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后太阳西斜,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走上乡道,往家行去。
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旧难掩风采,他今年十七岁,身高就长到了七尺四寸,约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称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张额头生得宽阔饱满,莹润光洁,令整个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镜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时下里正当农忙时节,道路两旁埋首于田间劳作者极多,刘景一路行来,所见土地十有八九皆属刘氏所有,而刘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荆南地区旧制,即一石种子播撒之地。刘景家中之田平均每亩需用稻种三斗,十斗一石,一石稻种可播田三亩有余,七十石约合二百三十余亩,在刘氏族中属于中产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些袒露上身、犊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刘氏各家的奴仆宾客;而头戴斗笠、单衣穷裤,神态平和者则多是刘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户,富贵之家自然有奴仆宾客服其劳,寻常之家无力蓄奴养客,只能自耕其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贫困户,无田无地,以族中帮佣为生计,和奴仆几乎无异。
当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进行耦犁,即用丈余横木驾于两牛颈上,一人在前牵牛、一人持按犁辕、一人负责秉耒。此法可谓时下最快捷之法,只是太过耗费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单牛挽犁,速度同样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仅靠人力翻地,农具材质不一,手段极为落后。
又行出约一刻钟,便可看见一堵厚重如同城墙的夯土坚壁拔地而起,这是刘氏坞的外墙,原本规模有限,于永寿四年(公元158年)增筑修缮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当初扩建坞壁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重的长沙蛮的袭扰。
自光武中兴汉室以来,荆州长江以南汉民人口急剧增长,荆南四郡之中,长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后突破百万之数,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万出头,北方凉、并二州更是只有区区几十万,不及长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汉民开荒拓土之时,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蛮矛盾逐渐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东汉立国百余年间,汉、蛮可谓三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荆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双方勇士的鲜血。
这种对峙直到荆蛮主力武陵蛮被大汉朝廷不断讨伐、招抚、分化,日益衰败,形势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自此之后,长沙三十多年未再爆发蛮乱。
虽无虑荆蛮威胁,可坞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长沙豪杰区星自称将军,率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声势浩大,在时之名将孙坚赴任长沙太守,平息祸乱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贼人洗劫,而刘氏一族能够保得周全,皆赖坞壁之功。
刘氏坞及周边合称龙丘,丘,和聚、落一样,意为众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后世“村”的雏形。
跨入斑驳陈旧的门楼,内里世界尽收眼底,这里就是他的家,及刘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后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孙(曾孙、孙、子),加上同辈,合称九族。
因为坞堡规模有限,很大一部分族人平日居住在平乡各地和临湘城内,只有受到蛮夷贼寇致命威胁时,才会躲入坞堡避祸。
一个族群内,富贵者有之,贫穷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阁,富丽堂皇;小户茅茨竹庐,简陋寒酸。
不久,刘景便望见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认,大门两侧立有两棵大槐树,皆已经历百余载风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积不可谓不厚,他家宅邸规模放眼整个族中亦处于前列,建筑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后两个院落,横竖六排房屋组成。
刘景行向家门,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为马,以布为幡,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仔细一看,刘景顿时失笑,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骑竹竿以做马是小儿间游戏,可这群童子首领却是一个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肤黝黑,行动敏捷,奔跑起来犹如一头豹子。他名叫刘亮,小字阿鱼,今年十四岁,和刘景家比邻而居,因为离得近,年龄也相差不远,他小时候总是跟在刘景后面玩耍,不想一别两年,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当起了“孩子王”。
“停!”
刘亮当先冲到刘景面前,扬臂暴喝。
“拜!”
众童子奔跑中闻刘亮号令如闻军令,齐齐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刘景见童子们排列森严,面容肃穆,心里不禁对刘亮有些改观,顽童贪玩好动,要将他们调教得令行禁止可绝非一件易事。
刘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刘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齐,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仅瘪了瘪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闹,余童皆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历史上陶谦、夏侯称就在少年时代显示出了这样的才能,后者早卒,而陶谦终有所成,谁敢断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刘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开口夸道:“行伍之严,也不过如此,阿鱼真是好本事,来日必定可以做个统兵万人的将军。”
听到邻家族兄夸奖,刘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虎着脸解散部曲。
待诸童散尽,他才一改严肃之貌,脸上挂满笑容,紧紧握住刘景双手,问道:“从兄,你这是从何处归来?莫非身体已经彻底好了?”
两人早就出了五服,却依旧互称从兄弟,世间风俗大体如此。
刘景回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几天,如今总算痊愈,身体都有些僵了,出门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灵!”刘亮想起当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说道:“从兄你不知道,当日你被大伙抬回,面无血色,怎么呼唤都不见醒来,模样当真吓人,我还以为从兄再也醒不过来了,呃——”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刘亮匆忙止住话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无妨。别说你,连我自己也觉得此次性命难保,能活下来真是万分侥幸。”
刘景不以为忤,又仔细端详刘亮一番,笑着说道:“两年不见,阿鱼身量大涨,眉眼亦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兄变化更大。”刘亮心中很是羡慕刘景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体高不足七尺的荆南之地,刘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绝对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后他也能长成这般高大,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随后刘亮一脸担忧地道:“从兄,你生病时我没去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许我登门。”
“阿鱼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为兄岂会见怪。”刘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时,连家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更别说邻居了。
刘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乱操心,我身体壮如牛犊,怎会轻易生病。”
刘景哪会不知少年逞强之心,笑而不言。
“对了,从兄,襄阳城繁华么?有临湘城繁华么?”刘亮忍不住好奇问道。十几里外的长沙郡治临湘是他这辈子见过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阳是什么模样。
刘景搜肠刮肚一番,正准备说给他听,隔壁一栋“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妇人,布衣椎髻,满面沧桑,倚门呼喊刘亮回家,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是把刘景当作洪水猛兽一样。
刘亮觉得阿母让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匆忙与刘景作别:“阿母唤我回家,我该走了,从兄日后有事尽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详聊。”刘景目送刘亮落荒而逃,笑着摇了摇头。
刘景推开家门,走进地势开阔的前庭,东面一排房屋乃是客舍,平时空置。西面屋舍则住着宾客宋良一家,屋前有片面积不小的菜地,边上有鸡笼、狗舍、牛栏。
宋良今年四旬出头,妻子周氏,两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宋谷年二十、幼子宋锦年十二,幼女宋氏年八岁。
宋良、宋谷、宋锦父子三人皆在地里劳作,此刻尚未归来,庖厨内叮当作响,显然是宋妻周氏正在张罗晚饭。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响动,宋妻周氏探出半个身子,见是刘景外出归来,急忙擦了擦手,行出厨室,口称“郎君”。
刘景微一颔首,宋妻周氏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不过他无意探问究竟,宋良一家名为客,实则与奴仆无异,生活中哪能处处称心如意。
刘家前院和后院之间建有一座“硬山式”过厅,过厅两边各置配房,刘家人少,宾客惟有宋氏一家,多年来始终无人入住,后来逐渐变成家中储书之所。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两间配室几乎被竹简、帛书堆满,论及藏书之数,在刘氏族中数一数二。
后院中央立着棚架,栽以瓜豆,郁郁葱葱,亦可乘凉,正北是一栋“庑殿式”厅堂,并以廊庑连接东西两侧厢房,使三面房屋连成一片。
刘景住在西侧,寡嫂和孤兄子居于东边屋舍,继母则领着一双儿女住在北面正寝。
刘景父母兄姐俱亡,如今这五人是他仅剩的亲人,日后他将接替亡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
刘景才进入后院,就听到厅堂内传出少年男女琅琅讽诵《论语》之声。
继母张氏在堂内望见刘景身影,缓缓步出厅堂,她身着宽大素袍,发髻堆集在头顶,如层层叠云一般,因侧观有弯曲线条,故名盘桓髻。
张氏肌肤白皙,面庞圆润,去眉,以黑笔画之,形如柳叶,无论是衣着、发式、容妆,皆为时下荆州贵妇间流行装扮,可惜双唇略薄,给人以刻薄之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张氏是京都洛阳人,刘父在世时,虽谈不上慈祥仁爱,待刘远、刘景兄弟倒也还算不错,可自从刘父去世,许是失去了管束,许是怨恨上苍令她年纪轻轻守寡,总之对待刘远、刘景兄弟是一日恶过一日。
张氏祖上以贩布为业,身上流淌着商贾的血液,同时也继承了商贾身上的种种缺点,贪婪、吝啬、狡诈……不胜繁举。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刘景肃容揖道,看似毕恭毕敬,实则颇为疏离。
张氏面容冷峻,重重“哼”了一声,开口训道:“你还知道回来?说是出去走走,活络筋骨,不想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今天天气晴好,风却不小,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万一引得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家中已经没有余钱为你治病?”
前面的一番话颇有严母之风,可惜最后一句令其原形毕露。
不等刘景开口,张氏随即又是一通数落:“汝兄丧事,是我亲自操持,自问尽心尽责,伯明下葬之日,口含玉石,被以锦绣,连棺椁都是用世间最上等的豫章木,陪葬器物亦分毫不差。
为让汝兄走得安心,家中多年积累几乎全部耗尽,偏偏你又大病一场,请医服药,何处不用钱?家里便是有再多积蓄也禁不住你兄弟如此糜费。”
刘景面容波澜不惊,再拜说道:“母亲大人,一切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向您道歉,请您消消气,莫要气坏身子。”
张氏不由一愣,一时间颇有些难以为继。过去她训斥刘景,后者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今言语恭顺,却显得从容不迫,让她隐隐有了面对其兄刘远之感,看来这两年游学襄阳令他长进不少。
刘景悄然抬起头,视线越过张氏,望向厅内,只见一对面容清秀的总角男女跽于坐榻,手捧竹简遮住面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此二人便是张氏所出,刘景同父异母弟妹,弟名刘和,小字阿若,今年十一岁,妹名刘饶,小字阿离,今年十岁。
记忆中刘景对张氏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惧怕,倒是与她所生的弟弟、妹妹感情极为要好。
仿佛是从刘景的眼神中得到鼓励,小兄妹相视一眼,齐齐下了坐榻,屣履奔出。
不过张氏显然并不打算给双方亲近的机会,回头呵斥一双儿女道:“放肆!谁准你们擅自出门,回去继续读书!”
刘和、刘饶兄妹素来惧怕张氏,好似老鼠见了猫,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步一回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是怜人。
刘景冲弟弟、妹妹温和的笑了笑,他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难道能永远阻止他们亲近吗?随即向张氏提出告退。
汉代不比后世,家居分外简朴,样式大同小异,刘景卧室陈设几可为代表,门后立着一面木制镂雕彩绘屏风,其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西面正对门是一张古朴陈旧的宽大木床,床两侧竖屏、四周设帐,衣桁立于床头、凭几置于床下。
书案陈列于房间南侧,外曲栅足,案后有榻,北面靠墙处则堆放着竹笥、藤箧等衣物箱,房间物事屈指可数,一目了然。
脱去麻履,拍掉鞋底的浮土,而后悬挂在墙壁上,刘景赤足来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内容是《楚辞·招魂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此书是由刘向整理、王逸补注的《楚辞章句》,乃是首部完整诠释《楚辞》之作。
刘向是前汉经学大家,王逸则为本朝安、顺帝时期名士,荆州南郡人。其子王延寿亦才华不凡,在当时名气很大。之所以特别提到此人,是因为他和刘景同样是年纪轻轻溺毙于湘水。
刘景慢慢合上帛书,脑中回忆游学襄阳的经历,前身有着让旁人难以企及的珍贵资源,却丝毫不懂珍惜,对读书兴趣不浓,整日安于玩乐,抄录王逸注《楚辞章句》等书是他干过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想到从襄阳抄录的书籍还未收入家中书库,反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去隔壁室中整理书籍,将之搬入书库。
前前后后忙碌少半个时辰,弄得他满头汗水,等到缓过气来,刘景目光投向眼前一排排整齐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上。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籍拿到市井贩卖,即便换不回万金,也能换回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足以让他享受一生。
不过没人会傻到用书去换钱,时下可没有印刷技术,这是“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年代。唐代名臣杜暹在自己的藏书之所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将卖书与借书视为不孝。数百年后尚且如此,更何况今时今日,这个时代书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缓缓打开,此书是大儒贾逵的著作《春秋左氏传解诂》。
当年关中大儒马融学贯古今,遍注诸经,欲注《左氏春秋》,却看到贾逵、郑众之注,观罢叹道:“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
数十百年间,名家辈出,各抒己见,然而贾逵注解的《左传》依旧不失为上佳之选。
刘景前世在大学时读过《左传》,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司马光的著作《资治通鉴》。
甚至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都在看这本书,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建安五年的尾声:
“刘表攻张羡,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攻怿及零、桂,皆平之。”
而此战起自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想被历史巨浪吞没,就要早早未雨绸缪。
刘景手握《左传解诂》,徘徊于书架之间,忖量着避祸之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碎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暂时按下纷乱的思绪,刘景回身望去,只见一位颀长消瘦的白衣丽人走进来。
纵然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被发素颜,形貌憔悴,仍旧有一种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款款而来。
她就是刘景寡嫂,零陵赖氏之女,名慈,字漓姬。
赖姓是零陵郡高门望族,放眼整个荆南亦是名声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赖国开国始祖叔颖,嫂子赖慈正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子孙。
望着秀雅绝俗的嫂子,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刘景心头。
刘景十岁那年,嫂子赖慈嫁入刘家,随后不到一年时间,兄长刘远以孝闻名郡县,受到功曹大吏桓阶的赏识,入长沙郡朝为吏。
汉朝官吏虽有“五日休沐”制度,可执行并不严格,刘远平日里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实在无暇教育刘景,所以刘景只好跟随嫂子赖慈读书。
赖慈出身名门,自幼能读经、史,学识即便比不上丈夫刘远,也是相去不远,教导年幼季叔可谓游刃有余,这种亦嫂亦师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刘景束发,外出求学才作罢。
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刘景面对朝夕相处、明艳动人的嫂子,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缕情愫。
这是人伦大忌,明知道不该对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难以自已,迷恋愈深,令他饱受心灵的折磨与拷问,当他感到再难面对兄、嫂,便毅然离开家,远走襄阳求学。
前身对嫂子赖慈的爱纯粹而无暇,并无一丝亵渎之心,所以刘景并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美好浪漫的事情。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爱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违人伦,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发,可谓克己复礼,无愧于任何人。
刘景收敛心思,上前两步,持着书卷问候道:“嫂子。”
傍晚时分,书库光线昏暗,赖慈猛然撞见刘景,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刘景和刘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轮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长、俊朗不凡的季叔,赖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顿时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赖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气氛渐有凝结之势,刘景只好再次开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么书?不如告诉我,我帮你找来。”
赖慈亦察觉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绪,缓了缓说道:“先不急找书。仲达,你的病彻底痊愈了?嫂子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说见外话。”刘景望着赖慈清丽憔悴的脸庞,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顾,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这都是嫂子你的功劳。”
赖慈是他重新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对于这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子,他由衷感到钦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带给她的打击绝非旁人能够体会,她却强忍住悲伤,一边尽心操办丈夫的丧事,一边竭力照顾垂危的季叔,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刘景苏醒过来,转危为安后,才默默离开,独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指责她半分。
赖慈闻言抬起头,再度端详起刘景,当初季叔离家时还没她高,现在却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潇洒从容,和她记忆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越发与其兄相似了。
赖慈不敢再想,免得泪洒当场,说道:“仲达,嫂子想看《易经》,你去帮我取来。”
她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唯有寄希望于从博大精深的《易经》中汲取力量,渡过难关。
刘景道:“家中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奥,晦涩难懂,读起来很辛苦,正好我从襄阳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么?”
刘景北上襄阳,最开始是拜嫂子赖慈的兄长赖恭为师。赖恭家世渊源,才学出众,乃荆南名士,但他身为荆州刺史部从事,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教导弟子,赖恭唯恐误人子弟,令他转投宋忠门下。
宋忠字仲子,荆州南阳郡人,堪称当世大儒,尤善易学,天下少有人能够相比。
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碍于赖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门墙。
平素从不召见授业,只叫亲传弟子、武陵人潘浚传其经义。两年间,师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门生。门生即转相传授者。
“这是真的么?”赖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说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来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为经典之作,你有机会把它带回来,真是一件值得称贺的喜事。仲达,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读到宋君大作。”
刘景暗暗摇头,前身平日连宋忠的面都很少见到,哪有机会抄录他的著作。此事多亏了潘浚,他是武陵郡人,和刘景同属于荆南地区,算半个老乡,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难得十分投缘,潘浚料他此番归家奔丧,恐怕难有机会返回,这才将经书借与他,约定日后归还。
时下师者教学,主要以口述为主,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传弟子,方有机会一窥全书,潘浚将书借给他,这个人情,不可谓不重。
“襄阳游学两年间,学识增进有限,惟有抄些书聊以安慰。”刘景不由叹息道。前身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实在太不争气了,他如果早穿越两年,收获绝不止于此。
赖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旧人,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宜妄自菲薄。”
两年来,赖慈和兄长赖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刘景犯下的荒唐事,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更愿意相信是兄长对季叔过于严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见刘景始终拿着一卷书,赖慈好奇问道:“仲达,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刘景回答道:“是贾景伯的《左传解诂》。”
赖慈颔首,想了想说道:“当今世道不宁,读《左传》好过读《周易》,仲达平时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刘景颇以为然。
《春秋左传》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等方面,当然也包括军事。对于军旅之人,《春秋左传》的地位一点也逊色于孙、吴等兵法,君不见后世关羽的民间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说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这里,总计十卷,这是首卷。”
赖慈接过书卷,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说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刘景轻轻颔首。
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么?”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刘群作为孤兄子,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么?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跪倒。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外面的三人,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即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是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
用罢晚餐,刘景返回寝室,盘膝而坐,并将束起的头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从现在起就是个人时间了,他不必再“束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翻开贾逵的《左传解诂》,刘景一字一句读起来。
《左传》文字简洁精练,委曲达意,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可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现代人读起来会感到晦涩难懂,刘景前世翻阅《左传》,就有过这种感觉,耐着性子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且记忆不深。
如今身处一千八百多年前,一边读《左传》正文,一边看贾逵注解,心中再无一丝浮躁之意,整个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阿兄——”刘和顶着总角从屏风后贼头贼脑的探出,小声叫道。
刘景读书读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刘和的到来,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阿若,你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么?快,坐我这里来。”刘景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点燃书案上的青铜飞燕油灯,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自从刘景归家以来,他们两兄弟还是首次有机会单独相处。
刘和来到刘景身边,与他共坐一榻,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甚是欢喜。
刘景见他胸腹间鼓鼓囊囊,还特意用手掩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便笑着问道:“阿若,你怀中藏着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献宝似的道:“阿兄,给你吃鸡子,这是刚刚煮好的,还热着呢。”
刘景看着他满心期盼的眼神,一时间五味杂陈,刘和不知道,他的行为只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刘景心中变得更加卑劣与不堪。
要说多么气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摇头道:“为兄吃饱了,阿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不吃。”刘和立刻蹦起来,急道。“阿兄,你病刚好,正需要补身体,还是你吃吧。”
刘景又一次拒绝,这下刘和彻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阿兄收下鸡子,夸他懂事,现实为何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了把鸡子留给阿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又借口入厕,偷偷跑出来,然而阿兄却不肯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别急。”刘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让。“这里有两个鸡子,你我兄弟一人一个,如何?”
“嗯。”刘和重重点了点头,他今年已经十一岁,都开始读《论语》了,也觉得在阿兄面前险些哭鼻子有些丢脸。
接着比了比手中两个鸡子,稍大的递给阿兄,认真的说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刘景点头接过来。
在刘和的傻笑中,兄弟俩各自剥去蛋壳,两三口吃进肚。
由于担心母亲那边有所察觉,刘和只坐了一小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刘景将书案清理干净,想到刘和的纯真以及继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摊上这样一位继母,着实让人头疼。
《士丧礼》曰:“继母本实继室,故称继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汉自诩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继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权利,即使再怎么作恶,身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冯豹,年十二时,后母恶之,趁他晚上睡觉“欲行毒害”,冯豹察觉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谨”,但后母毫不领情,“恨之益深”,时人称他孝顺。
继母张氏虽不至于像冯豹后母那样对他下毒手,却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期待。左脸挨一巴掌,还要乖乖伸出右脸,这样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尽快独立才行。
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条——
其一是重返襄阳,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决。先不说以目前家中的情况,继母张氏会不会为他出路费和生活费。
退一万步讲,即使钱财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几年后长沙就将沦为战场,他岂能坐视家人遭受战乱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
其二是为兄守孝,汉世一般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选择去兄长刘远坟前结庐守墓,便可避开继母,更能增长名声,称得上一举两得。
不过刘景心中担心的是,长沙大战在即,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有限,选择为兄长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费一年的宝贵时间,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其三是出仕郡县,他今年十七岁,尚未冠礼,但杨终以才扬名,十三任郡吏;虞诩以孝著称、十二被招为吏,却不为所动,所以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刘景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他欠缺的是名声,至少要闻达郡县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则各有利弊,刘景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所以他更倾向第三条路,即谋求出仕,第二条路太过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决定,刘景的心便安定下来,重新打开《左传解诂》,接着之前段落低声诵读。
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刘景感觉眼睛酸胀不适而停止阅读时,才猛然发觉夜已深了。晚上看书最伤视力,他可不想这辈子也变成严重近视,所以果断合上书籍,脱衣就寝。
也许是白天睡过一觉的缘故,刘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反而越来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夜间清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令他头脑不由一清。
举目望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看来明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虽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挡住了刘景的视线,但来人并不难猜测,这个时间还没睡的,不会有旁人,也就嫂子赖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丽的声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堪称悼亡之祖,讲述的是妻子对亡夫无尽的思念之情。
赖慈此刻心中悲痛一点也不比诗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独处、独息、独旦,无人陪伴、孤独无依,就恨不得立刻随夫君归于其居、归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未尽的职责,两人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刘景没有冒然现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嫂子赖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刘景这一刻突然很羡慕亡兄。
同时,他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幅画面,那是一道伫足淯水之畔,绝世而独立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