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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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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老马的晚年生活作者:白石龙

老马的晚年生活简介:2019年的春天,在马家屯当了20年村长的老马,因为脚骨折不得已来到了特区深圳他女儿家,一场被时空封藏的父女恩怨在细碎的生活中渐渐显现,甚至愈演愈烈。这场波及三代人的观念冲突何以平息?三个女人如何应对各自的情感危机及家庭危机?这些在城市的农村老人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晚年生活? https://www.zhaoshu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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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年事繁多,自行放假
二 赴城市半村欢送 抽水烟高铁重罚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作者:白石龙加入书架

  鹏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温未来,湿气未退。晚上八点多,马桂英刚下班,停好车以后坐电梯到12楼,出了电梯打开家门,一推门只觉屋里闷闷的,她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没人应。

  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挂好包包,然后大步走向小女儿漾漾的房间。轻轻推开门,一看灯关了,应该是刚睡下,她小声在门缝里压着嗓子细声轻喊:“何一漾,睡着没?妈妈回来啦!”见女儿不答应,他缓缓关上门,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质量最好的物种。

  她转身奔后面的房间去了,那是儿子仔仔的房间。房门半开,里面灯光明亮,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机痴笑,桂英推开门问:“看什么呢?笑成那样!”

  “没什么!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公司没什么大事。”

  “哦……”仔仔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桂英接着走向对面的卧室,看见她的老公何致远带着耳机在书桌前打字,他的背影从不伟岸,却英俊而迷人,特别是工作时,儒雅之态尽显无遗。桂英悄悄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谁想致远突地回头先说话:“哎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回来早!我在路上酝酿着出去转转呢,你看漾漾又睡着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没午休,放学后又在玩,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眼睛睡着了嘴巴在吃饭……可逗了!”说着,两人坐在床上来。

  “有点累!没业务,浑身没劲!”

  “那今天早点睡呗!”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定的提纲是六十章,现在写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说着倒入致远怀里打哈欠。儿女双全,再加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致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时嘴角也是弯着的。致远靠在床头抱着桂英,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爱人的对他的依赖。

  忽地电话响了,桂英掏出手机一看,是二哥马兴盛的电话,赶紧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没?”

  “刚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给我寄什么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说得对,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现在……”兴盛蹲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左手捂着一脸愁容,他压着嗓门,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犹豫了一个多月,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怎么这么说?”桂英本来躺在致远怀里接电话,听到这儿坐直了身子。

  “咱爸脚伤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被人掀倒了崴了脚!这不是刚刚给他买了几盒药寄过去了嘛!”

  “前段时间收麦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上次打电话你说的呀!”

  “哎,他是脚骨折了,这段时间我又是收麦子又是务果园,根本没时间做饭,我自己随便吃两口对付对付,他不行!非要吃这个吃那个!我没给他好好做饭,他就一直发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骂了我两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收麦子,他非得让我给他把饭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这……啧!”电话那头的兴盛语气间全是无奈。

  “不是村里有饭店吗?”

  “刚开始他走不了路,我给他买过七八次饭。后来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麦子的光景人家扬子家里也忙,他嫌弃人家上饭慢,说人家做的扯面太软了、饺子馅是过夜的、凉皮不劲道……两三回没事,你老嘟囔!后来人家扬子知道他中午来,一到中午人就闪了,去干活了,不卖饭了!你说说这事儿!”

  “啧,这老头……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阳台的玻璃前,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挠着耳根。

  “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什么口?”桂英惊讶得脸上的肉凝成了花卷。

  “让爸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在蛐蛐的嘈杂中,兴盛终于说出了这句积攒已久的话来。

  “你要让爸来深圳?”桂英瞬间换成了在老家吼叫的大嗓门,坐在床边的何致远也惊出了白眼仁。

  “嗯!”兴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气你知道的,我跟他处不来,每次回家都要大吵,你知道啊!不可能的,他也绝对不可能来我这儿……”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来,你请他来呀,让他来深圳玩一趟啊!哥实在没办法了,眼底下杏子要采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还有核桃要弄……家里十来亩果园只我一个劳力,说实话花钱请人都忙不过来,别说还要伺候他听他训斥!那晚我回来八点多,一到家没停脚赶紧做饭,他不吱声我以为他没事,结果把饭做好了端到他跟前,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他没说话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给狗了!然后说九点了还吃什么饭呀!我……最后我也没吃口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先给他做饭,还在骂我!英英,哥真的撑不住了……”兴盛在那边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桂英扶着墙,长叹一声。

  “住一段时间就好,等他脚好了送他回来,顶多三个月,你二十多年没跟爸生活也是缺憾对不?尝试一下好不好?英英,你帮哥一下呗!现在就你可指望了……”

  “哎!”桂英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我让他来,他不一定来啊!”

  “你说话太冲了,你让致远提。致远请他肯定来!实在不行让仔仔打电话,仔仔说话他兴许听得进去!再不济直接过来接人吧!”

  “咳哼!”桂英尴尬地笑了出来:“那行,那我跟致远商量一下!”致远听到这里,也侧脸坐直了身体。

  “商量什么呀!今天——现在马上买票,让致远明天过来接爸!”

  “呃……”

  举着电话的兄妹两沉默了许久。

  “行不行,给个话!”兴盛催着问。

  “行!我先挂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挂吧!”

  挂了电话,桂英转身对致远说:“马家屯的伟人要过来!来深圳!来你家!”说完一股脑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天呢!啧……哎呀……”

  “没事的,别大惊小怪。”

  仔仔闻声跑过来问:“爸,我妈又怎么了?”

  “你外公要来咱家了!”

  “来就来嘛!以前奶奶也来过啊!”

  桂英听到仔仔如此说,骤然坐起来:“来就来?天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来就来!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聊一下!”

  “还开会?”仔仔不屑地和致远相视一笑。

  “你妈有点焦虑!”

  “我替你们焦虑好不好?”

  “有那么恐怖吗?”

  “不恐怖,不过就是你外公来了和你住一个屋子!”桂英顽皮地调侃着仔仔。

  “为什么!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这样我爸也不用每晚哄漾漾睡觉了,多省事啊!我先声明哈,他绝对不能住我屋!”

  “二哥点名说让你去接马村长!”桂英故作无辜又略微庆幸地对致远说。

  “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你去吗?我和爸不熟啊,一点不熟啊!你知道他对我……他一直看不上我!”

  “你看,一个个焦虑了吧?呵呵呵!我说了要开会的,现在就开会。漾漾睡觉弃权了,我们三个开!”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开会说什么?”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烟袋立马大喊大骂,可吓人了!我不管,我要期末考试了,别影响我学习!”

  “现在二舅家里的八九亩果园特别忙,老头脚伤了你二舅照顾不了,我已经答应了让他来咱们家,这个没办法推脱了。开会的第一项,是谁去接他。”

  “当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发言,伸出的食指对准了马桂英。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来深圳!”

  “那还不好,皆大欢喜!”仔仔摊开两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声,转头看着致远,致远没说话。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来了反而给二哥添麻烦!二哥现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收成全在这一刻。”

  “对嘛!二哥也是这意思!”桂英点点头双手合掌一击,娇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远垂下发硬的脑门。

  “好了,这是开会的第一项!OK了。第二个是他来了住哪里?这个不具备可商议性,今天开会是通知你——何一鸣!以后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报复性”地指向了坐在床边的儿子。

  仔仔嗖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么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厅沙发,屋子让给他,满意了吗?”

  “我的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仔仔将青春洋溢的脸蛋扭成了一脸褶子,接着说:“我明天自己花钱换锁——谁也别想进我屋!你们自己开会吧!拜拜!”

  说完转身走了,然后使劲地关上自己的房门,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天呢,别惊醒漾漾!”致远马上走去漾漾的房门口偷听了几分钟。没有动静,转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瘫在床上,继续长吁短叹。

  “没事!你看你把这搞得跟谁来了似的!爸是家里人,何况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有生活过多奇怪!这是一个契机,你应该珍惜才对!”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难的表情演绎出这两字。

  “我去买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买机票还是高铁票?”

  “高铁票吧,大荔站刚好到县城。飞机场在咸阳,我对咸阳人不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还是高铁方便。”

  “好吧。”

  致远回到电脑桌上,很快买定了后天的高铁票。

  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马家屯生活的画面。回忆连同那一晚回忆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画面一旦擦边马村长,那回忆连同正在回忆的自己全变味了,酸涩的、艰难的、痛苦的感觉涌上心头。桂英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了与马建国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她怀念马家屯,连做梦也在怀念。

  第二天仔仔去上学,桂英去上班,接着致远送漾漾进幼儿园,一切如旧,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致远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学,然后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点半到了西安,住在预定的酒店里。第二天坐高铁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满身黝黑的人,那便是二哥马兴盛。兴盛在站口早等了许久,致远挥挥手叫二哥,兴盛也挥挥手,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直立起来,只见一米七八的身高,敦实微胖的体型,格子衫、大短裤,一双运动鞋、一个旧草帽。

  好久不见,两个腼腆的男人一见面不握手不拥抱,只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里人全是乐呵呵的,唯独一提起老马,不是沉重、严肃就是有点儿尬。

  在关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黄土地独特风土味儿的护送下,很快他们从DL县到了段家镇,又从段家镇往马家屯走。这是致远第一次在非春节的时候回陕西丈人家,他打量一路风景,美不胜收,心花怒放。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绿草夹持,两边的果园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远瞪大眼睛看着挂在果树上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苹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还有地里的花生、红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关中平原果然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种,什么都长得不赖!要不是桂英阻拦,他真想一年多回几次岳丈家,看一看春夏秋冬的乡野。自然之美果真无与伦比。特别是半机械化的当代,人们把田地规制得齐齐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当当,美的同时又收获了硕果。致远忍不住地啧啧称叹,特想停下车先去别人的果园里摸一摸、闻一闻。

  很快,车停了,到家了。红漆大门敞开着,四条黄狗在门口一溜趴着,见兴盛走来全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它们显然认识致远,所以见了面不叫唤也不亲近。

  “老黄,过来!”一个粗狂雄壮的男性嗓音从门里传来,四条狗忽地全掉头奔进去了。

  进了门是车库,左边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地溜子,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手推车。

  往里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小院,院子西边种着美人蕉、葡萄树、指甲草和烧汤花,东边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机和晾衣服的长绳。

  再往里有个左右拉伸开合的玻璃大门,进了门是家里的正厅——很大的客厅。很有格调的瓷片地、瓷片墙,南、西、北三面墙上依次挂着祖国山河、华山迎客松、领袖***三幅巨图,那领袖像里的领袖比真人还高大。客厅的西墙下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棉沙发,对面是一套组合的实木沙发,两套沙发中间是个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有很多东西却不凌乱,茶几南边是尺寸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开着。领袖图下有一个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在马家屯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率领并见证马家屯从贫困村变成全县最富的小村。老马穿着白背心和大裤衩,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握着遥控器,右脚右腿打上了白石膏。

  “爸!”致远叫了一声。

  “嗯!”老马看着四条狗低声回应。

  “爸,致远来了!”兴盛笑着指着致远说。

  “爸!”致远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你咋来了!”老马转头看了致远一眼,皱着眉问。

  “英英她工作很忙,请不来假,我就来了。”

  “你来干什么?”

  “啧这不是说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时间,现在果子采摘我忙不过来!你刚好趁着这功夫去深圳转一转,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树……还有仔仔呢!你不是给仔仔打了佛像嘛?”兴盛站在旁边急忙接话。

  老马坐在椅上没动弹,正前方三米是电视,右边两米是风扇,左边一米是四条狗。他抬了抬头,懒得说话。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倒从没去过,更别说生活了。前段兴盛老嚷嚷着让他去英英家住一住养养脚伤,他嘴上不乐意,心里却痒痒,谁想马桂英从不开口提这一岔子。

  “快十二点了,呐先吃饭吧!致远你把包放在那儿,陪爸坐会,我马上炒好菜、下个面条就开饭。”兴盛说完转身朝厨房走了。

  “爸,你脚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老马看了看脚,继续看电视。

  致远坐在那儿好个煎熬。隔了会他站起身子说:“我去帮二哥做饭!”说完立马走了。老马瞅了一眼致远的背影,回头摸了摸几条狗,叹了口气。

  马家屯位于DL县和PC县的交接处,地广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对檐房现在是楼板房,从进门到后院起码有三十多米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除了客厅、三五个房子、厨房和茅厕,还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停车、养猪、放柴火、挂农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个房子,一个大土炕是冬天老马和兴盛取暖用的,兴盛的房子在东边,另外有两个房子是给桂英和大哥兴邦准备的,可惜成了放杂货的空房。厨房在后头,致远穿过一溜屋子才看见兴盛。

  很快饭好了,一尺高的小茶几上,摆上了两盘凉菜,三碗绿豆汤和三碗臊子面,三个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下午休息,老马在躺椅上打呼噜,兴邦在房间轻鼾,四条狗在凉棚下的水翁边蹭凉。致远很累,睡不着,于是开始选返程的路线和车票。票定在了大后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较方便。心想后天得先到西安,恐怕要让家里人送一送,还好家里人都有小轿车。

  晚上兴盛带着致远去走亲戚。二叔过世很早二婶还在,看二婶的时候见了兴才和兴波两个堂弟。三叔前几年走了,三婶身体还可以,见三婶的时候兴成在家里摆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篮杏子、一盘李子、一碗剥好的隔年核桃、一盆大荔冬枣、七八个煮熟的早熟玉米,还有三婶提前烙好的椒盐摊饼和老五媳妇刚蒸熟的热乎乎的滋卷。兴才、兴波、兴成、兴盛和致远——五个男人围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边聊边吃,一味的陕西话致远偶有听不懂的也不问,见满桌子好吃的馋得很,每样儿吃了很多。他们聊兴邦、聊桂英,聊家里的洗澡间、净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聊下一辈的孩子们……致远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样的豪爽、实诚、幽默和善良,其实他挺喜欢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联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过年,亲戚们之间清汤寡水地淡得很,丝毫没有眼前这些人有意思有热情,特别是他成家立业、母亲改嫁以后,很多亲戚他已经不走动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闹,晚上满院的蛐蛐登台献唱。九点过后,村里的猪羊鸡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温,到了夜晚凉了些许。老马睡在客厅东边的竹床上,他的额头和肚腩常挡住了门口南来北往的清风。兴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铺个凉席在地上,借着地凉睡着了。致远主动要求睡炕——后屋里老马的那张水泥大炕,铺着凉席、开着风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样,稀奇得很。在被巨大无边的漆黑和安宁包裹的乡野小村里,致远很快睡着了,还睡得特甜特踏实。对他来说,那一晚是他婚后回桂英家里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兴盛一早起来去果园干活了,致远也想去果园观光观光,兴盛硬是不让他下地去,最后买菜做饭、喂猪羊鸡狗、接水洗衣这些事儿全落在了他身上。致远没在乡村生活过,对马家屯几乎不了解,还不是老马指哪他去哪儿,老马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心心念念的家里的果园没去成,村里的商店、医疗站、卖菜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和村委会他倒是走了个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得去西安了。中午吃过饭,致远和兴盛开始给老马收拾东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满了一大箱子。兴才他们也来了,说好下午四点只让兴波开车送两人去西安,结果六十多岁的两位婶婶和家里的弟媳妇、小孩子全来了,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老马坐在人堆中不怎么吭声,但几乎所有人说完话无意识地会扫一扫他脸上那阴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点全家老小十几口去兴才家里吃饭,二婶和两个弟媳妇特意备了一桌小席面。四点钟大伙儿又一股脑过来送行。临行前邻舍的人听到消息也全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看热闹的人摘着菜、抽着烟在各家门口等着车过。临走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前后巷的老头和村里的领导也专程来家里送老马,老马坐在躺椅上轻描淡写、宠辱不惊地招呼着众人——果然一身领袖范儿,致远暗暗钦佩他的岳丈。动身时兴波和兴成搀着老马上车,兴盛和致远搬东西,婶婶和弟媳们竟插不上手。车子启动后车窗开着,兴波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在副驾驶的位置,两边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过了这条巷拐过弯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打招呼。致远晓得他的岳丈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总听桂英说老头这不好那不好,今天见了这架势,致远对岳丈的评价一改往常,他反倒认为是桂英对父亲有些偏见!

  离开村口时村口还站着十来个人在摆手送别。四条狗更舍不到,老马骂了一里路才停下脚。致远坐在后面看着窗外的风景,恋恋不舍。倒是老马没什么感觉,毕竟脚好了他就回来了,村里还有很多事离不开他呢。

  六点多到了西安预定的那个宾馆,停好车后,兴波扶着大伯,致远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点多才到宾馆。致远觉得明天进高铁他一个人搞不定,于是想留兴波帮忙送到高铁站,兴波很乐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点钟三人便动身了,一路上不方便但还顺利,九点钟,致远和老马总算踏进了去特区深圳的高铁上。

  一路上翁婿两人话不多,偶尔聊几句。中午饭后,老马烟瘾犯了撑不住了,要去抽烟。高铁上明文写着禁止吸烟,他忍了三个小时,实在没法子,从包里掏出水烟袋,摇了摇仓水,填上烟丝,要去卫生间吸。

  “爸,高铁上不让吸的,会罚款的。”致远凑过身子提醒老马。

  “哎呀!没事!”老马摆摆手缓慢地说,遂起身,致远赶忙上去搀扶。

  “罚款很重的!”致远小声劝。

  “我在厕所抽鬼知道呢?”老马白了致远一眼。

  致远不说了,扶他到了卫生间,然后在门外守着。

  老马从老板裤的大裤兜里掏出水烟袋,用打火机点着,靠在窗上开始吸烟。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关中绿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心里美滋滋的。烟气缓缓而出,为窗外的锦绣故乡添上了一层朦胧,煞是美丽!老马陶醉不已,见一锅烟快抽完了,放慢了节奏,慢慢吸,顺便站会儿休息下。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贝的铃声老马脑门上传来,老头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啊呀!”致远一惊,反应过来是烟雾警报响了,暗想这下不好了。

三 初见面尴尬 首场饭蛮横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作者:白石龙加入书架

  “爸,出来吧!让烟雾散开就没事了!”致远轻轻敲着门。

  高铁卫生间的门开了,老马缓缓挪出身子,先朝两边车厢望了望,两边车厢的几十人亦将脑袋垂在过道上回望老马。老马面无表情,此时两边的过道上分别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

  “对不起!对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烟!不好意思!”致远向两边的列车员频频致歉。

  其中一个年轻的列车员从老马和致远中间挤过来,去查看卫生间,退出来后用手掌拨弄着眼前的烟雾,说:“这么大的烟雾!要罚款的!”

  “是是是!”致远点头哈腰地回应。

  “同志,我抽了两口烟,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马竖着两指在空中晃动。

  “两口烟能引发烟雾警报吗?”另一个年长的男性列车员瞅了老马一眼,继而拿出小本子和笔——写罚款单。

  “没事没事,我们接受罚款!”致远担心老马的脾气上来引起争执的话罚得更多。

  “大爷,您这东西还冒着烟呢?”年轻的列车员指着老马手里的水烟袋。

  众人齐刷刷地低头看水烟袋,老马举起水烟袋用拇指压着烟仓:“小伙子,这不是啥东西,记住,这叫水烟袋,老祖宗用的!”

  小伙子捂着嘴笑了。

  年长的列车员撕下罚款单交给致远,致远问:“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

  “呃……我得凑一下,稍等哈。”致远大步走到了座位上,从上面放包的搁架上取出背包,从背包里取出钱包,一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钱……

  “你去吧!”开罚单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罚款,他扭头先走了。老马跟着那小伙子往座位走。

  现金不够,致远很尴尬,问左右的乘客借现金,问了三个人,均没有。

  “差多少?”老马有点烦躁。

  “两百多!”

  “罚了多少?”

  “500!”

  老马听到五百时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惊讶,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黑皮子的小钱包,拿出五张给穿制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也离开了。

  “你连五百也没有?”落座后老马微怒。

  “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这不给婶婶和小孩红包了嘛?英英说不带东西直接给红包!”

  “英英说英英说英英说……欸!”老马长叹一声。

  翁婿两人继续沉默。致远无奈掏出手机随意浏览。过道那边的年轻人听了许久的热闹,终于忍不住,指着老马小桌上的水烟袋:“大爷,您这是个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这怎么抽呀?好抽吗?”

  “就这样呗!”

  “铜的吧?”

  “红铜的、纯的!抽了几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烟袋来回打量。

  “边上还有雕花呀!”

  “不是啥花!这边是弥勒佛,这边是山水画,专门请老师傅刻的呢!”

  “嗯!是个好东西!您这水烟劲大吗?”

  “噗……自己买的烟叶,劲儿肯定大!”

  “烟气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先笑了。

  “你这个小伙子!”老马用食指点了点那人,也笑了。

  今天是周六,小孩不上学,桂英也不上班。母子三人宅在家里,只等着去接人。午饭后桂英陪漾漾在小房间里玩,忽地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仔仔房子,转念觉得丝毫没必要,又不是常住。深知老头难伺候,她愁了起来。

  “妈你是不是发呆了?”仔仔走到漾漾门口问。

  “妈妈……你发呆啦……”漾漾学着仔仔的话重复一遍,惹得三人笑了。

  “焦虑呀!你外公……很难伺候的!”

  “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他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只记得他骂我那段!”

  “嘿嘿……”漾漾指着仔仔乐得一笑。

  “妈你看她!什么听不懂啊!”

  “懂什么呀?那么小!哎呀……”桂英靠着床叹气。

  “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他一老头……能怎么地呀?”

  “你外公这人,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做什么但凡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是错的、反的、可笑的!关键在于他是错的你还辩不过他!万一侥幸你说得他没话可对了,他发脾气!吵嚷着你要造反,给你扣各种大帽子……最后还是说不过他!不讲理的人很难沟通的!”

  “杠精吗?”

  桂英一听杠精两字,哈哈大笑,漾漾不明所以也笑得手舞足蹈。

  “天呢,杠精这两字太太太精准了!还不够!他应该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百毒不侵的那种,你想想什么人当村长一当当个二十年?”

  “我们班有一个杠精,我给你说过的!”

  “呵!跟咱这村长比那算什么呀?”桂英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单纯的老杠精,我还勉强能对付,你外公可不是一般杠精!他这人很自恋、极端自恋却不自知,还有,飞机上谈琵琶——高调,你要不拽着他,他一脚登到泰山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女娲,补天的工作铁定归你外公了!我一点没夸张,他完完全全这么想的!”

  “哈哈哈……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优点,人前说话那功夫绝对一流,我在外面这些年认识的人没几个有他那能耐。”

  “什么功夫来着?”

  “他跟人聊天,可以摆各种架子——花架子、空架子、官架子、臭架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八卦阵、鸿门宴、迷魂阵……什么都会!能得很!天呢,他要是把你们洗脑了,最后你们全站他那边我岂不是被孤立了!咝……妈头疼!头晕恶心!”

  “妈你放心,我先表忠心:永远跟你一队!”仔仔说完坐在了桂英旁边。

  “记得哦,以后我们开战了你要帮衬我!妈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

  “我去!”仔仔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两个舅舅很怕他,你怕不怕?”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彻底不怕了!我早看透彻了:你两舅加你爸在他面前全是怂包,怂得很,真瞧不上他们!没办法,只能我这个女将登场了!”

  “你以前很怕他,是不是……他会打你?”

  “打!谁没被他打过!连你二外公、三外公家里的孩子全被他打过!哎呀我早数不清被打了多少回了?习惯了竟然!呵呵呵!”

  “呐……他会不会打我跟漾漾呀?”仔仔皱着眉问,此时正画画的漾漾听提她的名字也机灵地转头来,愣着望向桂英和仔仔,想从他们脸上打探点什么。看来连四岁的漾漾也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他敢!有你妈这个女将在,他不会的。我主要担心他欺负你爸,你爸那性格……真是秀才遇到大兵啊!”桂英转脸换了语调极其温柔地对女儿说:“宝贝,画什么呢?”

  “树……还有鸽子!”

  “赶紧画,画好了让妈妈看!”漾漾接着画她的画。

  “我和你爸对你们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七八岁吧,你外公在村旁边上干活忘了带铁锨,他吩咐我去取掀,我太小了哪知道用铁锨还是木掀,家里又没人可问,最后我拿了木掀,他一看怒了,提起木掀便打我,一下把我拍到了坡上!哎呦现在想想也疼!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二胡琴弦弄断了,他使全劲踢我,一脚把我踢飞了!踢飞了一米多远!你说可怕不?”

  “啊?”仔仔听到这儿脸色瞬间变了。

  “天呢,我的天敌来了!大仗在即,我要养精蓄锐。下午五点多你带着妹妹吃饭,我……合计合计、谋划谋划!今晚开战,下午我得大睡一觉!”

  “好吧!那今天接他我跟漾漾不用去了吧?”

  “啧!你看你怂得!平时跟我干架那气势去哪了?”

  “你说的我害怕了!怪你怪你嘛!”

  “晚上都去,他第一次来咱家,不表示下欢迎那我可先败了一阵!”

  “好吧!”仔仔耷拉着脸,脑子里全是桂英被打的各种动作联想。

  下午五点多,致远和老马在车上吃了些泡面和面包。吃完饭老马开了口:“听说你们生了二胎?”

  “啊!哈哈哈哈!是,生了四年啦!”致远忍俊不禁。

  “啥名字?”

  “叫何一漾,我们叫漾漾。”

  “村里男娃取名才用羊羊、羊娃的!”

  “啊嘿嘿……不是那个羊,是漾,荡漾的漾!”

  “咝荡漾的漾……这个字不好写,你这不为难人家小孩子嘛!”

  “是有点难写!嗯……爸你要不要看漾漾照片?”

  “算了,待会见活人、真人!”

  “那好吧。”

  晚上九点他们到了深圳北,一出站致远便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掐着时间刚停好车。出了高铁老马拄着拐杖自个走自个的,致远背着大背包还得搬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箱子,每一小段路要来回三趟,跟老马出了站台后两人皆满身大汗。

  一出站,桂英眼尖先瞧见了,伸出手大声呼喊,继而抱着漾漾往前走。一路上瞧见老马穿着长衫长裤,衬衫别进裤子里,露出崭新的腰带。桂英暗笑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和气势。隔着一米远她冲着老马说:“你看你穿的,认识的知道你是从马家屯来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你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出来的!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热不热呀!”致远和仔仔一听,低着头别过脸偷偷抿嘴,见老马皱起了眉头,致远赶紧示意仔仔:“仔仔叫外公!”

  “外公好!”

  “嗯。”老马应答仔仔时还冲着桂英瞪眼。

  “漾漾,叫外公!”

  “外公!”漾漾用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没听见?”老马和颜悦色地弯着腰问。

  “外公!”漾漾被老马的大嗓门吓到了,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很不情愿地又叫了一声。

  “好好好!”老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得有些生硬,想伸手摸一摸漾漾的头,没想到漾漾预感到了,抢先一步别过脸抱着桂英的腿藏了起来。

  “你订好了晚饭没?”致远问桂英。

  “早定好了,赶紧走吧!”

  “怎么搬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多!”

  “行李箱是爸的。那个小一点的纸箱子是二哥摘的杏子,那个大纸箱子是二婶给的,里面是昨天摘的李子、桃子和青苹果,我这个背包里放的是三婶送的花椒面、干黄花菜和风干的茵陈!”

  “这么多啊!那你跟仔仔搬箱子呗!”

  “我估计他搬不动!杏子那箱四十来斤呢,二婶的起码有五十多斤!”

  “杏子那个你搬得动吗?”桂英问仔仔。

  “不好拿!十几米可以,搬到车上我弄不了!我推行李箱!”

  “我这衣服是新的,弄坏了可不行?你这么大了还搬不动一个箱子!”桂英想让仔仔搬。

  “我……”

  “几点了?两箱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老马看着他们这一家三口磨来磨去的,忍不住催促。

  “行行行,我搬!待会回头接你们!妹妹交给你!”桂英和仔仔用各种表情相互埋怨。

  “仔仔,看好妹妹哈!”致远叮咛仔仔。

  说完桂英和致远抱着箱子大步先走了,留下这爷孙三人一路慢慢移动。仔仔两手推着大行李箱,漾漾右手紧抓仔仔的衣角,兄妹两走在前面,老马跟在后面。老头时不时地瞅瞅这兄妹两。仔仔四肢纤瘦,腰腹也瘦脸蛋也瘦,五官无一出众,不很完美地嵌在如致远一般褐黑的皮肤上,老马失望于他的长相,惶恐于他的成长。上一次见他只是一口稚嫩之音的六岁童子,现在连声音带模样如同生人,老马在心底还不能立刻接受这个外孙子的存在。

  仔仔旁边的小姑娘——那头发微黄小辫乱窜、穿着小碎花吊带裙、手里握着小兔子的小人儿——没错,那是自己的外孙女!她走几步一回头,盯着老马看几眼,在一老一小闪电一般的对视中,老马看到了她的小脸蛋,白呼呼肉嘟嘟的脸颊,红唇小嘴,特别是她的眼珠子,如晨光下的渭水河一样清澈闪亮。她跨出的每一步只有老马的一掌那么小,晃晃悠悠的小身板像极了刚出生的牛崽子和小羊羔,她的幼小几乎征服了老马对她本应有的偏见、忽略和蔑视。

  永远走在老马一米前的兄妹两,也时不时地回头打探这老头子。他那魔鬼一般的行走姿势、灰黑古老的鸭舌帽、反时代的诡异穿着、永远阴森可怖的表情……老马那高大宽阔的身板首先偏离了他们两的小世界,其次他那一双深陷而深邃的眼睛让兄妹两很难不生些猜想或胆怯,一口雄壮、浓重且陌生奇怪的音腔加深了兄妹两对这位天外飞来的至亲的排斥,还有这一身被北方烈日炙烤了七十年的乌黑,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割线。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了百米多,致远和桂英来了。

  “我推箱子抱漾漾,你扶着爸好走得快!”致远抱起略微犯困的漾漾说。

  “还是我抱孩子推箱子,你扶着爸吧!我没劲儿扶不动!”桂英用眼神强烈地示意致远,毕竟她和老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对她来说,搀扶着受脚伤的父亲,并不是走上前、抓着胳膊、给他借力这么简单的一串动作——前者和后者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她何曾不想跨越,奈何她抬不起脚。

  “我……仔仔扶着外公,我和你妈一人一个!”致远刻意忽略老马那张阴着的黑脸,抱着孩子安排仔仔。

  “我这么瘦!不是……你们两的事儿怎么扯到我身上!”仔仔大声嚷嚷,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一个白眼足足瞪了致远一分钟,心里暗暗赞同妈妈说他在外公面前是个怂包的结论。

  “你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嚷嚷啥呀!”桂英为避免尴尬故意训斥仔仔。

  “咝……啧!我能走!还没老!你们一个个的这样儿!”老马见没一个人愿意扶他,气得用拐杖敲打地面,说完话自己先走了。致远抱着漾漾,桂英推着行李箱,仔仔走在最后,大家各走各的,连打迷糊眼的漾漾也看出了大人们的尴尬。

  快到停车的地方时桂英推着行李快速走在前面。

  “妈,开锁!”仔仔示意桂英开锁,开锁后他机智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桂英开车,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和致远坐在后面。

  “爸,你再坚持下,十分钟到饭店。”

  “嗯。”老马坐好后,盯着致远腿上的漾漾看,漾漾将小脑袋靠在致远胸前,缓慢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老马。

  “你几岁了?”老马凑到漾漾跟前问。

  漾漾没说话,伸出三根小手指。

  “不对,是四岁,四个指头的!”致远提醒漾漾。

  漾漾于是重新在空中竖起四根指头,老马想握握丫头的手,刚伸出去自己的手漾漾机警地收回胳膊转过头抱着致远的脖子。

  “她胆小!没见过你,有点害怕!”致远向老马解释。

  “哪里胆小,在幼儿园玩得很好的!是她不喜欢你!你的气质让漾漾害怕!”桂英透过后视镜补充,故意调侃老马。

  “开你的车吧,话多的很!”老马变了个脸在训桂英。

  “你看你看!我说今晚开战,没错吧?”桂英咧着嘴对仔仔说,仔仔也咧着嘴,母子两个人开始用表情交流。

  到了饭店,菜很快上好了,四个大人在吃,漾漾躺在桂英怀了瞄着四个大人。老马吃完饭擦了嘴,开腔了:“你俩听着哦,以后不许叫外公,叫爷爷!改口叫爷爷,你听见没?”他用食指指着仔仔。

  “听见了。”仔仔愣住了,然后满脸问号地望着桂英和致远。致远不说话,只管吃。

  “你听见没,以后叫爷爷,现在就叫,叫爷爷!”

  “爷爷。”漾漾许是吓傻了,许是迷糊了,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

  “为什么呀?不应该叫姥爷吗?我有爷爷啊——湖南爷爷!”仔仔率先提问。

  “老家习惯称呼外爷就叫外爷,干嘛叫爷爷?叫你爷爷那人家爷爷怎么办?”桂英问。

  “我不爱人叫我外爷,不好听,叫爷爷好听!我管我外爷也叫爷爷,怎么没人说道我?”老马问桂英。

  “湖南爷爷早不在了,叫爷爷没什么问题!爸怎么高兴怎么来!一个称呼而已嘛!”致远从中调和,可他说完后再没人说话了。

  吃完饭赶紧往家里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来,爸,我给你介绍下。”致远进门后换了鞋,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先指着客厅说:“东边是客厅,西边是餐厅,餐厅往西是厨房,餐厅和厨房对面是漾漾的房间,漾漾的房间后面是仔仔的房间。我们两口的房间在客厅后面,跟仔仔和漾漾的房子是对门!”

  老马顺着致远的手指认真张望她女儿在特区深圳的家。接着致远搀着老马去仔仔的房间:“爸,您跟仔仔住一屋吧!”

  “一个床怎么住?”老马问。

  “您睡这张床,家里有个备用的折叠床,叠起来是沙发躺椅,拆开是个单人小床,仔仔睡那个,待会我搬过来!”

  “行。”老马于是进了屋,在床上坐了下来擦汗。

  漾漾早趴在桂英肩上睡着了,一进屋桂英先把她放到房间,给她盖好,然后轻轻关上门。仔仔看见老马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无奈地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致远把床铺好后,叫仔仔进屋,仔仔很不情愿地进去了。

  晚上关灯后,老马觉得床太软了,也短点儿,房子里虽有空调但闷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仔仔睡的那个折叠床太窄了,翻个身跟在云中翻跟斗似的,哪个姿势也不能全身着地。两人相互影响,到了一两点才勉强各自睡着。

  “啊呃……!”凌晨三点,仔仔大叫一声。

  “咋啦!”老马被吵醒,不知怎么回事。

  “嗯……啊……”仔仔一个劲地叫疼。

  “英英!英英!马桂英!英英!马桂英!”老马不知房间灯的开关在哪,坐起身来,用一口浓重的家乡话喊桂英。桂英起先以为做梦,后听得确实是老马叫她,习惯性地摇醒致远,致远起来开灯。

  “哇哇哇哇……”漾漾哭了!老马没叫醒大人,先吵醒了小孩。

  好了,半夜三点,一家人全闹醒了。

  致远打开过道的灯,先去老马房间开灯,桂英碎步跑到漾漾房间抱孩子。开灯一看,原来仔仔摔下了床,头磕在了桌腿上,脚也撞到了桌腿,一手捂一处只呜呜乱叫。致远扶他坐在床上,查看伤口,头上眉骨那儿撞得有点严重,流血了,仔仔见血吓得不轻!致远赶紧取来药箱,处理伤口。桂英抱着孩子也来问情况。

  “我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老马质问桂英。

  “我……你叫我小名!我以为做梦呢!在家致远喊我叫亲爱的,其他人喊我都叫妈!”桂英自觉委屈,她早遗忘了家人在她睡着时用家乡话喊她小名的反应和感觉。

  “妈,我不想在这睡了!”仔仔流着泪噘着嘴。

  “你去漾漾屋,漾漾去我们屋,明天买床,行不?”

  “嗯!”

  “多大事?男孩子坚强一点,半夜哭得跟姑娘似的!吓我一跳!”老马瞅着仔仔抱怨。

  “肿成这样!流血了好不好!”仔仔伸出一张脸指着伤口让老马看。

  “没大事,外公说得对,男孩子坚强一点!你多大了还哭!”致远端详着仔仔的脚伤说。

  “是爷爷!”老马大声提醒致远。

  “啊呦!天呢!”桂英一边摇着怀里熟睡的漾漾,一边咧着嘴说:“凌晨三点半你纠正这个!不先看小孩伤口竟先……真是逗得很!”

  “我现在就过去,这里没办法睡了!”仔仔抱起枕头要走,致远收好药箱,扶他去漾漾屋。

  “睡吧睡吧!我抱漾漾先走了。”桂英说给老马听。

  致远等仔仔睡下,关了房门,过来望老马。

  “爸,大灯开关在这儿!桌子上有台灯,你不用动弹在床上按下那个红疙瘩就能开灯了!你试一试!”

  “嗯。”老马顺着致远的手势找台灯按钮。

  “那你休息吧,我关灯了?”

  “嗯,关吧!”

  桂英心里有气,回屋后一边轻拍漾漾一边嘟囔。致远累了,转过身起了呼噜。这一晚恐怕除了致远和漾漾,其他三人全憋着气入睡。

四 吃睡真挑剔 金佛好大气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作者:白石龙加入书架

  了解一个地方,先从这个地方的清晨开始;恋上一个地方,却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黄昏。

  早上六点钟,老马醒了,拄着拐杖出了小房子,瞧见客厅的阳台上有晨光,他一步一步往阳台挪地儿。没想到此后,客厅阳台,成了第一个他在深圳待得最舒服的地方。

  楼下小区迷你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闹,好个悦耳;新鲜清凉的空气从窗缝钻进来,好个爽利!加之远方的彩霞和近处的安宁,老马此时心底欢喜。他掏出水烟袋,点起一锅烟,似早起刚到自家果园里点燃的一锅——惬意、喜悦、提劲儿!回头穿过烟雾看桂英家里,他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马家屯来到了大深圳。

  抽完一锅又一锅,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家里没一丝动静。老马的肚子和水烟袋里的仓水一样——咕噜咕噜地一直在叫,怎么办。他打开手机,记得村里的铁锁昨天下午给他发了个信息问给村民批划新庄子的事情,于是他拨通电话,用一口纯正且洪亮的陕西话跟铁锁聊了起来。果然,十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爸,你起这么早!”

  “嚯还早!马家屯的人在地里两轮活早干完了!你三婶家的公鸡已经准备明天的更了!还早!”老马侍弄着水烟袋的烟嘴,侧脸讽刺。

  “我马上去买早点,你要吃什么?”

  “包子!”

  “好。”

  致远穿好衣服出门了。隔了会桂英醒来了,挠着一头乱发,走到餐桌上,一边倒水一边问老马:“老村长,您喝水吗?”老马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咕咚咕咚先喝起来了,喝完后去看两个孩子。仔仔也起床了,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抱怨昨晚如何如何没睡好。桂英洗漱完后,致远也回来了,招呼大家吃早点,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六个鸡蛋、六根油条、八个包子、五杯豆浆!爸,这个是肉馅的、这几个是素的!”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桂英惊诧。

  “大家吃呀,万一爸吃不饱怎么办?”

  “这个难吃死了!肉馅才一口,包子的面……甜的!这怎么吃?”老马咬了两口,实在受不了了。

  “爸,你不想吃放那儿,换个馅的!”

  “这是南方包子,清一色全这样的。村长啊,我觉得您来南方了得开始尝一尝南方的东西,你看这是标准的南方包子!两孩子从小吃到大的。”桂英边吃边捧着包子让老马看。

  “啧,这个也不行,白菜难吃死啦!面也是甜的!”老马吃了一口,又把包子扔在了桌子上。

  “没事,您吃这个韭菜鸡蛋的!”致远挑了一个北方味儿的。

  “这个还行!”心里暗忖:他们三个人吃这么一丁点儿能饱吗。

  “韭菜鸡蛋就那一个了,要不您多吃两个鸡蛋!”

  “嗯。”包子小得跟芝麻似的!吃没吃一样。吃完两个鸡蛋喝了杯豆浆,肚子依然没个垫底儿。桌子上还有东西,他不好意思了!这么点东西跟孩子们抢,比姑娘要婆家还让人难受!隔了会,桌子上只剩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没人动了,该是留给漾漾的。老马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顿早点吃得太委屈了!

  “下次换家包子多买点!这家包子我吃不了。”老马埋怨致远。

  “好的爸!明天我去找一家北方早点。”

  桂英瞅了一眼没说话。

  “妈,你昨晚不是说买床吗?什么时候买?”

  “今天!别催,昨天带来的水果还没从车里搬回来呢!”

  “待会我去,仔仔也去!”

  “那什么时候买床,上午还是下午?”仔仔猴急地问。

  “致远,我睡的那床不行啊!短得跟家里做饭的案板似的!头和脚挤着床杆,叵烦得很!还有,软的我睡不惯!”老马伸出领导的手势在吩咐致远。

  “咝……”桂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这样嘛!仔仔睡他自己的床,咱给爸买一个床不行啦?”

  “那你要什么样的床?”

  “我在家睡的那个竹床可以,致远你照着那个买!”

  “您要多宽的,一米五还是?”

  “一米五仔仔房间哪里放得下呀?”桂英两眼瞪了个圆。

  “一米二也行,宽窄无所谓,关键要长、要硬,有竹木的买竹木的,没竹木的买铁的!”

  “行,我记住了,待会去家具城买。”

  “呐……今天晚上我们约一下晓星晓棠她们,一块吃个饭,欢迎下马村长!”桂英拿着手机说。

  “哪个晓星?”

  “啊?你不知道晓星?我跟晓星在深圳一块发展十几年了,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不知道?提个醒——青萍姨家的!”

  “哪个?”老马想不起来,伸在空中的五官定住了。

  “他公公叫钟能!钟家湾的,人家认识你你不认识人家?”

  “钟能!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呃……他媳妇和你妈是一个外公外婆对不?我们两家沾点亲,但你跟……那个……”

  “包晓星!”桂英提示老马。

  “对,包晓星,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天呢!”桂英无奈地看着致远。

  “我妈和她是闺蜜,一起上学,她们两是好朋友!后来一块来深圳发展!爷爷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难怪我妈对你有意见!我的每个朋友、老师我妈全记得清清楚楚!”仔仔插嘴道。

  “哦!你们在深圳怎么走到一块了!”

  “走到一块?还不知道!”桂英苦笑着说:“她先来深圳,跟她老公钟理两口子一块来这里打拼,我来深圳是投奔她来的!给村长大人科普一下!”

  “我只听说钟理在深圳给他儿子带孩子,我哪知道你们联系着!”

  “我们一直联系着,大哥都见过晓星一家子!这些年过年过节两家一块过,两家的孩子是朋友,有时候谁有事了帮忙带个孩子啥的……还有她妹妹包晓棠,我们三个女的一直走得很近!”

  “她妹妹?”

  “算了不说了!反正你过段时间走,我的朋友圈你知道也无益!今天晚上约好一块吃饭,你跟钟能叔好好聊一聊!”

  “好嘛!”老马看着桌子上的包子点点头。

  “亲爱的,你跟仔仔搬果子,我给他们打电话,好不好?”

  “行,弄完去买床吧!今天估计要忙一整天!”致远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垃圾。

  “呐……仔仔今天负责午饭,我和你爸去买床,速战速决!”

  “好吧!”

  “仔仔会做饭?”老马的嘴巴张了个大。

  “用手机点餐!他会做个屁,泡面都泡不好!”夫妻两笑着看仔仔。

  老马回到阳台旁休息,致远和仔仔干活去了,桂英拨通了晓星的电话。

  “哈喽,亲爱的,起床没?”桂英笑着走进自己屋。

  “起来了,怎么了?”

  “我家里来了个人,晚上两家聚一聚呗!希望你们没什么安排?”

  “谁呀?还两家人聚会,动静这么大?”

  “你猜!”

  “你大哥?”

  “可惜呀,不是!”

  “你二哥来深圳玩了?”

  “啧啧啧,更可惜,再猜!”

  “哈哈哈哈……啊……预感不好!”

  “那快靠近了!”

  “不会吧!”包晓星提高了分贝。

  “是的!猜对啦!”

  “啊!真的?你……你爸来啦!”

  “呃……是!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同志来啦!”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不是说你们老吵架嘛!”

  “他脚骨折了,我二哥家里果园现在超忙,照顾不来,所以……”

  “恭喜你呀,也来体会一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

  “哎!我已经预料到了我的中年人生不太顺当!”

  “你这么有本事,还搞不定一个老头?”

  “啧啧啧,包晓星,你命太好了!没遇上个能征善战的老年杠精!”

  “呵呵呵……你是年富力强的中年杠精你怕啥呀!”

  “哎不说了!今天晚上,还是那家老川菜,怎么样?”

  “好呀!咱们两家很久没有全家老少一起聚会了!”

  “嗯。大概晚上六点,早吃早回,明天要上班上课!”

  “我懂!”

  “我大概六点出门,然后在那里等你!”

  “好,那我挂啦!”

  “嗯!”

  包晓星挂了电话,转头对店铺门口坐着的公公钟能说:“爸,桂英她爸来深圳了!”

  “谁?”钟能摇着扇子回头问。

  “马桂英她爸!”包晓星大声回答。

  “哦呦喂!这可是咱镇里的能人呀!”钟能大喜,说:“马建国那人我熟,啧咝!以后有的热闹看了!”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以前听桂英说过一点她和她爸的事,稀奇!今晚上他们请咱们家一块吃饭!”

  “热闹喽!桂英那性子跟他爸像,七八分像!”钟能躺在椅子上,在空中用右手作出一个数字七的手势。

  “哈哈,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她爸,领导样儿,强势得很!”

  “是啊,你说两个脾性一模一样还都强势的人一起生活,矛对矛、盾对盾!有意思不?”

  “呵呵呵……”

  桂英挂了电话从屋里出来,她瞧老马的时候老马正瞧着她,刚说完坏话有点心虚。

  “你今天买床的时候,给我再买个风扇,屋里闷,我受不了!”

  “有中央空调啊!”

  “我没说冷热,我说的是闷!”老马伸手在空中一指,强调那个“闷”字。

  “啊!家里有风扇,厨房那儿!”

  “我知道,你再买一个,我一个人用的!整天挪来挪去的,叵烦!”

  “呃,好!”桂英心有不快,先买床后买风扇,不知道以后会提什么要求买什么东西。她撅了噘嘴摇了摇头,担心往后的家庭开支。赚钱容易,买东西容易,能把买的东西好好使用至寿命殆尽,这可从来不容易,绝大多数钱正是这样浪费掉的。

  忽地想起没通知包晓棠,桂英掏出手机聊了几分钟。聊完了依稀感觉一个小人在背后静静地看她。漾漾醒了。她双目无神,扣着鼻孔,仰视着桂英的脸庞。

  “哈喽,宝宝你醒啦!饿不饿?”桂英蹲到漾漾面前。她也只在漾漾面前永远如此温柔。

  “饿!”说完伸开双臂要桂英抱。

  “吃饭饭,好不?”

  漾漾点点头。

  桂英将她抱到餐桌上,看着她吃饭。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吃了三十分钟还没完,正吃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手机铃声传来,漾漾望去,才得知原来家里竟另有一个人!这个人她似曾相识。

  “喂!嗯。昨天晚上到的!没有……可以……没事,嗯……行!”

  老马打完电话回头瞧漾漾,漾漾正盯着他。小孩纵观老马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发愣,张开的嘴巴许久没合住。

  桂英转头问老马:“兴波打的吗?”

  “是!问到了没,昨晚打电话我没接着。”老马站起来,从阳台的大椅子挪到客厅沙发上。

  “那是爷爷,记得不?”

  漾漾不回答,仿佛在寻找前世的记忆。

  “宝宝,赶紧吃饭!别看了!以后有的看的!”

  此时致远和仔仔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买菜小拉车满载而回,爷俩一鼓作气,把水果按状况分好类,硬的收冰箱,软的放餐桌上。餐桌一下子摆满了各色瓜果,漾漾看见粉红的桃子叫唤着要吃,致远给洗了一个。

  已经九点半了,该出发了。桂英安顿好漾漾,致远招呼好老马,两口子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出门走了。老小三口留在家里,老马在沙发上,看看手机、缕缕银发、发发呆、琢磨些事儿;仔仔在自己屋写作业,笔下好个匆忙;漾漾在自己屋玩玩具,自娱自乐。

  中午点的餐到了以后,仔仔把盒饭放在餐桌上,叫爷爷和妹妹吃饭。三个人各坐餐桌一面,各吃各的不说话。老马饿得只顾自己吃,不留神漾漾用小勺把饭菜拨得满桌皆是,仔仔吃完饭擦完嘴先溜了,饭盒堆在桌上也不处理。跟老猪吃槽子似的,吃完饭舔舔嘴——完事啦!这孩子得调教调教,老马暗忖。

  自己也吃完了,本想去阳台那儿抽锅烟,见漾漾吃饭的时候总是晃荡,担心她从桌子上摔下去磕了,于是一直顾着她。本以为一会吃完,谁想这姑娘一会拈桌上的饭菜、一会发呆傻笑、一会自言自语……半个小时过去了,饭菜只下去一丁点,吃个饭跟书生赶牛似的,急死个人!老马看得困了!索性拍拍屁股走了,去沙发上睡午觉。漾漾一个人又吃了很久,吃完饭自己溜下椅子回屋了。

  下午三点,致远和桂英买好床回来了,一推门家里没动静,老小三口全在睡觉。搬家公司送的床已经搬上了十二楼,三个工人在客厅里拆包装,声响大得连漾漾也起来了。老马挪步至床那儿,检查新床是不是合自己的意思,压了压、坐了坐、躺了躺——还不错,点头了。于是几个人涌入仔仔房间,桂英借着工人在,想把仔仔房间顺便调整一下。倒腾了一会,总算摆好了。

  老马的单人实木小床靠南墙放西边,仔仔的床靠北墙摆东边,书桌放北边,杂物堆床下,新买的风扇对准老马的床。巡视自己的床前光秃秃的,老马硬从桂英屋要了两个床前柜放自己的物件,这才满意。

  收拾好房子,全家人坐在客厅休息。这时候,老马把提前装进自己衣兜的两个红色首饰盒掏了出来,摆在茶几上,咳了几声引来众人眼光,这才缓缓开腔:“爷爷给你们两个娃娃弄了两件小玩意,来!磕了头就给!”

  仔仔忽地提起一口气,噘嘴蹙眉瞪着桂英和致远,想说话又没出声。

  “你给爷爷磕头你还亏了!”

  “我这么大了……这是封建糟粕!妈你管不管?”

  “哎呀,急什么!先瞧瞧什么东西?”桂英高兴地伸手拿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赶紧,磕头,没毛病!”

  致远好奇凑过去看:“哇!金的佛像!这么大个儿!爸,你太……你太阔绰了!”

  “仔仔的我七八年前早打好了!你们这些年回来从没带着他,我一直放着,放到现在!”老马从桂英手里拿过盒子,将佛像从礼盒里抠出来捧在手心,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正佛——释迦牟尼,一两三重!他好好留着,保他以后学业事业顺当!”

  “嗯嗯嗯……”致远连连称赞,桂英哑口无言。

  见众人全靠上来,老马趁兴打开另一个盒子给他们看。

  “这个是什么?”仔仔没看清。

  “是金锁!”致远一脸稀奇。

  老马把金锁摘出来,拎在空中,连漾漾也一动不动地瞪圆小眼瞻仰。老马用右手食指指着说:“这个是长命锁,二两!连锁带链,整整二两!”老马努着嘴、点着头强调。

  “这面是长命百岁,爸那面是什么?”

  “吉祥富贵!”

  “哎呀,我命苦,啥金的也没有!你看你这么小一点点就混到个大金锁!”桂英嫉妒地用食指刮了下漾漾的小鼻头。

  “我本来想给她弄个玉观音,玉石我研究了研究,不靠谱,不如金的实诚!来乖乖!给爷爷磕个头,这个就是你的啦!”老马拎着长命锁笑呵呵地对漾漾说。

  漾漾看着桂英和致远,完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

  “来来来,赶紧跪下!”桂英拉着漾漾的两只小手,用下巴示意她曲腿跪下。

  “漾漾,这样!”致远在旁边教着作揖的动作。

  “一个不够,爷爷要三个头!”老马把金锁小心翼翼地带在漾漾脖子上说。

  “头放地上!”桂英拍着地板砖。

  漾漾在众人的示意下,磕了一个头,抬起来只见大伙儿哈哈大笑,自己也嘻嘻笑;然后又按照众人的意思磕了两个,老马高兴地咧开了一嘴黄牙,摸摸漾漾的头发,扶她起来。

  “仔仔该你了!”桂英指着仔仔说。

  “我……我……”金佛和尊严在仔仔脑海里激烈地较量着。

  “给爷爷磕头是大吉大利,你这么大还没给爷爷磕过头呢?”致远笑着劝说。

  “我……我这……”仔仔用右手的拳头击打左手的掌心,那一脸扭曲的肉精准地诠释了什么是纠结。

  “你什么你!还不跪下!”桂英站起来直接用脚踢了下仔仔双膝后的腘窝,仔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致远顺势伸出手将仔仔的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哈……”老小一家笑成了一片。

  “再来一下!”桂英指挥,致远又一次将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一旁的漾漾拍着手跳着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叮当响的大金锁。

  “再来一次!”

  “哈哈哈……”老马顺势把金佛套在了仔仔脑袋上。

  “你们……你们这些大人……”仔仔一边摸着金佛,一边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抱怨。

  “其实我也有一个金佛!”老马从自己的脖子里掏出来一个略微小的、用绳子系着的大肚弥勒佛。

  “我这个有点意思!嘿嘿嘿……咝它这个肚子里不是金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空的?”致远问。

  “不是!”老马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提示他们:“是我身上的东西。”

  “白头发?”仔仔抢答。

  “不对!”

  “你的牙?”桂英指着老马的嘴说。

  “嘿嘿对了!是我的牙!右上面的老牙——智齿——它坏了,人家给我撬掉了,问我要不要,我寻思扔了也不好,带回来了!给仔仔打佛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弄一个,太大了贵、太小了不好看,我跟师傅说我刚好有个牙用得上,因为是老牙,它又方又大!巧了!我正爱弥勒佛,最后打了个大肚弥勒佛!你们看我这水烟袋上是不是弥勒佛?”

  “有意思!有意思!”致远连连称赞自己岳丈的智慧和深意。

  “我打算以后这个留给你二哥,只他不嫌我的老牙!嘿嘿……”老马羞涩地笑了,然后将弥勒佛从衣领那塞进衣服里。

  桂英没想到老马有这一举动,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只沉默不语。

  “别戴了!待会出去吃饭,弄丢了可不行!你们俩给我摘下来!”桂英将两只礼盒移到自己跟前,伸出手讨要两小孩身上的金吊坠,仔仔细细地放好,沉甸甸地走进屋里,收进家里的保险箱。

  “快六点了,我们出发吧!”

  “我开车带爸和漾漾,你和仔仔先去对面商场里排队等号吧!顺便在那里接晓星他们。”致远对桂英说。

  “好,行。那仔仔去换衣服吧!村长啊,你这长裤长袖的,需要换衣服吗?”桂英打量老马还是一身老干部的穿着,心里暗暗发笑。

  “我不用!”

  各自收拾好以后出发了。

五上 2家聚会拌嘴舌 小儿懵懂引是非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作者:白石龙加入书架

  等致远搀扶着老马一步一步地走至餐厅,桂英已经找好位子了,是个包间、大圆桌、十个座,包晓星钟理两口子、钟能叔和钟雪梅、钟学成两孩子,加包晓棠,还有他们一家五口人,差不多。等老马和致远到了以后,两口子商量着先点几样饭前小菜,客人来了再点大菜。

  六点半,包晓棠先来了。桂英和晓棠闲聊的时候,晓星一家也来了。

  “马叔!”晓星进门先找老马,桂英两口子上前招呼大家。

  “哎呀哎呀,您来了!老村长呀,还记得我不?”

  “你这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咧!”

  “你看我给你带的什么——西凤酒!”

  “诶呀!谢谢!谢谢!”老马双手接过西凤酒,示意致远开酒。

  老马伸出右手和钟能握手,左手指着钟能笑言:“你钟能怎么不知道!桂英她外婆去世……你不来了吗?你老丈人去世我们也见了面呀!咱两个比她们两个要亲,往上数咱两都是人家老田家的外孙女婿!对不对?”

  “对对对!以前理过的!呃……到了我们两这一辈,是第三代外亲了,远啦!不走动了!晓星婆婆和桂英妈,人家关系很近的,姨表姐妹呐!”钟能说话的时候,老马打量着他,身体不长圆得很,那肚子好似怀胎六月一般鼓鼓的,一头银发稀疏,一脸褶子耷拉,声音依然有力,可惜膀子驼了!与当年老马见到的满身劲头的中年钟能全然不一样了——时光不饶人。待在马家屯的老马也许从来不知自己有何变化,可这一刻老马从钟能身上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

  “按理说……到桂英这辈远了、该断了,你看看,这两孩子有缘分!”老马指着桂英和晓星说,钟能不住地点点头。

  “当年修黄干渠的时候,两村子交界处一块修,咱两个天天碰面,你还让我吃你家西瓜呢!”钟能指着老马笑说。

  “哈哈哈哈!嗯,有这回事!桂英说晓星我不知道,她一说你我立马弄清楚了!”

  “老村长、老大哥,这些年你身体好吗?”

  “好!好着呢!二月份脚骨折了,这才来的深圳,没啥大事,不严重!你呢?”

  “哎我胃不好,其它还行,不敢随便吃!”

  “钟能!你坐这儿!”老马把钟能引到他身边的座椅来。

  “马叔,你还记得我不?”晓星笑盈盈地问老马。

  “晓星是吧?桂英跟我说过,我真是忘了。”

  “我可见过你!初一的时候,我和桂英一个班,我去过你们家!”

  “真没印象了!我老啦,老啦!”老马摆摆手。

  “梅梅、学成,来来来,见马爷爷!”钟能叫来两小孩打招呼。

  “马爷爷!”十七岁的雪梅一米六七,着一身青绿色长裙,十分礼貌地问候老马。

  “马爷爷好!”九岁的学成穿着短袖短裤打招呼。

  “哎哎哎!好好好,这么大了!”

  “欸钟理没来吗?”致远一边给两老人倒酒,一边问晓星。

  “呃他……他今天晚上有约,跟他朋友吃饭呢!”

  “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他吃他的。”钟能在饭桌上侧头摆手,一副不想提及的态度。

  “欸!你们两个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亲戚的?”老马一直没弄懂,冲着晓星问。

  “当时在镇上上学,我们两前后桌,玩得特别好。周末放学了路过我们村,桂英去过我家好几次呢!后来我跟钟理结婚后到深圳打工,桂英也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婆婆和桂英她妈是表亲,钟理也不知道。直到我有了梅梅,我婆婆过来伺候月子,经常见桂英来家里,一来二去熟了,才知道桂英是是我秀慧姨的孩子!我婆婆说作姑娘的时候她和秀慧姨经常一块玩,你来我家我来你家的,这不后来各自嫁出去了嘛,联络少了,所以钟理和桂英完全不认识彼此。当时知道这层关系的时候,秀慧姨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婆婆……也不在了!啊反正,就是闺蜜嫁给了自家亲戚……哈哈哈!”

  “其实关系往上数是很近的,桂英她外婆和钟理的外婆是亲姐妹。”致远在一旁附和。

  “是是是,搁在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恐怕得行门户呢!”钟能说。

  “我们先点餐吧,边吃边聊!”桂英把菜单递给钟能,钟能又把菜单递给老马。

  两个老人坐一堆儿,三个女人坐一堆儿,三个大孩子是一堆儿,致远坐漾漾和老马中间,照顾两边。点完餐以后,三堆人各聊各的,包厢里好不热闹。

  “你——往后是要待在深圳?”钟能问老马。

  “哪里哪里!我脚好了走了,深圳地方小,憋得难受!”

  “你要长待的话,我带你见几个人。”

  “谁?”

  “你们村的马行侠、马天民,我们村的钟家和,东郭村的樊伟成……还有高家庄的高屯……”

  “行侠叔?哦!我在深圳见过的!小时候我们两家前巷后巷的离得很近!我跟他儿子小时候玩过呢!”桂英插嘴道。

  “行侠不说了,马天民是那个歪嘴天民吧!樊伟成我熟,年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贩过菜,呃高家庄那个……好像听过,没见过人。”老马在脑海里翻着这些旧面孔。

  “我也不全熟。钟家和——我们一个村的,他跟着他儿子住在深圳机场那边,我们见个面跟到咱市里差不多路——远得很!这些年只见过两次!你们村的马行侠我熟得很,隔三差五喝茶、吃酒、下棋,他住在龙岗坂田那儿,离你们家更近点儿,三十分钟不到!”

  “改天一定得聚一聚!歪嘴天民和我一个生产队的,以前去地里经常经常见面,聊聊天抽个烟。马行侠从小玩到大的,我……我怕是十来年没见了!樊伟成——也好多年没见了!改天一定得聚聚!哎呀!在这边有个老大哥我一直惦记着。他是我姑奶的孙子,比我大两岁,早年不认识,我当上村长以后才知道我们沾点儿亲。他是镇上的领导,帮过我很多,我知道他现在也在深圳跟着儿子过,听说他身体不好!这两天得紧着去见一见!咝……快了!”说完最后两字,老马努着嘴垂了一下头,轻拍了两下钟能的手背。

  “哎!咱们这一辈呀,有一少半——没喽!埋到黄土地下喽!现在剩着的联系也少,以前在村里好点,村里不碰头地里碰头,村里地里不碰头红白喜事总得碰头!现在到了城里,老村长你不知道啊,见个面困难得很!人家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里两老人伤感人事天命,对面的三个孩子不知年月,为了一盘菜闹得你你我我、一会大笑一会争吵。

  “哎!”老马神情失落。

  “咱两这点亲戚倒没什么,关键是人家两孩子合得来,几十年来相处融洽——多少亲兄弟亲姐妹都处不好别说一般人了!难能可贵啊老大哥!”钟能放下筷子,轻拍着老马的胳膊说。

  “来来来,干杯!”

  “干杯干杯!”

  两老人的唉声叹气,淹没在了少年们聒噪又蓬勃的青春中。

  桂英的电话响了,孩子们太闹腾,她走出包厢接电话。

  “喂!哥!你怎么打来了!”

  “你二哥说爸去你那了是不是?”

  “是,我昨天晚上本来要跟你说的,结果……从他两脚进门到现在,我根本没闲下来!”

  “爸的脚伤怎么样?”

  “没大事,精力旺盛得很!现在跟晓星她公公喝酒呢!我们两家今天晚上一块吃饭!”

  “呐!我明天过来!”

  “可以啊!但是……”桂英支支吾吾。

  “怎么了?”

  “我怕他……怕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批斗你!我想着下周五给你打电话,你下周末过来,他要数落你有我在呢!”

  “哎,没事,我明天过来!呃致远在家是吧?”

  “嗯,要不你下午过来,晚上待一晚!”

  “我后天要去惠州,没时间!只能明天啦!”

  “呣……那好吧!我让致远明天在家等着你!”

  “行。那你们吃饭吧,我挂了!”

  桂英叹了一口,挂了电话,进了包厢。

  “明天我大哥过来!”说完话眼光落在老马脸上,老马没有任何表情。

  “大舅舅过来,太好了!妈明天我们吃火锅好不好!”仔仔问桂英。

  “好啊好啊!但是明天周一,你不上晚自习吗?”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漾漾,大舅舅来了,还记得不!”

  “大舅舅!大舅舅!”漾漾点点头,高兴地拍着手。

  “你大儿子现在做什么?”钟能问老马。

  “哼!胡窜呢?谁知道呢!整天东南西北地瞎跑!哎……”老马吃着菜,言语间有失望、有否定、有不屑。

  桂英一听急了:“胡窜?什么叫胡窜?我大哥在东莞开工厂,已经开了六年了!人家有厂房、有仓库、有办公室、有员工,什么叫瞎跑?什么叫胡窜!”桂英激动地冲着老马大声嚷嚷,忽然间三堆人全愣住了,包厢里鸦雀无声。

  小辈们偷瞄老马,老马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夹着菜、舀着汤吃饭呢。桂英这一拳好比打在了棉絮上——没动静。致远欲提金吊坠的事儿打破尴尬,还未开口刹那间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晓星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桂英跟你马叔像得很!桂英说话这架势,跟你马叔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你马叔现在不一样了,有领导范儿啦——沉着镇静、遇事不乱!哈哈哈……这两人像得很!”钟能在饭桌上伸出手,指指桂英又指指老马。

  “桂英你看漾漾!眼睛瞪了个圆、嘴巴张得合不拢、愣在那儿不动弹——被你吓傻喽!她还以为她妈妈是两面人呢——一会是个老母亲,一会是个女土匪!”

  两家老小听得乐了、看得也乐了,争着去逗漾漾玩。一场风波未起先消。

  “仔仔,你妈跟你外公说话你听得懂吗?”晓棠问仔仔。

  “以前听不懂,后来听你们说话听多了才懂了!”

  “我们三个完全可以用陕西话交流好不好!陕西话是我们的第二语言!”雪梅指着仔仔和学成说。

  “家乡话被你们排在第二位还得意呢!”晓星轻责雪梅。

  “这个……多大了?”老马放下筷子指着雪梅问钟能。

  “梅梅呀,十七岁,刚刚高考完,现在等成绩呢!”

  “哦是嘛?女秀才呀——了不得了不得!”老马夸赞雪梅。

  “现在还不确定,成绩出来才看怎么样呢!”晓星道。

  忽地老马电话响了,聊了几句挂了。

  “家里有事吗?”

  “嗯,我二弟家的小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明天办百日宴,我那老二来电话说明天去走走门户!”

  “哎呀!恭喜啊,龙凤胎可稀罕着呢!”

  “是是是!”

  老马一高兴,又和钟能多喝了几杯酒。转眼饭桌上的饭菜下去了一大半,桂英一看表对晓星小声说:“亲爱的,八点半了!”

  “行吧,那散吧!”

  晓星转头对公公说:“爸,八点半了,差不多了,准备回吧!”

  “钟叔吃好了没?”致远笑问钟能。

  “好了好了!”钟能来回抚摸着肚子,抬头又问两孙:“学成、梅梅,你们两吃饱了没!”

  “饱了!”

  “吃饱了,我们三个早放下筷子啦!”雪梅指着三个人眼前的碗筷道。

  “那好!”钟能点点头,然后对老马说:“老村长啊,孩子明天要上学,今天暂到这吧!”

  “好好好!”

  “呐……你改天有空了,去我那儿喝酒,我那儿是批发市场——桂英知道的——应有尽有!到时候我叫上行侠、天民他们,咱们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子也聚一聚!”钟能拍着老马的胳膊肘,说完便起身离座儿。

  老马和致远送钟能出包厢,桂英陪同他们出了商场,看着晓棠上了晓星的车全家一起离开,她才转身回来。

  致远催着漾漾多吃几口,桂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致远说:“亲爱的,我去开车,待会在商场门口等着你们!”

  “好,你去吧!”致远说完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爸,我吃多了,我走回去!在家等你们哈!”仔仔打完招呼先走了。

  “吃了两个小时还没吃饱?”微醉的老马笑呵呵地问漾漾。

  嘴里嚼着饭灵魂早飞往三界之外的漾漾,似乎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停下嘴,缓缓地抬起头,听不懂老马说了什么,只仰头嘻嘻憨笑,笑完目视前方,继续神游。

  “哎呀!老牛拉破车,急死人啦!”老马指着漾漾取笑,然后从兜里拿出水烟袋,意欲抽一锅醒醒神。

  “爸,我们走吧,漾漾吃得差不多了!咱回家里抽烟吧!”致远怕错过了漾漾睡觉的时间,也顾虑包厢里烟气太大影响下一桌吃饭的客人。

  “好。”

  致远扶着老马牵着漾漾,一摇一摆地出了商场。

  回家后老马坐在餐桌上抽烟,致远给岳丈和桂英各冲了一杯蜂蜜水放餐桌上,然后去照看漾漾睡觉。

  “村长啊,刚才饭桌上你说谁生了双胞胎?”

  “兴华!”

  “哦!是吗?”桂英探头噘嘴,十分惊奇,“兴华命这么好!龙凤胎啊,马家屯没几对吧!”

  “咱们村……”老马吐着烟气琢磨了会儿:“没有!”

  “我十多年没见兴华了!有点记不得她什么样子了。”

  “就那样呗!”老马把烟嘴从嘴里挪出来,说:“年初通知我们办满月,紧接着说两个小孩生病了身子不太好,算了,后来没消息了给……”

  “欸,那我二哥给送的什么?”

  “送什么?馒头、麻花、红糖、鸡蛋?”

  “不会吧?”桂英将信将疑。

  “呵呵呵!农村早变啦!你以为三十年前!现在直接给现金,顺带送点小玩意!你二婶做了两双老虎鞋,给我们一对!”

  “现在村里行门户给多少钱?”

  “我在的话,怎么着也得五百!你二哥去两三百差不多了!他刚才打电话专程说这个事儿呢!”老马用牙签戳了戳水烟袋里的烟末。

  “这烟袋是我小时候见的那个吗?”桂英一边喝蜂蜜水,一边指着问。

  “不然呢?”

  “不就是个水烟袋嘛!整天爱不释手的!”桂英不屑。

  老马不答。

  隔了会,老马问:“那个晓棠多大了?”

  “虚岁三十三?”

  “没对象?”

  “没呢!”

  “我看那姑娘长得挺俊的,身材好、五官好,长发长裙高跟鞋,怎么这么大了没嫁出去?”

  “一言难尽!”桂英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餐桌的水果上。

  “今天桌上的人,我略微瞧了瞧。晓棠不说了,好看!晓星那一身黄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上,啧有气质!她闺女雪梅,也看着端庄!人家天生好看、会穿衣服,还化着脸蛋,再看看你!”老马侧着脸、挤挤眼,空气里全是嫌弃。

  “我怎么啦?”桂英坐直身体高声问。

  “咦!怎么啦?先不说你说话那聒噪样儿,你穿的这叫什么?出门吃饭穿一双红红的拖鞋——噗踏噗踏的,你是怕没人看见你那双跟你大哥二哥一样的大脚吗?灰不灰黑不黑的短裤子,跟我去地里打药锄草穿的短裤有啥区别?穿的衣服——哎!也不挑一挑!勒得一肚子肉!还有你这头发,四十多岁的人啦,不往年轻的打扮,跟咱村里老太婆烫的那卷儿一样一样的!哎你跟你妈一样——邋遢得很!没一点女人味儿!”对桂英的穿着扮相,老马忍了两天,忍不住了。

  桂英压抑着满腔怒火,听他一句一句说完,于是开口反驳:“我……我三十九!”说完三十九顿时不知道往下接什么,只得气呼呼地磨着牙。一分钟后,她双手抱胸回了自己屋里。桂英走后,老马哼了一声,装上新的烟末,继续咕嘟咕嘟吸着水烟。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丈夫嫌弃自己邋遢她尚可辩解,被自己的父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数落自己没有女人味,她竟无一句可辩。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无父母帮衬独立抚养儿女、赚钱养家,能有眼下这光景已实属不易了,作为自己的父亲,没有一句认可的话,却……想到这里,桂英发现自己脸上的每一块肉无一不是僵硬的。

  女人,最无法接受的事实便是容颜已老青春不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将这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真相恶狠狠地扔到她面前。桂英坐在床上,一个人品着自己泪中的咸涩。

  晚上九点半,仔仔在屋里补作业,致远哄漾漾睡觉,老马还在餐桌上抽烟。抽第一锅烟的时候,只觉腹内恶心,以为吃得油腻,喝了蜂蜜水还是不见好,他也不当回事。不想此刻腹内翻江倒海——不好了!他赶紧拿起拐杖、捂着肚子噔噔噔噔地往卫生间赶。推开门一看,呵!一坨金黄的便便映入眼球!还有那臭味,催得老马更恶心想吐。

  “谁拉的大便!马上给我过来冲厕所!”老马这么一声狮吼,连家里墙角缝的蟑螂、阳台上的蚊子恐怕也哆嗦了!

  致远大步跑来,仔仔后脚跟着,桂英闭着眼、抿着嘴沉了一口大气。

  “哦!漾漾刚才拉的,她还不太会冲厕所呢?”致远按了坐便器的开关立马冲了,然后打开排气扇。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碰到不下二十次啦!习惯了都。”仔仔看着老马的怒容暗笑他如此大动干戈,然后扭着身子回自己屋,还没到屋碰到了同样一脸怒容的桂英——大事不妙。仔仔回房后先关好房门,然后戴上耳机,赶写自己的作业。

  “可以啦,没味了,爸你用吧!”致远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的岳丈和双手抱胸的桂英。

  “哪一个人生下来会冲厕所?”桂英仰着头语气平静地问老马。

  “她多大了!你们不教吗?”老马微抬侧脸,亦压着怒火。

  “教!教!这不今天太晚了嘛?她犯迷糊忘了冲了!”致远感受到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高温火热的平静。

  “教有一个过程,小孩子学东西怎么可能一次就会!她现在话都说不利索呢!”

  “你现在不好好抓着这个当儿跟她说,你跟我顶嘴有什么用?她在幼儿园不冲厕所被老师训了你跟人家老师打嘴仗?”老马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考验。

  “幼儿园老师会训孩子吗?幼儿园老师的任务是帮助孩子成长!哼!人家美国总统对待自己的孙子且要蹲下来好好说话,你一个村长大吼大叫的!还说我聒噪!”

  “英英,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让爸用厕所!爸不舒服!”致远看老马神情不对,拉着桂英走,桂英依然双手抱胸,一动不动。

  “事多得很!谁没冲厕所就过来冲厕所!她是孩子也得讲规矩!”老马说到“她”字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漾漾。

  “哇哇哇……爸爸……哇哇哇……”听得大人吵架的漾漾早偷偷滑下床,两手抓着门框伸出脑袋在那儿看起了热闹,听着听着像跟自己有关系,她迷迷糊糊地总结出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往后缩了半个脸以为大人发现不了。谁想被老马这么一指再加大吼,漾漾彷如被就地正法的小妖怪瞬间现出原型——那哗啦啦啦毫不掩饰的哭声便是不打自招了。

  “不要她她她的,她是你外孙女!她没冲你不会冲吗?”桂英揪着不放。

  “别挡在这儿啦!我要上厕所!”老马用拐杖使劲敲打地面,说完摆摆手自己先进去了。

  “自己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训跑了,现在还要训跑我的孩子吗?”桂英冲着卫生间里嘟囔。

  “你别在这儿站着啦!你让爸赶紧上厕所!”致远一手抱着漾漾,一手硬拽着桂英回了房。这一晚,桂英恐怕做梦也是在鼓鼓的气垫上。

  关灯后桂英辗转反侧睡不着,回想刚才致远拽她时的眼神,猛然困惑于一个问题:为何自己在老马面前如此激动,没有理智。

五下 何致远频频听唤 马兴邦悻悻而回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作者:白石龙加入书架

  第三天一早,老马照例六点钟起床,移步阳台边,抽着烟看早霞,这是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他这一锅烟还没抽完,听得有人起来了——是致远。致远跟他打声招呼去厨房了。

  第一锅烟还没完,又有一个人起来了——是仔仔。仔仔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收拾东西。此时致远端来一杯牛奶燕麦粥,仔仔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致远打完招呼背起书包就走。老马看他走到门口一愣,忽地转身冲着自己喊:“爷爷,我上学去了!”

  “好好,去吧!”老马喜不自禁,吸着烟的嘴都漏气了。

  致远又端出一茶碗大的牛奶燕麦粥,放在餐桌上。他转身去了漾漾屋里,使劲法子叫漾漾起床。老马抽第二锅烟的时候,漾漾才从屋里出来。起床后致远抱着她洗脸刷牙,这又是一番功夫。完事后他用小勺喂漾漾喝粥,喝完粥把漾漾放在客厅沙发上,他去收拾漾漾的书包顺带自己也换身衣服。漾漾坐在沙发上看着老马发呆,老马却从烟雾里看到了一位呆仙——永远发呆发愣的小仙女,想到这儿老马自个嘿嘿笑了。致远拿着书包拎着鞋给漾漾换鞋。

  “爸,我先送漾漾上学,待会给你把早点带回来!你先休息,饿了餐桌上有水果!”

  “嗯,你去吧。”

  “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再见!”那声音小得还不如只蚊子叫呢!老马只见了个嘴型,啥也没听到。

  “好!再见!”老马配合着漾漾再见的手势也摆了摆手。

  致远换好鞋,一把抱走了漾漾。这呆仙从头到尾跟梦游似的,不知道到学校以后能不能醒过来。老马也纳闷,现在才七点十分,怎么这么小点儿的娃娃要这么早上学,她在幼儿园能学个什么啥玩意呢。

  此时桂英出来了,她早已在自己屋的卫生间收拾好了,在客厅喝了杯水,背了包,换了鞋,出了门。大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连声招呼也没打,老马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扭过身子继续欣赏早霞。

  “这个不好吃!包个包子放这么多酱油!”老马指着致远买回来的白菜包子说。

  “啧……这个粉条不行!黏得很!”老马撂下只咬了一口的粉条肉包子。

  “爸你尝尝这个,这个是另外一家早餐店的!猪肉馅的!”致远递过一个小点儿的包子。

  老马接过致远给的,咬了一口没说话,吃到第二口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味儿……有点怪儿!勉强能吃!”

  “我一样买了一个,这个豆腐馅的您再尝尝!”

  “这个还行……豆腐跟白菜一块包!稀罕!”

  忽地想起仔仔,便问致远:“仔儿那么早上学不用人送吗?”

  “学校很近,骑车十几分钟到!本来要住校的,这不看着离家特近才放弃住校的!”

  “哦!”老马最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却指着桌上一堆被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问:“还有什么?”

  “油条、豆浆和鸡蛋!”

  “我还是吃鸡蛋吧!全天下的鸡蛋起码是一个味儿!”他一边剥鸡蛋,一边假装无意地快速提问:“仔仔现在是初中还是高中?中考过了没?”

  “他去年中考,成绩不错才进了现在的高中。现在是高一!”

  “哦高一啊!我还以为他初中呢!那个……漾漾的幼儿园为什么那么早上学?”

  “他们要在学校吃早点!小孩子吃饭本来磨蹭,漾漾吃饭更是磨叽,还老走神,有时候空口干嚼呵呵呵……我老担心她吃不饱,所以早上先给她灌点牛奶燕麦粥!”

  “这娃儿吃饭……嘿嘿嘿……跟牛似的!”说话间老马吃了三个鸡蛋、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八成饱健身,十成饱伤身,老马如此安慰自己。

  “下次可以买些大饼、煎饺啥的,南方的包子……我放弃了!”老马离开餐桌时指着一桌的残羹说。

  “好,我明天买些别的!”致远边吃边回。

  饭后致远给老马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绿茶,之后回自己屋里,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致远,你过来下!”

  “哦,好!”致远在屋里应声。

  “家里的指甲刀你给我找找,我剪个指甲!”

  致远找来指甲刀递给老马,心想等他剪完后顺带收了。老马每剪完一个,将剪掉的指甲盖放在床前柜上,等最后一块扔。

  “我这儿……也没个垃圾桶,不方便!”

  “呃!仔仔那头有,我给你拿过来!”

  “拿吧!”

  致远把垃圾桶递到老马面前。

  “你这指甲刀不行哦!钝得……还不如我家里的镰刀!剪个大拇指我还得拉一拉、扭一扭、拽一拽!”老马现场表演。

  “哈哈哈……是是是!改天换个锋利的!”致远被老爷子那一串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

  完事后他又坐在自己桌前打字。老马觉得屋里闷,去阳台那儿坐着。才坐下半个钟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致远,你过来一下!”

  “哦,来了!”在键盘上飞舞的十指突然被打断,致远快步走到老马跟前。

  “怎么啦?”

  “你看着哦!现在家里只有咱两人,你开着大空调是不是特别浪费?我家里的空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开的——那家伙费电!家里现在有两个风扇,你把餐厅的风扇挪你屋里你专门用,我屋里那风扇挪来挪去的耽搁功夫,你……今明两天有空的话,给我弄把扇子,蒲扇你知道吧?那风大得很!我坐在阳台这儿摇着扇子,凉快还省电!”

  “哦!我听懂了,你是要扇子对吧?”

  “嗯!”老马点了下头。

  “我今天接漾漾放学的时候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寻下那儿有没有蒲扇!”

  “要是蒲扇更好!也不一定非得蒲扇,我估摸蒲扇在特区这儿不好找!只要是扇子——大点儿的、好用的就行!”

  “行!那我去忙了!”

  “欸,你忙什么呀?”

  “我自己的事儿,电脑上的!”

  “行,你去吧!”

  致远刚坐在自己桌上,顿想起自己有一把扇子。有问题越快解决越好,不占功夫。于是,他找来他以前的学生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把题着诗又画着画的大折扇。

  致远握着折扇走到老马跟前说:“爸,你瞧这个扇子怎么样?”

  老马正在用抹布擦洗自己的龙头拐杖,见致远走来,非常细致地放好拐杖,然后伸手接过致远给的扇子。

  “哎呦,这是把好扇子!”老马打开折扇一看,只闻一股他倾慕半生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他拿着扇子左手扇一扇右手转一转,啧啧称叹。

  “怎么样爸?风大不大?”

  “大!大!很大!”老马陶醉不已,彷如三魂七魄已被折扇里的文雅之风先扇去了一魂一魄。

  “呐……我还用买大蒲扇吗?”致远见老马欣喜过望,顺嘴一问。

  “哈哈哈!啊不用了不用了!”老马爱不释手,合了又打开,打开又合住,一脸笑颜。

  “你这扇子——哪来的?”

  “我学生送我的!”

  “哦,对对对!”老马这才想起来,他的女婿原是个教书先生。

  “爸,你这拐杖不错呀!”致远见老马对自己的拐杖十分爱惜,忍不住笑着打探。

  “欸!我这拐杖可是好东西!”老马一折一折地合好扇子,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边的拐杖说:“这是你……呃是桂英他小爷爷……马建民——桂英她堂叔、我堂弟你知道不?”

  “我知道他!桂英早先说过,小爷爷家里的老二对不对?”

  “是,我叔家的老二,马建民比我小几岁,他在市里开厂子呢。我二叔前年过九十大寿,他一个客户给他送的这拐杖,值钱着呢!可惜这两年我二叔身子不好了——太老喽!现在出来用轮椅,拐杖用不上了!年初我不崴脚了嘛,建民知道后专门回来看我,顺带把这个拐杖送给我了!哎呀雪中送炭我刚好用得上!嘿嘿……”老马得意地摸着那拐杖的龙头说。

  “哦,我懂了!可在老家没见你用啊!”

  “呼!村里……狗多!弄坏了那可不行!”

  “哈哈哈是!我在高铁上见你用这个,打眼一看是个好东西!”

  “那可不!红木的,结实着呢!你瞧这龙头——檀木的!这龙眼雕得很简单但是有神采,你瞧瞧?”

  “呵呵!是!行,爸那你歇着,有事再叫我!”

  “啊——你这扇子你还用吗?”

  “呃,我从来不用,送给您啦!”

  “好好好!谢谢你!”老马摆摆手冲着致远的背影笑呵呵地说!说完他轻轻放好拐杖,重拿起扇子,用食指临摹临摹那画,用陕西话诵读诵读那诗,一个人眉欢眼笑地消磨了好些功夫。

  中午饭后,致远在洗碗,老马困了,去屋里歇息。忽地兴邦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了,三点多到。致远于是一直等着兴邦过来。老马睡醒后,致远告诉他兴邦三点到,老马只哼了一声。

  兴邦到了后,致远去楼下接他。进屋后致远请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爸,我哥过来了。”

  “来了就来了嘛!”老马坐在阳台边的大椅子上,头也不回地扇着扇子。

  “爸,你脚怎么样了!”兴邦走到老马跟前,蹲下来看他打了石膏的右脚。

  “爸这两天也没喊疼,我看不是很严重。”致远见老马不答话,索性替答。

  “欸,这只脚的无名趾怎么发黑了?”兴邦蹲在地上看了许久,忽指着老马的脚趾说。

  “嗯?”致远蹲下来看,老马也低头看,果然脚趾乌黑了,小脚趾也有点发黑。

  “黑得有点严重呀!明显肿着呢!”兴邦反复左右查看。

  “爸,你脚趾疼不疼?”

  “咝……不疼啊,就是肿!一点不疼!”老马抬起脚也左右打量。

  “要去医院看一看,血不活会坏死的!”

  “今天来不及了!待会我预约骨科医生,明天带爸去医院!”致远站起来看手机。

  “嗯!不能再等了!这黑得有点严重!”

  “是。大哥你放心吧,明天去医院!”

  老马一听严重两字,心里急了,脸上却绷着。

  “哥,你刚开车很久,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爸你过来不?”老马摇摇头,致远于是只把兴邦往沙发上拉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致远一边倒水一边问。

  “就那样呗!勉强维持着。”兴邦擦了擦汗道。

  “你等会,我把空调打开。”致远转身走了。

  兴邦望着老马,想说什么又没说。老马侧脸瞅着他,也沉默着,只掏出水烟袋来要抽烟。

  “你厂子里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大环境这样子,我也没办法。我对门的两间工厂上个月关门了,巷子后面一家做塑料的,前几天也关门了。”

  “深圳也很明显,现在吃早点的人少了很多呢!我们这个村的早餐铺最近两三家关门啦!”

  “我……底下几个工人也辞退了,没活干,白养着也不成!哎……”兴邦一边擦汗,一边叹气。

  “哼!”老马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对话突然中止,显然三个人全听到了。兴邦低下头别过脸,担心父亲又要指着他骂,先沉默了。

  “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昨天仔仔一听你来了要吃火锅呢?呵呵呵……这孩子爱吃!”

  “随便找家餐厅呗!”

  “我先问下英英,看她想去哪里。”

  “嗯。”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告知大哥来了,谁想桂英很忙,说是晚上经理层要开会,估计不能回来吃饭了,让致远好好招待大哥,话没说完先挂了。

  “她今天晚上要开会,仔仔晚饭在学校吃,吃完还有晚自习呢!晚饭只我们三儿,加个漾漾!”

  “英英不回来?”兴邦问。

  “忙,要开会呢!”

  “好吧。”兴邦挠了挠头发。

  “哥你想吃川菜还是广东菜?”

  “哪儿近去哪儿,这不……爸腿不方便嘛!”兴邦指了指老马。

  “去外面吃什么?致远下点面条不行了?”老马头也没回地大声说。

  “呃……”致远有些纠结地回老马:“大哥好不容易来一回,就别吃面条了!”

  “我想吃面条!去!你去弄点油泼面!”老马吐出水烟袋的烟嘴,扭头命令致远。

  “我……”

  “面条就面条!自己人随便吃点!出去也不方便!”兴邦挤着两眼对致远说。

  “油泼面太简单了吧!我再弄点凉菜吧!”

  “你看着弄点,别太麻烦!”兴邦盯着茶几上的水杯。

  两人随便聊着,致远看看表,已经三点五十了。在家做面得去买面条,还要去接漾漾,恐怕要花点时间,赶早不赶晚。于是他跟兴邦商量:“哥,那这样,漾漾四点放学,现在快四点了,我先去接她,然后去买面条,要不……你在家里跟爸……你照看着爸!”

  “行行行,你弄你的。”

  “爸,那我先去接漾漾——她这个点放学,然后我去菜市场,你看你要我带点什么么?”

  “带什么?”老马一愣,仰头对站在他身边的致远说:“不用带啥,你去接孩子吧!”

  “那行,那你跟哥好好聊一聊!”

  “你去你的吧!”老马专门腾出嘴巴,瞧着致远脚下的地板砖,说出这句话。

  致远匆匆收拾出了门,先奔幼儿园的方向走了。他之所以这么匆匆,也是想给这对父子留些单独说话的空儿。

  致远走后,兴邦端个椅子,坐在了老马身边。

  “爸你到深圳习惯不?”

  “才两天,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马说着合了折扇。他望着阳台外面,兴邦也望着他望的地方。

  “你说你把什么辞退了?”片刻后老马问儿子。

  “厂子里的工人。”

  “为啥?”

  “没生意!”兴邦低声说。

  “你厂子不行了?”

  “不是我厂子不行,是……客户没了——倒闭了!大环境不好,大家都……”

  “都什么都?还不是你亏本了?你看你建民叔办厂子几十年没辞退过工人,你这一天天的做啥亏啥!”

  “谁没个高高低低,我叔厂子亏了人家会跟你说吗?”

  “你亏了就是亏了!现在趁着亏得不大,赶紧关门,到时候我让你叔给你找个好工作,你多大了?还要东奔西跑到什么时候?”

  “啧!哎呀!”兴邦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从身体里挤出一大口气。

  “你让我叔给我找什么工作?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他能给我什么工作?”

  “这个你别问,反正我开口了他不敢推辞!”

  “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问一问吗?”

  “你快五十了还挑什么挑?有份营生能赚钱——不错啦!”

  “我五十了就没资格挑吗?”兴邦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不需要你操心!这辈子都不需要!厂子亏不亏是我的事儿,我好着呢!”兴邦激动地指着胸膛说。

  “好着呢!哼!你开了几个厂子,哪个不赔?你去了几个城市,在哪里赚过钱?整天瞎胡混,五十岁了你还当你是年轻人!到现在要媳妇儿没媳妇儿没要孩子没孩子,说出去我都嫌丢人!”老马说到最后一句,拍了拍自己的右脸。

  兴邦咽了一口气,没说话。片刻后,他拍拍大腿离开了椅子,躺在了沙发上。

  多年以来,父子两几乎没有一场对话是顺畅的。兴邦以为这次在妹妹家里会和自己的老父亲好好聊几句,他一路上在车里兴致昂扬地幻想着各种谈笑风生的父子画面。他嘴也笨人也笨,永远不想和老头吵却总是会吵。四十多岁的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愧疚自己的蠢笨,也悲哀自己的无能。

  一小时后,致远提着菜拉着漾漾回来了,一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他望向客厅,一个朝西躺着看手机,一个面东坐着扇扇子。

  “我们回来啦!”致远大喊一声打破宁静。

  “漾漾,看看谁来了?”致远把漾漾领到兴邦面前。

  “大舅舅!”

  “哎!你还认识舅舅呀!”兴邦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伸手去摸漾漾的头。

  “嗯!”漾漾点点头。

  “幼儿园的饭好吃吗?”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好吃不好吃?”

  “嘻嘻,我也不知道?”

  “哈哈!呐……你有没有想舅舅?”

  “嘿嘿嘿……我没有!”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哈哈哈,跟你妈一样,真实诚!”兴邦摸着漾漾的小辫子说。

  “嘿嘿,我妈妈叫马桂英!”

  “我知道你妈妈叫马桂英,那你舅舅叫什么?”

  “大舅舅叫马兴邦,二舅舅叫马兴盛!”

  “那我叫什么?”

  “嘻嘻……你叫马兴邦。”漾漾指着兴邦,羞涩笑答。

  “欸!不能随便叫舅舅的名字!”致远提醒漾漾。回头看老马,只见他在那儿又倒腾自己的水烟袋。

  “漾漾,你跟舅舅在这玩,爸爸去做饭了,好不好!”

  “好的!”

  “致远,不用忙活了,我马上走!”

  “为什么?”致远惊问。

  “我……那个有事情!开车回去还得一个半小时呢!”

  “呃……菜都买好了,很快的!”致远望望老马又瞧瞧兴邦,猜想刚才父子两定是聊得不好。

  “不用了,我先走了!”兴邦直接站起来往门口挪脚。匆忙是他掩饰内心黯然的唯一武器。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这一个武器。

  “爸,我哥走了,我去送送!”致远大声对老马说,然后低头叮咛女儿:“漾漾,去找爷爷玩!爸爸去送大舅舅,马上回来!你跟爷爷在家待着!”说完两个人出了门。

  老马偷摸地扫了下门口两人的背影,又快速地转过头,仰了仰身子,没说话。

  漾漾偷瞄阳台上那叹气的老人,只见他放下手里的所有玩物,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双手抱胸,望着远方,久久不动。她困惑于老人喋喋不休的叹息,于是一步半步地慢慢挪到老人身后,从老人背后胳肢窝那儿找到了一根指甲折断了的手指头,突然一下用自己的粉色小发卡夹住了那根手指。

  “咯咯咯咯……夹到你啦!”她笑着跳到老人面前。

  “哼!”老人哼笑一声,掏出那根手指,仔细端详。

  “你疼不疼?”

  老人笑着摇摇头,眼里闪着如晨曦一般的光泽。

  漾漾见老人不言不语,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膝盖,不知老马作何反应,她先跳着笑着退后一米。

  老马不言,只微微笑。

  漾漾又蹑手蹑脚地上前,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胳膊,然后跳着笑着又退后一米看老马作何反应。

  老马不言亦不动,依然微笑。

  漾漾再上前,踮起脚伸出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老马的脸颊,点完后赶紧缩回手又退后一米笑着看老马。

  老马依旧不动,只笑着看她。

  此时,门开了,致远回来了。听一老一小在玩,不想打搅,于是直奔厨房去做饭了。三人吃了饭,漾漾回房在自己的小桌上写作业,致远收拾厨房,老马依然在阳台那发呆。

  洗完碗致远预约了明天下午的骨科医生,告诉了老马时间和地点。天黑了,待在阳台没趣,老马回了房间,放拐杖的时候没放好,拐杖溜了,他心疼地啧了一声。

  “致远,过来一下!”

  “来了!”刚打开电脑的致远,闻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爸?”

  “啧咝……刚才不小心把拐杖给摔了一下!还好没事!你这样,你去找个东西,专门用来放拐杖!比如挂钩、底盘重的小桶啥的!”

  “行。”

  致远在家里转了几圈,忽地想起有个快用完的羽毛球球桶,用个绳子将球桶固定在床边,便可以放拐杖了。最后忙活了半小时,老马才点头了事。

  到了十点,老马困了,刚迷糊了会,仔仔回来了。一进自己屋只闻一股臭味,闻了好几下,似有似无。仔仔去餐桌吃水果的时候,桂英回来了。小三口聚在餐桌上,边吃边聊。

  “漾漾睡了?”

  “刚睡了。呣……大哥今天走得有点早,没吃饭!”

  “我知道了。我打电话问了!”桂英凝视着手里的毛杏,一脸的冷漠,冷漠的底色是怒。

  “妈,我房间好像有股味道!”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先找找源头再说!好像?”

  “哎!”仔仔见桂英不高兴,不说话了,只顾着吃硬桃。

  “你中午午休没?午休对下午课很重要!”致远问仔仔。

  “睡了,睡得不错!”

  “吃完果子赶紧休息,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嗯,我知道!”

  “亲爱的,今天辛苦你了!”桂英一脸严肃地看着致远说。

  “怎么说这个?”

  “我太了解他了!肯定给你添了不少活儿吧!”

  “哎,没什么!老人嘛!”致远拍了下桂英的手背,略略害羞地小声说:“你也辛苦了,今天回来这么晚!”

  “你们两在干什么?互相表白吗?”仔仔停止咀嚼,呈现出一脸的嫌弃。

  两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的合法父母,你说我们干什么了?”桂英抓起致远的手故意在仔仔面前摸来摸去。

  “噗!好恶心呀!”仔仔咧着嘴囧着脸,转身便回房了。

  桂英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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