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的鸟鸣声中,季妧缓缓睁开双眼。
对于自己的死,她并没有什么感触。
说起来也很寻常,年终事故多发,在连轴转了近五十个小时后,突发急性心梗,经过医院同事的极力抢救,无效,倒在了自己最熟悉的手术台上。
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舍留恋之类的感情。
只是长松了一口气,想着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后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坠入无边黑暗。
她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再睁开眼会变成古代乡村一个父母双亡,且被重男轻女的奶奶卖了三次的十五岁小姑娘,巧的是这小姑娘也叫季妧。
季家是标准的三代同堂大家庭,当家人季庆山和老妻康氏共生了四子一女。
大房季连松,娶妻杨氏。生有一女季雪兰、一子季明方。
二房季连柏,娶妻卫氏。生有一女季妧、一子季牧。
三房季连槐,娶妻朱氏。生了季雪婵、季雪娟两个女儿,还有一子季明茂。
老四季连樘,尚未娶亲,五年前中了童生,眼下正在镇上读书。
至于长女季秀娥,早年嫁到隔壁大黄村,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季家人多丁多,家里又出了个童生“老爷”,在大丰村虽说拔不得尖,那也是数一数二。
只除了二房一家颇有些坎坷。
先是唯一的儿子不满周岁上丢了,两年前季连柏又意外丧命,之后他的妻子卫氏也一病不起,康婆子怀疑得的是痨病,怕传染给一家老小,不但不给请医问药,还把母女俩赶到了牛棚住。
牛棚四处漏风,难闻的气味和恶劣的环境连正常人都待不下去,何况是病患?
奈何季妧下跪哭求,却求告无门。一个月后,就在那间牛棚里,卫氏紧抓着女儿的手,不甘的闭上了眼。
季妧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在季家的日子就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了。
康婆子心偏到了天上,简直把她当牲畜使唤。
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院子,把一家子的饭做好,然后还要去河边洗一家老小的衣服,忙完这些,一碗稀粥也不给就把她赶到山上去割猪草,还规定不到天黑不许回来,当然是半点干粮也不肯给她带的。
季妧挖过野菜根,吃过自己割的猪草,实在饿狠了树皮也啃过。
村里的好心人看她实在可怜,偶尔也会偷偷塞个芋头或者窝窝给她,但那种时候并不多。
就这样硬挨了两年,季妧也长成了大姑娘,眼看就要熬出来了,村里却突然传出她“命格犯煞刑克六亲”的消息。
那流言说的极为逼真,而季连柏和卫氏的死就是最好的佐证。
一夜之间,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再没有人给她塞窝窝头,她经过的地方大家就像见了瘟疫一样,仿佛跟她说句话都会被“克”到。
季家内部更是三天两头的闹,要把她赶走或是卖掉,毕竟她克的可是“六亲”啊,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季妧惶恐的很,只能更听话更拼命的去干活,却还是逃脱不掉被卖的命运。
第一次卖给县里富户冲喜,为防她寻短见是五花大绑送上的花轿,结果花轿临门新郎就咽了气,那家人却说是季妧给冲死的,险些没把季家告上公堂。
季家又是退钱又是赔罪,事才算了。
季妧被退回来,季家马不停蹄又找了第二家,这次是给邻镇五十多岁、孩子一窝的屠户做填房。
有了第一次的阴影,想着不能把这便宜货砸手里,银子也没敢多要,就要了一两。
只可惜屠户欢天喜地来接亲的路上,失脚跌进山坑,当场一命呜呼。
两次都没卖掉,反而更加坐实了季妧克星的事实,这下再便宜也没人要了。
康婆子气的在家指天骂地,抚腿恸哭:“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你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季妧受不住这连番的折磨和打击,一头碰到柱子上,昏迷过去。
这时候朱氏又出了个主意,把重伤的季妧再送给那家富户,结阴婚。如此不仅省下给她看病问诊的钱,还能再赚一笔大的。
富户家请道士一批,有个八字够硬的女子地下做伴,大少爷转投来世定会富比王侯。
于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季妧再次被抬了回去,只等黄道吉日和那家少爷一同入葬。
总算甩掉了烫手的山芋,康婆子在家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希望这次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下葬这天,康婆子的眼皮一直跳,侥幸想着,新郎死都已经死了,总不会再把人克死。
谁承想,这次是新郎的坟被雷劈了!
大半夜门被拍的震天响,富户让家丁把个不知死活的人往堂上一扔,说了句“我家少爷命薄压不住她”。
康婆子哆嗦着手把银子还回去,心里简直又滴血又骂娘。
季妧命硬的名声本就传遍了十里八乡,这下彻底成了泼都泼不出去的水,对季家而言是毫无价值了。
康婆子更不可能再花一文钱给她治病,所以她就被抬到这个破窝棚里自生自灭。
没人知道,其实早在小姑娘一头撞到柱子上时,就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季妧。
季妧模糊记着,同事给她做急救时在耳边喊着让她振作,还说已经打电话通知她的父母,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要一家团圆之类的话。
她想了想,从十三岁那年被接回省城,都快忘了还有团圆饭这种东西了。
那两个冰冷而机械的成功人士是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牵扯。
她甚至不用亲临现场都知道,匆匆料理完她的葬礼后,他们一个会尽快赶回首都,另一个会第一时间飞往国外,毕竟大家行程都很赶。
季妧的存在和季妧的消失,如水过无痕,不会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挂念的。毕竟论起凉薄,她也算是一脉相承,血缘这东西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大难不死,季妧心里只有感恩,决定就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安身立命。
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生活,连带着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那份。
不过当下她面临着一个头等紧急问题——怎么活?
她现下所处的这个破窝棚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体由泥坯垒成,其中两面有着不同程度的倾斜,上头遍布屡经修补的痕迹不说,甚至还能听见风从开裂的缝隙中呜呜来去的声音,怎么也够的上危房标准了。
茅草搭的屋顶被风掀走了三分之一,露出一个磨盘大的洞,抬头就能看到瓦蓝的天和洁白的云。
如果不是气候快要接近深秋,当个观景房倒是不错。遇到阴天下雨恐怕要糟,外面下瓢泼大雨的话,里面怎么着也会下瓢泼中雨。
屋里的摆设一目了然,除了一个破旧的木架子床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季妧推门出去。
外面是一个篱笆圈成的院子。篱笆朽败的不成样,起不到什么防护作用,上面还有几个窟窿,像是动物经常进出造成的。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院里的野草已经有膝盖深。
院子左边是一颗枯死的梨树,右边是由四根木柱搭成的棚,棚下是落满了灰的简陋灶台,灶洞里黑色的坛子和土褐色的鼎罐也都积尘已久,靠墙的一侧还有些没用完的劈柴。
这地方是村尾,一里之外就是高高的山壁,若是遇上个山坡滑体泥石流啥的,实在是危险。
难怪周围只零星散住着几户人家,想来都是村里经济条件比较差的。
不过她倒是挺满意的,若是还让她住到季家眼皮子底下,那才叫闹心,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就露馅了。
初步有个落脚的地方,尽管这地方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但一步步来嘛。
至于第二步,季妧揉了揉正唱空城计的肚子,看来还是得尽快解决温饱问题。
可她现在身无分文……
不过这个不急,她决定先跳过这步,直接进行第三步——分家。
其实她的伤并没有看上去严重,额头上的伤口是实打实的不假,身上这些血却是被关在富户家柴房时自己弄的。
没错,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做了分家的打算。
首先,她不是真正的季妧,对季家没任何感情;
何况那家人对一个小姑娘如此狠心绝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还是彻底摆脱关系,各过各的好。
而且依她现在的名声,卖是卖不掉了,如果不趁着季家以为“她病的快死了”的时候分家,难不成以后擎等着被那群吸血虫吸血,继续给人家当牛做马?
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季妧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主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逆来顺受惯了,可惜她不是原主。
她也不是没想过逃离大丰村,但在弄清楚这个时代的户籍制度后,就放弃了那种天真的想法。
关在富户家的几天她打听到不少东西,得知现在所处的国家叫大周国,无论是国土民情还是政经制度,都很像前世历史上的明朝。
大周的户籍制度很严格,因为国家的徭役税赋最终要分摊到人头上,所以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迁个户口千难万难。没有户牒更是出不了门,否则就是流民,不能进城不说,官府一旦发现还要当罪犯抓起来挨板子流放。
思来想去,只有分家一途。
季妧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再加上饿的浑身发虚,到时也能弥补点演技上的不足,此时不闹上门更待何时?
季家的房子是农村常见的四方格局,虽然谈不上宽敞,但一水的青砖灰瓦。
正对大门是一溜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吃饭待客的堂屋,堂屋东间住着季庆山夫妻,堂屋西间住着季连樘。
院子左边是四间厢房,大房占两间,另两间原本是二房的,现在被康婆子锁上,说要重新捯饬,留给季连樘将来做婚房。
右边也有厢房四间,头两间住着三房几口。另外两间,一间存放粮食和农具,一间做了灶房。
至于菜园子、猪圈,还有养的那些鸡鸭鹅的,都在后院。
院墙是用土坯砌的,但墙头也扇了一层瓦,看起来就很气派。
灶房里,一大早朱氏就抱怨个没完。
以前那贱丫头在时,洗衣做饭洒扫这些活计都不用问事,现在却要她和大嫂杨氏轮流干,尽管大部分都推给了杨氏,但她依然要早起,心里自然不痛快。
嘴里骂骂咧咧个没完,一会儿嫌杨氏烧火慢了,一会儿又让杨氏切菜她歇会儿,得空还不忘咒几句:“也不知道那贱丫头死绝了没……”
“娘!娘!丧、丧门星往家来了!”她十岁的儿子季明茂大喊大叫跑进院子。
“啥!”朱氏心里一惊,快步出去。
就看婆婆也刚好撩起堂屋帘子,耷拉着脸问:“一大早瞎咧咧啥,生怕别人听不到还是怎地?”
把快死的孙女抬到外面去等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这憨货是想嚷嚷的全村都知道?
季明茂到底还小,不知道大人那些弯弯绕绕的肚肠。
他刚才出去想找二狗打提溜玩,结果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人影往这边飘来。
头上缠着白布,身上血糊糊的,看着怪吓人。
等再走近些,看清楚那死人一样的脸是自己堂姐,再想到昨晚他娘睡前讲的“死丫头熬不到明天”的话,季明茂“娘呀”一声,屁滚尿流就往回跑。
“奶,有鬼,有鬼啊……丧门星来索命了……呜呜,好多人……”
康婆子气的不行,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闭嘴!”
朱氏也被弄得浑身发毛,但看儿子挨打就不乐意了,又不敢明着冲婆婆,就赌气朝外走:“娘你别急,我去看看,要是明茂这孩子撒谎,看我回来不打死他,让他多管闲……”
狠话还没落地,迈出去的那只脚就像被狗咬了一样火速缩了回来。
她砰一声关门落栓,抵着门转过身,舌头都不利索了。
“娘、娘,真……真来了……”
大丰村地广人稀,从季妧住的破窝棚到季家,硬是走了快一刻钟的功夫。
她本来就腹中空空,落脚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像是一口接不上随时都会厥过去。
凭着这份尊容,她成功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
庄户人家起的早,这个点到处都能看到人影,再加上季明茂杀猪般的那一嗓子,于是许多人都看到了季妧的惨相。
他们先是停步偷偷打量,慢慢就围拢上来。
虽然忌惮她的名声,但有句话放诸古今皆准——好奇心害死猫。
而妇女的好奇心永远更胜一筹。
一个中年女人最先问出声:“小妧,你这是咋了?”
季妧从记忆里得知这是村里特别爱管闲事的旺婶子。
她抿了抿唇,却只是摇头不语,谁问都不开口。
她越是这样,越勾的人火急火燎,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啥。
左右也是农闲时候,一群人干脆都跟着朝季家走去。
季家因为出了个童生老爷,一直都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近来更是因为季妧的事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说起二房,没有人不发一声叹的,康婆子刻薄二房孤女的事村里人也都看不上眼。
但一来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二来也实在惹不起康婆子,否则她能堵你门口骂几天。
后来克星的传言一起,稀薄的同情也没了,人人恨不得避而远之,就连康婆子卖孙女时,都没人出头替她说句话。
邪门就邪门在这妧丫头卖了几次都没卖出去,听说后来还撞柱寻死了。
只是没死成,人也不见了,季家对外的说法是在外地给找了个殷实的婆家。
可这才几天?人就弄成这副样子回来。
“我就说这康婆子不会有好心,她都不把二房当人看,还能给妧丫头找个好婆家?拿人当傻子呢!”旺婶子跟走在旁边的冯六嫂嘀咕。
“可不是?没见过这么狠毒的,你看好好一个丫头给折腾的没个人样,我瞧着像是不好……”
季妧将这些窃窃私语听在耳里,面上却没表露半分。
村人虽然各有小心思,但人都是怜悯弱者的,加上从众心里,所以也不畏惧她的凶名了。
不管是看热闹也好,主持正义也罢,只要他们跟来,就会成为自己的“势”。
而有了这股“势”,她的目的就能达成,且事半功倍。
季家等人正六神无主。
别看康婆子平时厉害,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平时最怕鬼啊怪的。
难道真是那丧门星的冤魂索命来了,她越想越心虚。
大门就在这时突然被拍响。
“奶……你开门……我是小妧啊……”
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朱氏和杨氏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朱氏,尖叫一声就捂着耳朵躲到了杨氏背后。
季庆山和两个儿子听到动静也从各屋掀帘子出来,都看向康婆子。
康婆子横行了半辈子,不想在小辈面前丢脸,绷脸强撑道:“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就算真有,她当人时都得任老娘揉捏,做了鬼我还能怕了她不成!朱氏,你去开门!”
朱氏心里暗骂,你不怕你怎地不自己去开!
她想推给杨氏,但杨氏这个不出趟的,早已经吓傻了。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又一步步挪到大门口。
随着门栓一点点被拉开,大门开了一条缝。
朱氏吊着脖子,眯缝着一只眼先瞄地上,随后长出一口气,回头兴奋地喊道:“娘,有影子!那贱丫头没死!”
康婆子一听,也不杵在原地了,三步并成两步就出了院门。
“这个遭雷劈的丧门星,没死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大清早跑来吓唬老娘,看我不撕……”
大门拉开,她这才注意到外面除了季妧,还有一大帮子村里人。
康婆子脸上五颜六色的,半晌憋出一句:“大早上你闹什么妖?”
外面的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态,这康婆子变脸挺快的啊,刚才还满嘴喷粪呢。
季妧已经是面无人色,奄奄一息的状态,站都站不稳,勉强扶着墙不让自己倒下。
她虚弱的开口哀求,唇干的起皮:“奶,给我点饭吃吧,我实在饿的难受……”
季妧发誓,她喊饿这话绝对真情实感!
后面的人也跟着帮腔。
“康婆子,你瞧孩子饿成啥样了,你家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何必呢?”
“就是就是,也别太过火了……”
康婆子的火噌一下就冒上了头,这丧门星,还有脸问自己要吃的?
她的回答也很粗暴直接:“没有!老娘一粒米都没有!”
“康婆子,你这就过了吧!”
康婆子光棍的很:“老娘自己都喝刷锅水了,哪有多余的口粮!”
旺婶子快人快语:“这好歹是你孙女,从小你当个牲口牛的使唤,咋还一口饭都不给吃呢?”
康婆子掐着腰,唾沫喷了她一脸:“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大方领你屋里管个饱啊,你也可以当牲口使唤!你们谁看不过去就把这灾星领走,不然就别给老娘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
众人气愤归气愤,但还真没人敢充这个好人。
缺不缺那口粮食倒是其次,关键谁敢领个灾星回家里?
康婆子撇嘴哼了一声,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这下都哑火了吧。
季妧看“助攻团”落了下乘,适时开口。
“……怪我不懂事,我贱命一条,就是饿死也不该跟家里其他人争口粮……我不要吃的了,只求奶给我请个郎中,我、我不想死,等我病好了,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
她那张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也称得上平静,但落在人耳中就是有种声泪俱下的感觉,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心酸,有那特别心软的妇人还跟着落了几滴眼泪。
“康婆子,别管克星不克星,总归是一条命,你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了,以后到了阎王爷那怎么跟你家老二交代啊!”
“给看看吧,孩子眼看要撑不住了……”
康婆子心里恨死这个丧门星了,她昨晚咋就没死透呢!
“没钱!粮食都没有,哪来的钱!”
“奶……”季妧扶着门框一点点下滑,几乎要跪到地上。
“你把我卖给别人,我不怨你。你把我送给人结阴婚,我也不怪你。谁让我命硬呢?我只恨自己不争气,没能如奶的愿,多挣点银子供家里花销……昨夜里你和爷看我快死了,让三叔他们把我抬到破窝棚那,怕我坏了家里风水影响小叔考学,这孙女都理解,怪只怪孙女命大,阎王爷不肯收,我也是又饿又疼,实在挨不下去了……奶,看在我死去爹娘的份上,你救救孙女吧……”
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妧丫头说什么,结阴婚?那不就是把活人活埋、和死人成婚?!
如果说碍于克星的传言把孙女卖掉,尚且情有可原,那把孙女送给人结阴婚,简直就突破了众人的心理底线!
冯六嫂惊呆了:“康婆子,你好狠的心肠,普天下也没有你这样做人家奶奶的了!”
“就是,我的天爷,这和直接杀人有什么两样!真想不到季家能做出这种事……”
“破窝棚那可是听说在闹鬼,怎么忍心把个小丫头扔到那,吓也吓死了。”
“为了她家老四,有什么不忍心的,也不怕损阴德,还官老爷呢……”
议论声越来越大,一道道视线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康婆子的老脸上,她恼羞成怒,正要跳脚大骂,就瞥到季庆山迈步出了院门。
见当家的和儿子儿媳都来助阵,康婆子登时又有了底气。
不料季庆山上来劈头盖脸就把她骂了一顿。
“不晓事的蠢婆娘!再怎么说妧丫头也是家里人,就算她真的克六亲,咱们一把老骨头,宁可真的被克死,也不能对不起老二!家里再是急,几个铜板还能挤不出来?快拿去请郎中!”
这种需要豁出脸面的事,向来都由康氏出头,但这老婆子今日实在是蠢的很,照她这样闹下去,季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把人弄进来,关上门,至于给不给吃的请不请郎中,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人群里的躁动一下消失了,纷纷称赞季老汉处事“没得说”。
季庆山叹了口气,看向季妧。
“妧丫头,别怪你奶,她老糊涂了,又是女人家,不经事。我们两个老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天?我们不怕你克。可你大伯三叔和四叔,还有你那几个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你奶她也是没办法,为了一大家子,只能硬下心肠……”
季妧算是看出来了,这康婆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凡事冲在前面,实际是个没脑子的纸老虎。
而这季家真正主事的,是面前这个一脸假慈悲的季老头。
瞧瞧,一席话轻轻松松化被动为主动,把季家和他摘得一干二净,事都是康婆子做的,而康婆子之所以那样做也是有苦衷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命硬喽?
围观的人刚才还义愤填膺满口指责,这会儿已经跟着叹气了。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满院子儿孙,季老汉也实在左右为难。
唯有季婆子还没从被骂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当家的,你莫不是疯了!你要给给这个丧门星请郎中?”
季庆山正要给她使眼色,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你个丧了良心的季庆山啊!我嫁到你们季家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计,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啊!你现在为了一个丧门星骂我,我的天爷啊,我不活了!”
季庆山脸都黑了,伸手去扯她:“你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康婆子见他来拉自己,反而更来劲了,两腿乱蹬,双手使劲拍打地面:“你让我死!让我死!老天爷啊,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让……”
“起来!”
这一声吼别说康婆子吓一大跳,就是其他人也吃惊不小。印象中季老汉一直是很好脾气的样子,可从来没见他这么大火气。
季庆山现在掐死康氏的心都有了。
他刚才还得意于自己三言两语收拾了局面,没想到自家婆娘是个拆墙的好手,眼看着情势快要失控,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康婆子知道当家的动了真格,不敢再闹腾下去,拍拍屁股爬起身,但想到要掏钱出去就肉疼的紧,嘟囔道:“反正老娘一个子没有,你有你自己掏!”
“你!”季庆山捂着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就没见过这么蠢的蠢货!
没等他再开口,季妧见缝插针,一脸疑惑的问康婆子:“爹做木工那些年赚的银子不少,都交到公中了,怎么会……”
康婆子受了气正攒着一肚子暗火呢,当下就喷了回去:“都给你爹娘看病花光了,哪还有银子!”
当初季连柏被人抬回来时,明明还有治的可能,季家怕花钱不肯抬去医馆,卫氏磕破了头,村里人也看不下去了都出声相帮,康婆子才不情不愿的点头,只是还没送到镇上就因失血过多丧了命。
之后卫氏一病不起,康婆子一文钱不给掏,耽误了病情,最后生生病死。
这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若说银子给季家老四花光了还有人信,给二房花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面对众人的戳戳点点,康婆子气的脸都青了。
季妧惨白的小脸满是失望,退而求其次道:“孙女也不想爷奶作难,如果家里实在没钱请郎中,就给我口饭吃吧……”
康婆子烦的要命,不知道怎么又扯回到吃饭上:“都说了没……”
季庆山赶忙截住康婆子的话,硬挤出一个称得上慈蔼的笑:“你这孩子,家里还能少你一口吃的?快进来,让你奶给你做顿好的。”
说罢伸手就来拉季妧,想着无论如何把人弄进去再说。
偏偏季妧似体力不支,往旁边一倒,借着村人的搀扶避开了季庆山,捂脸哭了起来。
“爷你别骗我了,奶都说了,一粒米都不给我。爷你不是说我也是季家人吗?既是季家人,那季家的东西理应有我一份才是,又没有分家……”
康婆子像是逮到了多大的理,瞬间一蹦三尺高。
“什么季家人?你早不是季家人了!老二在世的后半年就一直在说分家的事,我和你爷都同意了的,只是手续还没来得及办他人就死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已经同意分家,那就是分家了!”
康婆子不禁佩服自己的急智,她怎么才想起来分家这招呢!
虽然老二在世时是提过好几次分家,但他们二老并没有同意。老大没本事,老三懒得生蛆,分了家谁赚银子给老四读书?
不过现在人都已经死了,是黑是白还不是她说了算。
反正这丫头身上一点油水也榨不出了,而且看样子也活不久,把她分出去就不用给她治病,也不用管她吃喝。
不然若是让她在家里断了气,还的给她买棺材!
到了这时,季庆山也不说话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默认了康婆子所说分家一事。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都说季家这样做不地道,这么小的女孩子,家里也没了顶门立户的,就这样把人分出去,亏不亏心呀。
康婆子反正豁出一张老脸不要,也不愿再让这个活不长的累赘进门。
季妧目的达到,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更显凄惶。
“奶,我吃的不多,以后还可以吃的更少,我也不看病了,你别把我分出去……”
她说话的功夫,瞥见康婆子被季庆山扯住耳语了几句,再开口竟是开窍了不少。
“你也别怨我狠心,你看你这克了一家又一家的,我总得替季家其他人想想。况且这分家的事是之前就定下的,里正也是知晓的,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喊里正了。你放心,分家后,即便家里人饿着,也不会短了你的口粮。”
纵然季妧再怎么伤心欲绝,事已至此,也只能点头。
季婆子怕夜长梦多,立即又让老大去请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来当个见证。
很快,里正和几位乡老陆续都到了。
有人好心提醒:“妧丫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父母双亡,又没有嫡亲兄弟,只能立女户……”
季妧记得,前世宋明时期,无夫无子或无夫子幼的寡妇才能成为女户。
但大周有所不同,年满十五、无父母兄弟的孤女亦可自立门户,充当一户之主。
作为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朝廷将这类女户列为“免役户”,也就是说可免除杂差。
不过正役和赋税还是要承担的,女户也必须要按时缴纳税赋和承担里甲正役。
她一个姑娘家,养活自己都很难,又哪来的能力去承担这些。
而且未嫁女立为女户,婚嫁上基本就无望了。
虽说按规定可以招婿入赘,但在没有父母兄弟的情况下,一介孤女很难守得住家财;既守不住家财,又有谁愿入赘,不是白白给自己添累赘吗?
季妧垂下头,声音略带苦涩:“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连累家里人,若是不分家,他们有个好歹,那就是我克的,我……”
话外之意,若是分家之后他们再有个什么,可就跟她没关系了。
众人一片唏嘘,只觉得这丫头实在是懂事又可怜。
季庆山盯着季妧,却觉得这个孙女跟以往不一样了。
既然双方都达成了一致,接下来便是分家流程。
这要搁在其他家,那还有的掰扯。
为了多分一头猪半块地、半包谷子一缸咸菜的,扯皮个把月都是少的,还有的甚至大打出手闹得头破血流。
季家分家肯定就没这个麻烦了,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得,这妧丫头只怕落不到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刚刚还跟斗鸡一样的康婆子,转脸哭起了穷。
“乡亲们都知道,俺们季家是有几亩薄田,但吃饭的嘴也多,所有进项加一起都不够老四读书的花销,前些天秋稻和玉米刚下来就拉去卖了,卖的几两银填了那旧债窟窿,如今真的是一个铜板也不剩!”
朱氏在一旁忙不迭帮腔:“可不是!我家明茂打小就聪明,不比他四叔差,村塾里的先生都说他将来要有大出息呢,要不是爹娘一直说手头紧,早送去镇上读书了,哪至于拖到现在!”
康婆子剜了她一眼,这个三儿媳天天就琢磨她那点子小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不过她这话也算给自己敲了边鼓,康婆子跟着抹起了眼泪。
“里正,这地还要供我们家老四考秀才进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分……”
就知道康婆子拉不出什么好屎,但你真不得不佩服她的脸皮。
“我说康婆子,你们家三十多亩地呢,划成四份一房也得分七八亩,哪有你这么抠搜的。”
“把一个小姑娘分出去自立门户,还一分地都不给人家,你让她喝风啊还是吃土啊!”
朱氏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坚定的和婆婆站一边,那贱丫头多分一口他们家明茂就少一口,就接道:“我们也是为她好,那伺候田地都是力气活,妧丫头哪里做的了……”
“你这话说的就昧良心了。谁不知道妧丫头打小就被你们赶到田里使唤,拔草锄地都顶一个大人了!倒是朱氏你,咋少在田里见过你呢?倒像是人家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
众人放声大笑,朱氏被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康婆子嫌她丢人把她扯到一边,自己叉着腰顶了回去。
“你们晓得什么,我们老两口总还要留一份养老,另外家里其他人都不用吃饭啦?还有我们家老四,大丰村好容易才有希望出个官老爷,难道不让他读了!”
这大帽子盖的!
就有人撇嘴道:“秀才还没影呢,成天官老爷官老爷的挂嘴上……”
旁边人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万一要是中了呢,那季家老四年轻轻就是童生,还是有出息的……”
他的话说中了大多数人的心思,那些鸣不平的声音渐渐少了起来。
乡老之一咳了一声,见众人看向他,才慢悠悠道:“季家是特殊情况,我大丰村几十年难得出一个好苗子,无论如何不能亏待。妧丫头年纪小力气也弱,分了田地也不好打理,就多分点口粮给她罢了。”
康婆子连连点头:“郭四叔说得对,再说妧丫头跟卫氏学了一手刺绣的手艺,饿不死她!”
她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原主根本就没跟卫氏学过什么刺绣。不过季妧也不会戳穿她就是了。
里正叹了口气:“那……地就这样吧!其他的……”
“哎呦天爷,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啊里正!”康氏捶手又跺脚:“都说了秋稻拉去卖了,如今家里也是吃了上顿缺下顿,你大可去家里看看,米缸面缸都比脸干净,没看一家老小都饿得面黄肌瘦的吗!”
“这……”还真没看出来。
旺婶子实在看不过眼:“没有米面,那你院里养的几头大胖猪大肥羊,还有十几只下蛋鸡鸭,总可以分吧。”
冯六嫂跟后面噗呲笑了:“倒是没亏待畜生,感情你们家畜生比人吃的都好……”
她这话自然又惹来一番哄笑。
康婆子心里恨不得和这俩搅屎棍打一仗,没好气道:“那鸡鸭要留着下蛋给老四买纸笔补身体的,那猪羊是要卖了留作老四明年束脩的,那……”
得,感情整个季家都是老四的!
“那总还有些腌菜……”
康婆子回的很干脆:“腌菜也见底了!”
“那糙米杂粮……”
康婆子白眼一翻:“敢情我们十几口人不用吃饭啊!”
“……”旺婶子无话可说了。
亏得冯六嫂记性好:“那你还口口声声说短不了妧丫头的口粮?”
“等明年春粮下来,自不会短了她的口粮!”
“嗬!”众人倒吸一口气,这说来说去,还是要活活饿死人家呀。
季庆山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分家这种事他大老爷们不好出面,只有女人为了点鸡毛蒜皮才撒的开脸面。
但在里正和乡老来之前他明明已经交代过,房子和田地不分,牲口她不舍得也可以不给。刨去这些,家里那些陈米糙粮尽可匀她一升半斗,反正是些发霉生虫的东西,不值什么,当着全村人的面,总不好做的太难看。
可康婆子这人容易得意忘形,见打出老四的名号百试百灵,心里没了顾忌,更是一点东西都不想往外掏了。
他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了,把康婆子扯到一边,自己上阵。
“这老东西抠搜惯了,也实在是家里这阵子缺银钱缺的紧,不过你放心,家里就是再穷,一点子粗粮还是有的,我马上就让你三叔给你送去,至于其他的……”
他弯着腰,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沟壑似乎都因此蒙上了层层风霜,把一个长辈的无力充分体现出来。
“妧丫头啊,你也要体谅家里的难处……”
季妧冷眼看着这一家人做戏。
说实话,她原本的目的真的就只是分家。
她并不是真正的季妧,所以也没打算去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这季家一门豺狼虎豹实在欺人太甚,她替死去的季连柏和卫氏不平,她更替那个惶惶无依的小季妧感到心寒。
如果今天这里站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怕早被这一家子生吞活剥了!
不……她永远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她已经被活活折磨而死,生前死后都受尽了委屈。
如果说之前季妧只是占用了她的身体,对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苦难还能冷眼旁观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胸口熊熊燃烧的,却是感同身受的怒火。
我可去他的不争不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