉子。
他头上的沾满灰尘的头发如草窝,长长的胡须掩盖了嘴唇,但透着笑意的浓眉大眼和笔挺的鼻梁已在她脑海宛如锲刻,这不是梦中想着念着的自家男人嘛?!
手中的木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砸在脚面上,顾不上疼痛了,迈着碎步跑到田坤禾面前,一下钻到他怀里,“坤禾,呜呜----”
在地窝子休息的田老太太听到三儿媳的哭声,以为发生什么事了,爬出地窝子探头仰脸一望。
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汉子,头发长到脖颈处,胡须足有十几厘米长,一脸的沧桑憔悴、风尘仆仆。
坚强的她见到儿子这一刻,悬着的、不安宁的心顿时放松下来,撇着嘴流下了眼泪。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
看到自家老母亲的上半身从地面钻出来,田坤禾愕然、惊诧不已,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松开妻子的手,几个大步跨到母亲身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娘,您老受苦了。”
从地窝子洞口爬出来的田老太太颤巍巍迈着小脚上前一步,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含着热泪连声说道:“坤禾,你可来了,你来了就好呀。”
这两天,娘几个住在地窝子里,也算是有了遮风挡雨的去处,可是由于没有男子,光是一帮弱女子。
那个张西林跟流浪狗一样在四处转悠,吓得田老太太每天夜里安排儿媳们和女儿轮流值夜。
昨天傍晚,一家女人坐在地窝子里借用汪凌的破铁皮盆洗脚,就见在外面玩耍的小田叶和田弯儿慌里慌张得跑回来,吓得小脸苍白,告诉大人们,外面草堆里藏着那个怪叔叔。
田老太太跟孙女们询问完张西林藏的大致方位,朝儿媳和女儿使了个眼色。
爬出地窝子的田老太太迈着她那双不利索的小裹脚,端着一盆洗脚水“漫不经心”朝张西林爬的草窝处走去,对准目标将一盆脏水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满头满脸沾了洗脚水的张西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田老太太钻进地窝子,他才顶着一头的湿漉狼狈得爬起来,边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湿漉,边骂骂咧咧朝家里怏怏不乐得走去,他妈的,今天真窝囊,啥也没瞅见,还沾了一头一脸的脏水。
现在自家的老三儿子来了,家里有了男人壮胆,就不怕别人欺负了,田老太太欣喜万分。
就在田老太太双手扶着三儿子田坤禾的肩膀,激动得喜极而泣,突然,双手中的高大瘦削的躯体猛地栽倒在地,田坤禾饿昏了,倒在地窝子的入口处昏迷不醒。
在一阵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七手八脚的忙碌下,田坤禾被抬进了汪凌土屋的炕上,吉月娥跪坐在炕上,丈夫的头放在她蜷缩的腿上,将一碗大麦粥喂进了饿晕过去的男人嘴里。
右手摸着他长长的胡须,草窝一样的头发无序得排列着,还粘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杂草,吉月娥心疼得搂着自家男人,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得落在男人皴裂的脸上。
昏睡中的田坤禾梦中正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奔跑,后面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劫匪,个个都高扬着马鞭策马奔腾并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梦中的他跌跌撞撞得跑着,跑得口干舌燥,那天初入西域时被劫匪抢劫的一幕在脑海闪现。
梦中突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脸上,田坤禾醒了,眼皮颤动着,就听到妻子的呼唤,“坤禾,坤禾,你醒醒。”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渐渐得在耳畔聚拢。
田坤禾微微睁眼,眼帘里全是梦中的小女人,他咧着嘴傻傻地笑了,搂着他的吉月娥哭了,小脸贴着他长满胡须的脸上放声大哭。
看着这一幕,汪凌和田老太太都松了口气。
善良的汪凌同情得看着犹如深山老林的野人般的年轻男子,长长的头发和胡须,破衣烂衫的,脚上的一双破布鞋都已露出三个脚指头,轻声问道:“老嫂子,这巴郎(男孩)是你儿子呀?”
田老太太投向儿子慈善的眼神收回来,和善得望着眼前的恩人,由衷感慨道:“大兄弟呀,你是我家的大恩人,我田家老小这辈子都没齿难忘。”
“快别这样,老嫂子,谁还没遇到个难处呀,街坊四邻的,帮衬下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汪凌赶紧伸手虚扶着含着热泪给他鞠躬致谢的女子。
喝了碗大麦粥,狼吞虎咽得啃了三个窝窝头,田坤禾发酸的胃里才没了饥饿感,恢复体力的他缓缓得下了坑,按照田家谢礼的规矩,对着田家的恩人汪凌深深鞠了三个躬,“汪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田坤禾铭记一辈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后定会想方设法报答。”
汪凌扶起高大身材的田坤禾,笑着摇摇头,心里想到,你家先过了这道坎再说吧,报答的事还是下辈子吧。
他这转瞬即逝的想法仅仅是一念之间,多年后,年迈孤独的汪凌在田坤禾一家精心伺候下走的很安心,撒手人寰前那一刻,他脑海突然闪现今天的这一幕,脸上挂着一滴豆大的泪珠安详得离开了人世。
就在田家老小在汪凌家小聚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只见七八个不同族别的壮年男子手拿着木棍,气势汹汹得堵在门口,恶狠狠得扬声道:“快,叫那个男盲流滚出来。”
“DIZHU崽子在哪里,让他滚出广仁。”
……
瘦削猥琐的张西林站在人群中间,手指着从土坯屋走出来野人般的田坤禾,尖声嚷嚷道:“这汗衫就是他行囊里的,他绝对是个DIZHU崽儿。”
汪凌从田坤禾身后钻出来,个头不高的他朝煽风点火的张西林白了一眼,气呼呼训斥道:“张西林,你他妈没占上人家娘几个便宜,是不是狗急跳墙了?”
面红耳赤的张西林朝汪凌挥了下手,恼羞成怒道:“汪矬子,你他妈别充当大个的啥,瞧你矬巴个(当地人对矮个人的蔑称)。”
闻讯而来的别克波拉提一下不高兴了,“张西林,尼满(干啥呢)?汪凌,我们第二生产大队第二牧业小队的小队长,你别比耷拉啥(土话,你别废话啥。)”
还想跳起来闹事的张西林一听,一脸质疑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一下敦实低矮的汪凌,脚步一步步慢慢朝后面挪动。
别克波拉提继续说道:“你们不要艾来白来的(土话,你们不要那么多事情),到公社问问,我别克,湖里麻糖事情没有(不说胡话的意思)。”
不愿搭理这没出息的张西林,汪凌对着身旁几个汉子说道:“这田家老少几个是我们第二生产队王衡家的亲戚,就是我第二生产队的人,碍着你第一生产队啥事了?你们几个拿着棒子想干啥?哪里凉快到哪里去啥,你们第一生产队屁怂事亚麻多(是非太多的意思),把你们大队的张西林管好啥,整天儿趴在草窝偷看娘们解手,你们第一生产队还要不要脸了啥?!”
几个手持棍棒的男子一听,将木棒朝地上哗啦啦一扔,扭头就走,还有一个汉子见张西林赖着不走,伸起脚朝着他的屁股踢去,“你他妈的,第一生产队的脸被你丢尽了。”
第一生产队的几个汉子悻悻不乐得离去,不甘心的张西林生怕汪凌和别克波拉提打骂他,走了十几步远,见土坯屋前的人够不上他了,才转过身朝汪凌等人狠狠吐几口唾沫,低声咒骂着离去。
田老太太望着又护他一家周全的汪凌和别克波拉提,再次鞠躬感谢,随即关切地问道:“汪大兄弟,这两天咋没见你家内人呢?”
不好意思得用手挠挠自己的头皮,汪凌憨憨一笑:“前几天跟我叮当了(吵架了),回娘家去了。”
别克波拉提笑着打趣道:“他羊缸子(土话,老婆)心眼亚麻小(心眼太小了),汪凌跟女人说话,肚子就涨了(就生气的意思)啥。”
在田老太太细细请教下,才明白过来,汪凌家媳妇是个醋罐子,前些天热心肠的汪凌帮着队里的一家孤儿寡母背了些柴火,汪凌家的就气得回娘家了。
望着汪凌地窝子家忙碌的几个女人的身影,田老太太心里寻思着,这汪凌家的哪天回来,见自家地窝子住了一群女人,哪还不得跟汪凌闹得掀翻天。
田坤禾看出了妈妈的忧虑,他朝比自己高出两三公分的别克波拉提双手抱拳,“这位大哥,咱第二生产队除了汪大哥的地窝子能住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地儿?”
汪凌热心挽留道:“老乡,没事,你们就在我地窝子住吧,别管我那不懂事的婆娘。”
别克波拉提双手抱肩望着天空沉思片刻,低下头平视着期待眼神望着自己的田坤禾,欲言又止。
公社小学西墙边的牛圈是牧业生产队的资产,倒是闲着呢,可那是牲畜住的圈呀。
田坤禾急切的眼神看着别克波拉提迟疑的神色,着急道:“大哥,只要有个地儿能收留我们,住在哪里都行的。”
别克波拉提神情不自然得无奈说道:“牛住的地方,哎---”
一听是牛圈,田坤禾眼睛不带眨得忙不迭点头,“行、行、行,牛圈也行。”
田家老太太与儿子田坤禾在汪凌和别克波拉提的带领下,拖儿带女的来到了第二生产队牧业队的牛圈。
一排破旧的土坯牛圈共有五个牛舍,四周的围墙全是黄土夯实的,没有门,屋顶是用胳膊粗的檩子搭建的,大概一米七的高度,年代已久没人搭理,墙头都露着不少大小的窟窿眼,有的跟公社的碾盘一样大。
心存感激的田坤禾送走汪凌和别克波拉提,回到牛圈,就听到一阵抽噎的哭声,只见二嫂张花坐在墙根,脑袋埋在双膝上,呜呜得哭着。
牛圈附近没看见妻子吉月娥的身影,还没等田坤禾去寻找,就看到身材矮小的妻子抱着一捆子芦苇走回来,因个头小,只看见一大捆芦苇在行走。
走到一间稍好的牛圈门口,吉月娥把芦苇扔到地上,又走到牛圈附近拔了几捋长长的芨芨草,一声不吭坐在地上编起了扫把。
坐在墙根揉着小脚的田老太太对着墙根处抱头哭泣的二儿媳喊道:“张花,你有哭的那功夫儿,赶紧跟你弟媳编些箩筐啥的。”
裹脚的小脚老太揉着自己的小脚,多走点路,这三寸金莲就钻心的疼,还是新社会好,现在的女子都不用裹脚了。
在这个初秋午后的阳光下,秋老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田坤禾跟自己的亲人们坐在地上,脊背被阳光照得暖暖的,用他们勤劳的巧手编制着生活用品,也在编制着生活的希望。
到了傍晚,破烂的牛圈有了门,是用芦苇编制的草门。
牛圈里有了芦苇席子、扫把、箩筐等生活用具,就连碾盘大的洞也被田坤禾的巧手用石头堵严实了。
望着有点像样的家,虽然屋里散发着牛粪便的味道,但总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了。
翌日清晨,别克波拉提家的土炕上,坐着三个男子,汪凌和主人别克波拉提盘着腿轻松得依靠在土坯屋的泥墙。
年轻的田坤禾坐在土炕,大长腿大喇喇得平放着,这种盘膝而久坐的姿势他实在不适应,刚才他试图用广仁人盘坐土炕的方法坐了一小会儿,双腿开始酸麻起来。
三人面前摆放着三个小碗,汪凌和别克面前的奶茶已经喝完,田坤禾抿了一小口,第一次喝奶茶的他被淡淡的奶腥味冲得差点吐出来。
昨天傍晚,在田老太太的搭理下,田坤禾貌似从深山老林钻出来的野人般的胡须和头发都不见了,显露出本来面貌的他是个俊朗的年轻人。
粗重的浓眉,凤眼、高挺的鼻梁,适中的唇形,有着棱角的下巴显得很刚毅,身上的破衣掩盖不住身上的文人的儒雅气质。
“小田,你读过书?”汪凌仔细端详着面前秀气的年轻汉子,刚才改头换面的田坤禾进他屋找他时,汪凌差点没认出来。
田坤禾点点头,谦虚道:“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也就认识几个字罢了。”
三人正在商量田坤禾一家在第二生产队安家的事情,队长别克笑眯眯望着年轻人,“小伙子,你啥劳动会?”
“会木工活,会修路,我力气大,能干重活。”田坤禾生怕这两位生产大队的头头(领导)不要他,赶紧补充,“我娘和我妹子做饭是把好手,我二嫂子是个裁缝,我婆姨是贫农,啥活都能干,在家乡挣工分在妇女里数一数二的。”
别克波拉提和汪凌对视一眼,进行短暂的眼神交流,见别克波拉提点点头,汪凌朝田坤禾伸出右手,“好的,小田,你就在我们第二生产队安家吧。不过,你还缺你老家的介绍信,想法子补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