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念诵金光咒的韦大宝听吴冕这么说,停住手里的桃木剑,诧异的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刚刚说话的人语气平淡、清冷,但韦大宝听在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那人说的话的方式他很熟悉,但都是早些年间师父说自己不用功的时候唠叨的,万万没想到如今在八井子乡中医院竟然有“高人”也能看出来。
只是他一眼看去,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世外高人模样,入眼却是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卡其色风衣、黑色手套的年轻人。虽然看着有些古怪,但年轻人面色温和,邻家大男孩一般,怎么都没个出尘的世外高人模样。
韦大宝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师父是谁?刚才你的动作基本都对,只是有些细节值得商榷……什么人生病了?到底怎么回事?”吴冕淡淡问道。
“呃……”韦大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一个经常鬼压床的孩子,每年都要犯几次。人醒了,却动不了。没事,来我这里驱驱邪就好。”
鬼压床一般指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了知觉,但是身体不能动的情况。在医学上有一个正规的学名:睡眠瘫痪症。
“这位小同志,刚刚您说的可是真的?”韦大宝很客气的问道。
能说出来金光咒这个名字就应该是同道中人,韦大宝虽然面对段科长的时候有些不屑,连句话都懒得说。但是他不愿轻易得罪眼前这个年轻人,便客客气气的询问。
“是这样。”吴冕伸手,接过桃木剑。
韦大宝怔了一下,自己一个没注意,手里的桃木剑就落到年轻人的手里面。
刚刚发生了什么?
“内有霹雳,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手腕上翘27°。转雷神隐鸣的时候,要以右肘内侧为圆心划弧线,手腕顺势下压至12°。”
说着,吴冕顺便做了一个动作,看上去简简单单,只是其中难度韦大宝却明白。
只看了一眼,他便确定了眼前这个年轻人道行比自己深厚无数倍。至少人家动作比自己熟练,一看就是童子功,多少年的磨练,不知是哪家的前辈。
“这位师兄,敢问……”
听吴冕说完,韦大宝话里的称呼都变了。
“韦医生,患者在哪?”
两人同时说道。
韦大宝顿了下,心中疑惑。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明是一位世外高人,为什么问患者?
心念电闪,韦大宝了然,这是入世的说法,看来眼前这位俊朗的年轻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厉害几分。
想着,他的表情和神态更加恭敬,微微弯腰,道,“师兄,患者在屋里面。我担心有邪风入体,就没让他出来。”
听两人聊的话,段科长傻了眼。这都哪跟哪,平时桀骜不驯的韦大宝怎么就称呼小吴为师兄了呢。而且看样子不像是说反话,他对吴冕的态度比对自己这个医务科长还要恭敬。
想到这里,段科长心中气苦。乡下的医院,医生都不知道规矩,哪像是城里的医院,根本没有医生敢得罪医务科。
医务科那是什么部门,锦衣卫一般的存在!段科长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联系着。
还是没有存在感啊,段科长走神,心里唏嘘不已。
“每年都要犯几次?没去市里面看看么?”吴冕转身走进屋子,一边走一边问道。
患者家属大眼瞪小眼,有心阻拦,可见韦大宝的表情和语气,都觉得有些不对,哪怕是之前对段科长没好气的一男一女都默不作声的看着。
“孩……患者今年12岁,这病也不是很重,只有极个别的时候醒了动不了,就找我给治治。鬼压床么,压制住就好。可我道行浅薄,一直没办法彻底驱散。”韦大宝小声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着吴冕。
进了屋子,吴冕依旧戴着那副墨镜。韦大宝心里琢磨,这位师兄虽然年纪轻轻,却真是与众不同。只是……戴着墨镜,在屋子里能看见什么?
“护士!”
韦大宝脑子一下子不够用了,在他的预想中,这位师兄肯定要从医生的角度开始问诊、查体,他好奇的是要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从医生的角度,进门就叫护士,这也不对。
“大早晨的喊什么!那么大的肃静两个字看不见?小学没毕业?你文盲啊!”
一名护士从值班室打着哈气走出来,睡眼惺忪,捂着嘴,一脸的起床气。
段科长叹了口气,现在的小护士们可是不好惹。医院发的钱少,心思活络点的小姑娘早都走了。不说别的,去各种短视频网站录点蹦蹦跳跳的视频,光打赏钱就比工资多。
留下来的有的是自身水平问题,更多的是家里的意见。平时她们都属火药的,一点就着。
小吴这要是被怼了,自己要怎么打圆场却不把自己给装进去呢?
念头刚起,段科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愕然看见刚刚还满脸起床气的小护士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淑女妆容,优雅的像是市里面每年评选出来的优质服务明星。
“您是患者家属?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小护士问道。
段科长被吓了一大跳,这还是自己熟悉的急诊科护士么?!平日里怼天怼地,一个不满意辞职报告就打上去。什么时候见过说话这么和风细雨来着,话里面透着一股子甜腻腻的劲儿。
还您、您的,在八井子乡这种地儿,谁会用这种尊称。
这是自己做梦呢吧,段科长有些恍惚。
“我是咱们医院医务科新来的同事,麻烦给患者采一个离子,甲功三项。对了,要急查。”吴冕道。
听吴冕说话声音清澈,小护士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小吴,查这些干什么?”段科长有些不懂,他生怕这位莽撞,拿出帝都医院进门什么东西都查一遍的那种态度。
守家待地的看病,走不出去的都是穷人。要是什么都查一遍,平白花了冤枉钱,没几天就得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更甚的,会被人堵门口追骂。不怕?泼你家满院子的屎,就问你怕不怕。
这些事儿段科长都见过。
“段科长,患者有很明显的甲亢,考虑是甲亢性低钾型周期性麻痹导致的睡眠障碍。”吴冕面无表情,和段科长小声说道。
“啥玩意?”段科长疑惑的问道。
甲亢他懂,低钾他也懂,睡眠障碍他多少也知道。可是合在一起变成什么劳什子的甲亢性低钾型周期性麻痹导致的睡眠障碍,这几个词合在一起段科长就一下子懵逼了。
该不会是骗人吧,故作高深的说一大长串名词,显示自己很专业,这种人段科长见的多了。
再说,鬼压床这事儿谁家没遇到过。就算是没遇到过,也听说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就没听说什么甲亢还低钾……等等……
甲亢?段科长心里咯噔一下。
躺在平车上的患者的确眼睛有点鼓,只是不太明显。段科长努力睁大眼睛观察患者的情况,做着他并不擅长的视诊。
躺在平车上的男孩眼睛好像真是有点凸,但光是这一点还说明不了什么。人家天生的大眼睛怎么了?!段科长下意识的想到。
至于甲状腺……段科长眼珠子都差点瞪裂了,勉强能看到有点肿大。这就能诊断甲亢?开玩笑呢吧。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点稳重的劲儿都没有,段科长心里念叨着。
“准备微量泵,等结果回报后泵入……”
吴冕的话说到一半,护士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咱医院没有微量泵。”
“……”吴冕扶额,自从上大学开始去医院见习、实习一直到从美国回来,给钾从来都是微量泵泵入,该泵入多大的量他想都不用想,张嘴就能说出来,已经融入骨子里变成一种本能。
可这里是八井子中医院,连微量泵都没有。要是外周静脉给的话,计算起来就相当难了。
氯化钾对外周血管的刺激、一滴液体相当于多少毫升、输液器的型号、补钾的浓度、患者的身体状况等等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没事。”吴冕道,“稍等一会。”
“然后呢?”
“我教你怎么做。”吴冕说完,转头看韦大宝,“韦大宝韦医生吧。”
“呃,我是。”韦大宝恍恍惚惚的回答道。
“你和家属说一下,安排给孩子做个心电图,然后来……”吴冕看了一眼段科长。
“小吴,你是要清静一点的地方么?”段科长问道。
虽然吴冕戴着墨镜,眼神都看不到,但段科长还是准确的把摸到了他看自己的意思。
吴冕点了点头。
“值班室吧。”
“好。”
段科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这是要打杀威棒?小陈还年轻,哪里知道基层医院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都不比上级医院少,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还要更复杂一些。
关键的是大城市基本都是耍心眼、穿小鞋,在基层医院惹毛了谁,那是真敢动手打人的。
都不说别的,光说眼前这位韦大宝,自己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那都是有原因的。
吴冕要拿出医务科科长的架势呵斥韦大宝……小吴翻不翻车自己不管了,只求别牵累自己就好。
段科长引着吴冕来到值班室,见韦大宝医生去安排患者做心电图的事儿,他心念电闪,把利害关系想的透亮,小声劝道,“小吴,咱基层医院……”
“段科长,您坐。”吴冕站在值班室里,只看了一眼被褥乱糟糟,一看就是被拎起来看患者还没来得及收拾。他站在窗边,冷漠的说道,“要看了心电才知道。”
段科长皱眉,心里想你还知道要看了心电才知道?他倒也没像是自己判断的那样一莽到底。
只是见吴冕不想多说,段科长叹了口气,马上开始给他介绍起急诊科。
和大型三甲医院不一样,八井子中医院急诊科并没有很完善的配备,不光是没有微量泵,连人员都残缺不齐。
比如说急诊科没有外科医生,只有内科医生。要是遇到外伤患者,打电话把值班的外科医生叫下来处置。
基层医院,因陋就简,包括患者在内大家心里都有数就是了。
很快,孙医生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心电图走了进来。吴冕接都没接,问道,“韦医生,您是哪年、在哪家医学院毕业的?”
听吴冕这么问,段科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是要打架的节奏,简单而直白,没有丝毫掩饰。虽然没有直接问候别人爸妈,但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质问毕业院校相当于指着鼻子说上学没好好学习,不务正业来着。
“白求恩毕业的。”韦大宝说道。
“嗯?”
吴冕用鼻腔发出声音,虽然隔着墨镜,但韦大宝还是有一种“错觉”,目光犀利如刀,直戳自己心脏。
他连忙解释道,“20年前,函授班,本科。”
解释完后,韦大宝心里怪怪的。眼前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怎么就让自己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呢?就像是当年偷懒被师父责骂一样。
“函授也是国家承认的学历!”韦大宝随后努力辩驳了一句。
“嗯,有函授学历已经很不错了。”吴冕道,“心电会看么?”
“……”
听到吴冕这句话,段科长和韦大宝都愣住了。这种说话的语气,明晃晃是科室大主任在和手下医生说话。
他,初来乍到,怎么敢这么说话!
关键是这货连心电图都没看,他光戴着墨镜在那装酷来着,就敢这么说?
“U波增高1MM以上,与T波合并,形成双峰T波,意味着什么?”吴冕像是一位老师,语气并不是如何严厉,但听在段科长和韦大宝的耳朵里,却是那么的刺耳。
“咱们是医生,不是老百姓。什么鬼压床,都解放多少年了,这种迷信怎么还信呢?信也就算了,关键是你是医生,竟然不进行科学治疗,而是给患者驱邪。”
“这就是没什么事儿,要是耽误在你这里,不管家里会不会追究,等你老的那一天想起这件事儿的时候会不会愧疚?”
“没事多学学习,不学无术没有前途。”
刚刚还沉默寡言宛如冰山一般的吴冕接连不断的斥道。
“小吴,要不你看一眼心电?”段科长在一边说道。
“韦医生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初步考虑是低血钾导致的异常心电图。低血钾的诱因高度怀疑是甲亢并发症,所谓的鬼压床是甲亢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导致的四肢无力。”
“至于鉴别诊断——比如急性多发性神经根炎,多发性肌炎,以及其他原因所致继发性低血钾性麻痹,这些我就不多说了。”
段科长心里很不高兴,吴冕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少年得志型年轻人的武断、专横、跋扈简直不要太浓郁。
可他是拿专业说事儿,不是指爹骂娘,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吴冕扶了扶墨镜说道,“刚回来,时差没倒过来,有点乏。”
说完,他径直走出值班室。
“吴……那个,请问患者应该怎么治?”韦大宝问道。
“有微量泵,低钾发作时给 10%氯化钾溶入到生理盐水中以 10 mmol/小时的速度静脉泵入。注意密切监测血钾,要不然高血钾也是会死人的。”
“咱医院没有微量泵,就用1.5g氯化钾加在500ml糖或者盐水里静脉给。速度到不了10 mmol/小时,给80滴/分钟就行。年轻人,不怕的。小心点别因为疼痛、躁动导致滚针就好。”
话说完,人走出房门,段科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幻觉,吴冕的脸色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好像有些苍白。
直到吴冕离开后几分钟,韦大宝才问道,“段科,刚刚那位是谁?”
段科长横了韦大宝一眼,一想到刚才他穿着白服做民俗的样子,心里就怒火中烧。
“吴乡长的儿子。”
“哪个吴乡长?”
“还能是哪个。”
“那个?”
“嗯,那个。”
“啊?”韦大宝怔了一下,随即疑惑的说,“是他?”
“你这个岁数,也知道吴冕?”
“老段,咱八井子谁不知道。吴冕么,我儿子比我熟,估计在心里已经恨死他了。”
说到这里,韦大宝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段科长没问,他心里明镜一样。每个孩子小的时候总有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别人家的孩子。
而在八井子乡,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老吴家的小子——吴冕。哪怕时间过去了几近二十年,当年的传说却没有被风化,而且被人传的越来越神。
段科长在吴冕小的时候也总拿他说事儿,教育自家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老吴家的小子能不断跳级,不到十岁就去省城读省重点?你咋就不行?
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老吴家的小子在省重点一直都是第一,两年参加高考,以省理科状元的身份去了帝都?
至于那之后吴冕如何如何,段科长也不是很清楚。
“这小子怎么回来了?我听我妈说,吴家的小子不是去美国了么?还要在美国定居来着。”韦大宝疑惑的问道。
“谁知道。”段科长淡淡说了句,心里却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真是能用在吴冕的身上。
混来混去,到后来还不是回到八井子?这孩子也是够惨的。
想到这里,段科长没继续这个话题,问道,“患者的心电真的有问题?”
韦大宝一脸愁容,“老段,我就会看个心梗的心电图,其他对我来说都属于不正常心电。看不懂,看不懂。”
这是实话,段科长也没在意。看心电图别说是八井子乡中医院的医生,哪怕是市里面三甲医院的非循环科医生估计都看不好。
可吴冕看也没看,就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段科长觉得很不正常。
他从韦大宝手里接过心电图,照了三张照片。
“老段,你这是想找人看看?”
“小吴不是走了么,咱也没人问明白,还是要询证一下。”
正说着,护士站电话响起,过了十几秒,护士喊道,“韦大宝,检验科报危急值!血钾1.8!问是不是标本误差,让咱们再送去一管血。”
根据检验科不同的机器,测量出来的数值也有不同。八井子乡中医院的标准数值是3.5-4.5mmol/L。1.8mmol/L这个数值无论在什么机器数值内都低,还不是单纯的低,而是太低了。
低血钾的严重性哪怕是不搞临床的段科长都知道一些,比如说呼吸肌无力导致窒息;比如说心功能紊乱,导致猝死等等。
段科长已经记不住当时吴冕说的那个拗口的病叫什么了,但甲亢导致低钾他还记得。
真的是病,不是鬼压床!段科长横了韦大宝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给患者治病!”
韦大宝的眼睛有些不聚焦,他怔了怔,才恍惚说道,“血钾怎么这么低?”
“赶紧去补钾!”段科长皱眉道。
“然后呢?”
“甲亢你会治?然后,当然是缓解后让患者家里带着患者去市里的医院就诊治疗,这还问。”
段科长觉得韦大宝已经完全傻掉了。
血钾真的这么低,他觉得很神奇。老陈家的小子戴着墨镜,看起来真是让人觉得太能装了。隔着墨镜能看见什么?他就诊断了?
带着几分疑虑,段科长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护士给小患者扎点滴。
叮铃铃~~~手机响起,把心里有事,心不在焉的段科长吓了一跳。
“刘主任。”
“段科长,你刚才发过来的心电图我看了,有问题!抓紧时间用120送到市里来。”
电话那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是市人民医院循环科刘副主任。
“刘主任,患者什么问题?”
“U波增高,与T波合并,形成双峰T波,考虑是低血钾导致的异常心电图。对了,来之前先查个……”
“刘主任,血钾查了,1.8mmol/L.”段科长压抑着心里的惊讶说道。
“嗯?”
电话那面的刘主任更惊讶,他显然知道八井子乡的医疗水平,他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心电图的?
“我们这面已经做了相应的检查、诊断以及治疗。不过情况您知道,总是要找您掌一眼,把把关。”听到人民医院的刘主任有些惊讶,段科长心中有些爽快,但嘴上说的客气,“考虑是甲亢引起的,要不去您那面,您帮着看一眼?”
“行。”
电话那面传来很肯定的回答,段科长笑了。
平时大多都是让患者自己去市里的医院就诊,要是碰到认识人或是重症患者,自己出面找人,他们虽然会接,但多少要挤兑自己几句。
这是医疗鄙视链的一部分,谁让中医院处于鄙视链的底端呢。
不过这次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应该是好奇甲亢导致低血钾的诊断吧。吴冕……似乎有点意思。
段科长挂断电话后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将近2个小时后,患者四肢无力的症状缓解,活蹦乱跳的和正常人一样。
又浪费了半天口舌,最后段科长把人民医院刘主任电话留给患者家属,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折腾了一早,肚子咕噜咕噜响。段科长去医务科看了眼,见吴冕根本没来,熬到中午下班回家吃饭。
一路心神不宁,这位老吴家的小子看起来似乎有点意思。人是不错,技术水平也挺好,就是太能装了,在屋子里还要戴墨镜。
他以为是小马哥的时代么?就不怕一头撞到墙上?按说他的岁数已经不是港片流行的年代了,难道是在国外带回来的毛病么。
回到家,饭菜的香味迎面而来。
“爸,你回来了。”儿子嘴里含着饭招呼了一声。
“怎么吃这么早?”段科长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马上去城里。”段科长的儿子段飞说道,“爸,你怎么好像心里有事儿?”
“嗯,患者的事儿。”
“我说什么来着,医院那是人干的活?还让我去医院,傻子才去。天天提心吊胆的……”
“不是那事儿,是老吴家的儿子回来了。”段科长心不在焉的说道。
“谁?”段飞瞪大了眼睛,转身问道。
“吴冕,你同学。”段科长坐到桌边,“回来到医务科当副科长。”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段飞哈哈大笑,“是那小子!”
“怎么说话呢。”段科长瞪了段飞一眼说道。
“小时候就看他那副拽拽的样子不顺眼,每天听我妈磨叨老吴家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早都恶心了。”段飞幸灾乐祸的说着,“有本事留在美国啊,回来干嘛,在你们医务科一个月挣3、4000块钱就那么香么?”
段科长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么看他就是个书呆子,只会念书。这人生呐,长的很咧。”段飞摇头晃脑的说道。
“你好到哪去?开个成人用品商店,我出门都觉得臊得慌。”
“你那是过时的老思想。”段飞得意的说道,“现在有钱的才是……”
段科长恶狠狠的看着段飞。
“……”段飞及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笑嘻嘻的说道,“这就是今天有事儿,要不肯定去看看吴冕。那小子从前牛的很,不愿意搭理我们。上课睡觉,下课发呆,考试却每次都是一百分,真是气死人。这回经历了社会的毒打,真想看看他那张扑克脸是会不会有什么表情。”
扑克脸?段科长想到吴冕戴着墨镜的脸庞,似乎还有几分贴切。
“你要干什么去?”
“斯杜雷公司中华大区总裁来咱市里考察,我作为咱们市的经销商当然要去捧场。”段飞道。
“别扯,你也算是经销商?”
“人家根本没让,说是来得急,是公司里我朋友告诉我的。我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拿下来省代。省代不行,市代也行。”
“爸,要是斯杜雷的市代能拿下来,转过年就能给你在市里面买房子。”
“早点别啃老就行,找个对象,让我抱孙子。”段科长唠叨着。
“我哪有啃老,就是不想在八井子买房。咱们这儿是城乡结合部,谁家姑娘愿意嫁到咱们这儿来,我要去市里买房!”段飞很肯定的说道。
呼噜呼噜吃完饭,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我走了,得去机场,早点走,慢点开。”
段飞心情飞扬,吹着口哨上车点火。
他的记忆里吴冕长什么样子都很模糊了,要不是小时候被拎着耳朵说过太多次,怕是连这个名字都不记得。
毕竟吴冕小时候不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很快就去市里读初高中,从那之后就杳无音讯。这么一个人,已经不像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段飞心情愉悦,更多的是想在长辈们面前直起腰。从小就把耳朵磨叨出茧子的别人家的孩子现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到城乡结合部朝九晚五的上班,挣那点死工资,而且还要靠老子给找工作,出息到哪了。
一想到自家老太太被说的哑口无言的样子,段飞就格外高兴。
上了机场高速,他努力把这个幸福而愉悦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反复演习捡了斯杜雷中华大区老大之后的情形。要找一个什么机会才能刷个脸呢?要是他肯上自己的车就好了,不过段飞知道这都是做梦。
斯杜雷这种百年的跨国集团会缺接机的车?开玩笑。
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但从何入手段飞就不知道了。碰运气吧,能行的机会不高,这一点段飞心里还是有数的。
一个小时后,段飞在停车场把车停下,给同学打了个电话,便进了机场。
机场里一队西装革履的职场人,或许这样的装扮、这样一群人在帝都、魔都并不打眼,但在LZ市这种地方却颇为引人注目。
怎么这么多人,看着还很眼生,段飞没敢直接上去,悄悄躲在后面观察局势。
【强子,怎么回事?】
他发了一条微信,然后用微信语音震动晃了跟在人群尾部、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同学一下。
【省城的老大来接机。】
强子简短回复了一句。
这一点段飞之前没有注意到,此时想起来到是真的很诡异。大区经理,还是中华大区的经理来LZ市不去省城而是跑到林州来,怎么想怎么不合理。
这不科学!
LZ市和省城距离特别近,八井子乡在两者之间,按照直线距离来看,从八井子到省城还要比到LZ市中心更近一点。
但段飞没声张,也不敢问,只是静悄悄站在后面等着。
很快,飞机准点到达,几个一看就是商界精英的男男女女当先走了出来。
接机的人顿时矮了一头,脸上的笑容连段飞都觉得太过于谄媚、甜腻。真是舔狗啊,段飞心里想到。自己一直只能开家小店,是不是因为舔的不够呢?
大区经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表情冷漠,只是象征性的招呼了一下接机的人,便径直走向出口。
段飞小心的凑过去,耳朵竖成兔子,想听到他们说什么。
“联系了么?”
“翟总,我打了两次电话,没说话就被挂断了。”省城的经理苦笑着说道,“我怕惹人烦,没敢继续联系。”
中年男人脸上乌云密布,身边助理拿出手机,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拨打电话。
段飞心中惊讶,原本以为大区经理是来视察工作的,但没想到好像是来找人的。林州这种小破地儿,到底有什么人需要拜访?难道说他们是来见市里的领导谈投资的么?
也不应该,要是斯杜雷这种跨国集团来考察、投资,肯定有商务接待,级别怎么也得是副市级的干部才对。
可现在似乎只有省城斯杜雷集团的人,没看见有市领导出现。
古怪。
段飞的耳朵差点竖成天线,生怕错过了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他们要是来找自家老爷子的该多好,到时候省代唾手可得。哪怕知道不可能,段飞也情不自禁的这么想着。斯杜雷不存在省代,都是公司直设分部。市级的代理也不可能,至于乡……到还是有可能。
他看明白了路,假装也是行人,故意走在前面,努力听着。
“没事儿别找我,有事儿更别找我。”
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无礼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我去……听声音很年轻,年纪不大。该不会有哪位老人家隐居在LZ市,段飞想到。连身边的秘书都这么冷酷,估计级别低不了。
虽然已经过了招商引资的年代,可斯杜雷集团要是投资,怎么都是以千万美元计数的。这么多钱,能拉动多少经济,增加多少GDP!
可电话那面竟然像是撵苍蝇一样的不耐烦。
关键是……
关键是斯杜雷集团大中华区的经理脸上堆着微笑,像是和领导汇报工作一样的小心翼翼的陪着不是。
我去!
段飞做梦也没想到自家的小城市竟然还真的藏龙卧虎。
“这不是听说您身体不舒服回老家了么,史密斯先生叮嘱我一定来看看您这面有什么……”
经理一句话没说完,那面电话已经被冷漠的挂断了。
苦笑,但步伐坚定,一行人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生气,甚至连点灰心的情绪都看不到,直接走出大厅。
看车队缓缓驶离,段飞一溜小跑上了自己的车,追着车队的尾气一路尾随。
LZ市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么?段飞一边开车一遍琢磨。但英雄谱翻遍,好像也没什么。
临近省城,林州被吸血吸的厉害,经济一直都很差,地域也不大,没听说有哪位在林州隐居。
不过想来也是,能让一个跨国财团的高层一脸卑微笑容的人物自己怎么能知道呢。段飞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叹了口气。
可惜,电话那面的不是自家老爷子。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段飞就傻了眼。车队从机场高速的一个路口下去,没有直奔市区,而是开往一个很熟悉的地儿……八井子乡?
这条路就是段飞来的路,他怎么能不认识。
走错路了,一定是他们人生地不熟,走错路了,段飞心里想到。
要是有隐居的老干部,市区还有可能,八井子乡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守家待地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这个破地儿飞出去过什么金凤凰。
满腹狐疑的跟在车队后面,段飞越开越是心虚,要是去找自家老爷子该多好。万一很多年前自家老爷子和这位经理的父辈有过什么交流呢,或者多年前心梗急性发作,被自家老爷子救了一命。
虽然那个清冷、无礼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绕,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但段飞还是不愿意直接毁灭了这个美梦。
在期待中,车队并没有走错路,径直进了八井子乡,来到一栋半新不旧的住宅楼前。
路上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一溜黑色、与八井子乡格格不入的豪华轿车。雪亮的奔驰车标、厚重的黑色,哪怕没见过的也能从那股子森然中感觉到昂贵。
连平时横冲直闯的电驴子都躲的远远的,生怕惹了麻烦。
这里住着谁?段飞蹑手蹑脚的跟在后面,心里疑惑。
为首的中年人和身边的助理小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来到单元门前,按响门铃。
“伯母,我是吴老师的朋友,来看望吴老师。”他温和说道。
吴老师?我勒个大槽的,难道是吴冕?段飞脑海里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吴冕的朋友啊。”门铃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慈祥声音。
听到吴冕这两个字传到耳朵里,段飞整个人都傻了。吴冕?他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灰溜溜的回老家啃老来了么?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吴冕只是回来度假的?人家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连跨国集团的大领导都要上赶着拍马屁?
他正在胡思乱想中,单元门打开,见一众人上楼,段飞犹豫了0.2秒,跟在后面尾随进去。
这栋楼建的比较早,属于八井子乡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楼房。当时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但现在就觉得楼道逼仄。尤其是站了十几个西装革履的都市职业白领之后,给段飞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伯母,您好。”
斯杜雷的总经理站在门前,微微鞠躬,用粤式普通话问候。口音有些奇怪,但还是能听得懂。
“是吴冕的朋友吧,进来坐,进来坐。”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十岁的女人略有点错愕的看着满楼道的人说道。
“打扰了。”总经理说道,“知道吴老师回国,我带着……”
话刚说到一半,里屋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吴冕不在家。”
“……”
段飞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傲慢、无礼、冷漠,这些个标签和自己认知中的那个吴冕没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吴冕非但没有变,似乎变得更加无礼。
吴冕的母亲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家吴冕就这样,脾气不太好,您别在意。”
“伯母,吴老师很少见外人,是我打扰了。”总经理连忙说道。说完,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客气里带着几分恭敬,“吴老师,我给您送您平时专用的手术用品来的。”
手术用品?
段飞脑子里彻底变成了浆糊。
斯杜雷不是成人用品么,手术是个什么鬼,难道说二次元都开始玩手术室COS了?!这也太花花了。还是有钱人会玩,啧啧。
不对,一个跨国集团大中华区的总经理怎么可能屁颠屁颠来到八井子乡送手术用品!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难道是假的?
现在骗子都这么专业了么?段飞心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傻乎乎的看着总经理深深鞠躬,然后拒绝了吴冕母亲的挽留,只留下了一个精致的手提箱和烫金的名片,便直接走了。
一众人下楼,逼仄的楼道里段飞侧身让路。当总经理走过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一股子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小飞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吴冕的妈妈看见段飞,招呼了一声。
“我……听说吴冕回来了,来看看他。”段飞结结巴巴的说道。
听他这么说,总经理侧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小飞,吴冕正在休息,等他歇过来的,你们一起聚一下好么?”
“好,好。”段飞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关上门,张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走到吴冕卧室门前,拍了拍门,道,“小冕,来客人了,你也不出来看一眼。”
“妈,我在和希子聊天。”
“聊着吧,晚上给你做地瓜挂浆吃。”张兰道。
吴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遮光布的窗帘把明媚热情的阳光都挡在外面。他躺在床上,但却还戴着墨镜,手上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
“哥哥,谁来了?”电话对面的女孩儿问道。
“斯杜雷的老总,应该是给我送手套来的。”吴冕淡淡说道,“你赶紧回来。”
“呦,一天没见就想我了?”女孩儿笑着说道。
“都说乡下医院清闲,胡扯。”吴冕道,“一早去就看见了个低血钾导致四肢麻痹的患者。”
“你摘眼镜了?”
“没有,看一眼就知道。再说,不摘眼镜都不行,瞄了一眼心电图,回来到现在还不舒服。”
“知道啦,我住一晚上,和我妈聊聊天,明天就去。”楚知希说道,“你可千万别自己摘眼镜,我跟你讲,要是去了你住进ICU……不对,八井子那面好像没有ICU吧。”
“就是会失眠、头疼,怎么扯到icu去了。”吴冕道,“行了,你抓紧时间回来。”
“知道啦,晚上吃什么?”
“我妈说做地瓜挂浆,就是拔丝地瓜。我小时候喜欢吃,不过那时候穷,买不起地瓜,用的都是土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拔丝地瓜。”
两人闲聊了二十多分钟,吴冕才挂断电话。
从小他被人成为天才,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个中苦恼,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许多“无用”的记忆都像是存储在电脑里的文件一样,只要他念头一闪,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一般来讲,这应该算是超忆综合症,简称超忆症。但过多的记忆在别人看来是天赋异禀,在吴冕看来却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随着年龄的增大,病情非但没有变轻,反而越来越严重。他不光光是记住经历的一切,大脑像是安装了软件一样,不自觉的自行分析出更多信息。
而且不光是超忆症,吴冕高度怀疑自己还有学者综合征。
但超忆症和学者综合征没有标准的实验室检查作为诊断依据,吴冕只是猜测。他整个人,尤其是双手,触觉敏锐到了吴冕自己无法承受的地步。
比如说握手的时候,普通人能够通过力度、动作、温度来判断对方的情绪以及以及其他信息。但吴冕除了这些以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纹的细微信息。
解剖学上的理解,指纹、掌纹、足底纹是表皮层与真皮层之间的真皮组织向表皮的凸起,称为真皮RT,Dermal 。
没有一样的两片叶子,哪怕是双胞胎,指纹也不尽相同。这么敏锐的觉察力的开启,让吴冕彻底坠入深渊。
比普通的超忆症患者多出一个几何数级的信息涌入,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要一动念、一碰触,无限的信息涌入脑海,让吴冕头疼欲裂。
白天还好,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哪怕是做个梦吴冕都会摄入数不清的信息。
他被失眠笼罩,能好好睡个觉都变成了奢望。
所以吴冕从美国回来后,拒绝了国内知道消息的各大三甲医院邀请,直接回到老家。想着老家清静,能少接收点信息,少遭点罪,都是好的。什么前程似锦,对于吴冕来讲都是虚妄。
可是一早遇到“鬼压床”的患者,让吴冕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