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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烟停云驻毒痛参

小说:与风逐 作者:别玉蝴蝶

  薛照背着王元苏疾奔出数里,一路水杉渐疏,油松渐密,坡壑起伏,已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天色陡变,乌云覆地,眼见便是一场大雨倾盆将坠。端木聪指着东北角道:“前方好像有一处洞子,咱们先过去避避雨。”薛照点头称是,发足奔去。

  三人等到得洞外,天空已昏晦如夜,忽喇喇一声雷鸣,黄豆般的雨点嘈嘈而落,四下烟霭弥漫,早已目不辨物。

  薛照背着王元苏冲进洞口,端木聪紧跟而入。那洞穴虽不宽敞,但足以容纳三人共处。端木聪除下外衣,铺在地上,薛照橫抱起王元苏平直放下。薛照恐洞中湿凉,也顾不得洞外雨卷风急,一跃而出,寻到周围松木长势稍低而未被打湿的枝桠,攀折下来揣入怀中,复奔回洞里。

  端木聪摇头叹道:“看来我那呆痴妹子是没有指望了,回家我就给她说一桩插门亲,好叫她断了对你的念想。”

  薛照无暇理会,聚拢松枝,摸出火石点燃。霎时火光熊熊,映得洞内一片光明。薛照低头瞧向王元苏,只见其面如蜡纸,汗如雨漏,伤势显已极为严重。

  端木聪颇通医理,蹲下身一番诊察,倏尔面色凝重道:“飞丝伤了她的肺脉,已呈枯绝之相,若无灵丹妙药,只怕回天乏力……”

  薛照一言不发,心如油煎。王元苏与他并未有积素累旧之交,甚至还曾三番两次欲害他性命,但不知为何,他此时眼里只瞧得见她一人躯颜,脑中惦念也只有她一人安危,这实是他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之感。薛照心绪零乱,在脑海中苦苦忆想——到底是她哪一颦哪一笑,竟如磁石引针般,让他乱失了方寸,痴迷了心窍。

  端木聪道:“她现在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你先将她扶起来,我运功替她导气。”

  薛照猛一回神,暗骂自己:“薛照啊薛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思乱想。”连忙定神,小心翼翼将王元苏扶身坐起。

  端木聪左右各出一指,分抵住王元苏背后“神道”、“灵台”两穴,运起痴木心法,为其输运内力。薛照虽是心急,但谙知端木世家内功修行独有千秋,只得在旁静自守候。

  不消一盏灯功夫,端木聪头顶已腾起缕缕白烟,王元苏樱唇嗫动,榴巾汗漫,脸颊却微微浮起一抹蕖红。

  薛照大是心喜,忽听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立时持剑而起,心中暗惊:“这洞穴极是隐僻,人迹罕至,莫不是那操琴怪客追了来?”侧耳听去,只闻那脚步声迍踬凝重,与修武有为者迥然有异。薛照不敢掉以轻心,缓缓踱近洞口,提剑警戒。

  只听一人粗着嗓子道:“前面有个洞子,咱们避避雨再走吧。”一人应道:“欸,这一场霉雨落下来,可别把咱们要找的东西打坏了。”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洞来,薛照斜里刺出一剑,锋芒化为一根直线,分毫不差抵在二人喉头。

  那二人身披蓑草,一副农人打扮,给薛照一吓,早已惊得魂飞魄散。薛照想起南宫麓的前车之鉴,不敢麻痹大意,喝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哆嗦道:“大侠饶命,小人是邻近乡里的良农,名叫郭阿福,这个是我弟弟郭阿喜。今日出来采菇子,走岔了路,又遇上大雨,不想冒犯了大驾,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走……”郭阿福抽身欲走,薛照剑上使力,郭阿福身子一紧,哪里还敢动弹。

  郭阿喜眼睛一瞟,瞧见薛照身后一男一女推背而坐,汗流浃体,心头嘟囔道:“这三个贼男女躲这儿野合交欢,给我兄弟撞见,多半要杀人灭口。我早说这场霉雨下的邪乎,阿大非不肯听,这下可好,白白送了性命。”口中仍不忘求饶道:“我兄弟二人眼瞎耳聋,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大爷只管尽兴,我倆绝不在此碍手碍脚。”

  薛照见这二人言辞肫切,去了几分心疑,但想到端木聪替王元苏疗伤正在要紧关头,甚怕受了外界叨扰,发指点中郭氏兄弟穴道,抱拳一揖道:“我等并非恶人,不过这位姑娘身受重伤,正值疗伤关节,委屈二位稍作逗留,勿作喧哗。”

  郭氏兄弟眼见性命得保,均是喜出望外,自忖僵立个一时半会儿也算不了什么,反正今日一无所获,回去也得给婆姨拒门罚站。

  这厢端木聪倏然撤指,兀自调均气息,徐徐睁眼,面上大有疲耗之色。

  薛照急忙上前搀住王元苏,说道:“要不换我来,你先休息一会儿。”他心想端木聪平日与王元苏针芒相对,此刻却不惜损费真元为其疗伤,多半是因己之故,不由感戢满襟,暗自心道:“得友如斯,我薛照真是三生有幸!”

  端木聪摇头道:“万万不可,你我内功修行各异,如杂糅两股真气在她体内冲突,反是有害无裨。”歇了一口气又道:“明爵爷虽受琴音所蛊,但飞丝威力却是锱毫不减。这两记弦击咫步而发,贯透脉口,我虽助她暂时护住肺腧,但若没回天灵丹相济,只怕仍要危及性命。”

  薛照恍如雷击,颤笃笃倒退两步,心中喟道:“此地遐僻荒远,急促之间又该上哪儿找寻救命卢医?”

  一旁郭阿福瞧薛照面色沉郁,忽开口道:“这位女侠瞧着伤势不轻,我倒是知道一处地方,或能帮得上忙。”郭阿喜在侧听了兄长所言,连忙向其挤眉瞪眼,显得大是焦急。

  薛照如觅稻草,忙道:“快说,有什么法子!”

  郭阿福不理弟弟眼色,自顾道:“不瞒你们说,这松林向南十里之地有一处山谷,因四季烟雾弥漫,乡人都称之‘烟停谷’,谷中住着一位大罗神仙,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郭阿喜捉急抢断道:“别听我哥胡说,那人哪里是什么神仙,分明是个疯子!”

  郭阿福正色驳道:“村头牛麻子患了许久的肺痨,胡神仙手到病除;村尾赖老头更是瞎了四十年,是拜谁人所赐重见天光?还不是人家胡神仙!”

  郭阿喜道:“姓胡的郎中是有些本事,但发起癫来可比野兽还要吓人!牛麻子治好了肺痨,却被逼得休掉发妻;赖老头才一开眼视物,就睁睁瞧着幺儿七窍流血而死。他救人杀人全逞一时好恶,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前去招惹为妙。”

  郭阿福啐道:“你叫人家不去招惹,那咱们又是为何跑到这野岭中来?还不是因你婆娘小产之后一直血虚,日日耍泼吵嚷,你执拗不过,这才拽上我去求的胡神仙。”

  郭阿喜眼睛一鼓,道:“姓胡的没叫咱们两个在他面前挥锹互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他偏偏要见了血瘤菇才肯搭理咱们。血瘤菇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累得咱们前山后山找了个遍,也没瞧见半点儿影子。欸,我看还是罢了,回头驼了那刁妇上省城去,不怕没大夫医治!”

  郭氏兄弟被定住身子脖颈不能扭动,又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就像在讲双口相声一般,其状大是滑稽。

  薛照一心关忧王元苏伤情,一时竟忘了给这二人解穴,急切问道:“那位胡神医此时身在何处,相烦二位引路前往。”

  郭氏兄弟眼角一斜,目光瞟在一起。郭阿福吞吞吐吐道:“大侠有所不知,胡神仙命我二人上山找寻血瘤菇,若是找不到,就不得前去烟停谷打搅,否则他就要拿银针扎破我俩的耳鼓……”

  端木聪冷笑一声道:“这个江湖术士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能耐。”端木聪自负医术不逊当世名医,心想王元苏伤创腑髓,又怎是山野庸医能够救得。耳听郭氏兄弟将之吹捧若神,又闻其虐人如戏,不由赫然而怒。

  郭阿福为难道:“可是若无血瘤菇,我二人实在没胆子靠近烟停谷半步……”

  端木聪不耐烦道:“血瘤菇有什么好稀奇,这里不就长着一株吗!”右手一指,只见一处湿漉漉的石缝之间畟然长着一丛色如膋血、状似瘤赘的蕈菇。

  郭氏兄弟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即奔跑上前,无奈身子不听使唤,只能矗在原地,望眼欲穿。

  血瘤菇因形若瘤瘿而得名,其性剧毒无比,但极为罕见。端木聪颇谙用毒之道,自然知晓血瘤菇实乃稀有之物,只不过不愿与两名村夫一般见识,才故作不屑之态,心中却暗忖:“在这洞里竟能觅见血瘤菇,真是肥猪拱庙门——运气到家了。但愿这蛮丫头也有这般运气,能闯过这一关鬼门。”

  薛照见之大喜,侧身解开郭氏兄弟身上穴道。二人低头草草拜谢,连忙奔至血瘤菇旁,掏出镰刀小心翼翼割断根茎,放入腰上所系竹罐内。

  郭阿福回身又拜了一揖,笑呷呷道:“二位真是我兄弟的恩人,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见胡神仙吧。”

  薛照低头瞧见王元苏仍未醒转,向端木聪道:“王姑娘受伤未醒,只怕四周或有猛兽出没,还要辛苦你暂为看护。我去去就回。”

  端木聪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团浊气,叹道:“但愿你别请个骗子回来。这儿有我看着,管叫你的王姑娘不掉一根头发。别磨叽,赶紧去吧。”

  薛照微一点头,转身携上郭氏兄弟,出洞而去。

  洞外风斜雨密,薛照全然不顾,一路疾疾而走。郭家兄弟虽不会武功,但经年樵薪狩猎,体格操得颇是精健,加之熟路轻辙,相伴而走却也未落其后。

  薛照忽问道:“胡神医既有这般妙手,当是驰声走誉,为何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郭阿福道:“胡神仙之前云游四地,也是今年入夏才到的烟停谷。那谷中瘴气极重,平日里人畜都不敢靠近,若非神仙降世,又怎么能在其间长居?”

  郭阿喜接嘴道:“姓胡的郎中脾气颠怪得紧,救人害人都由性子,更不准别人张扬其事。赖老头的幺儿在他复明之后,不明不白暴毙,他婆姨吵着要去告官,结果一夜之间就变了哑巴。大家伙都说是她得罪了胡神仙,这才遭了报应。”

  薛照听而不言,暗忖道:“这个胡神医行事怪诞不经,正邪难分,一会儿见了面,定当小心行事。”

  一路崎岖历涧,极是难走。薛照内力流转,倒也不觉疲累。郭家兄弟虽是累得气喘吁吁,但想到薛照那一柄凶剑,皆不敢出声抱怨,只得强打精神,涉难而行。

  又走了一顿饭功夫,郭家兄弟前后跳下一处土埂子,薛照跟着跃下,眼前豁然是一片枝枯叶败的杏树林。三人又走出没多远,前路突然为一块巨石所挡。

  郭阿福伸手一指:“前面就是烟停谷了,咱们得从这石缝里钻进去。”薛照顺势看去,果然大石与山体间夹藏有一道窄缝,石缝中不时有乳色烟雾飘溢而出,显得煞是诡谲。

  薛照尾随郭家兄弟,身贴山壁,穿缝而出。入得烟停谷地界,眼前霎时白茫一片,仿若瞬间置身雪国之中。郭阿喜从腰兜里掏出一盏油灯,捻亮后在前引路而行,左绕右转,忽来到一处烟雾稍浅、光照稍明之地。前方不远结着一间矮陋的草房,正有灶烟袅袅升起。

  郭阿福低声道:“前面便是胡神仙的草庐了,神仙喜静,千万不要大声叫唤。”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一人高声叫喝道:“快叫你家管事的出来,怎的如此失礼!”

  薛照一惊,拉住郭家兄弟躲至一棵大树后,探头望去,只见薄雾之中,七八个人围在一起,似在对谁喊话。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从人群中响起:“我家先生说了,没功夫管你们的闲事儿,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而且要说失礼,你们一大帮子人堵在人家门口大吵大嚷,又算哪门子礼貌?”薛照伸长脖子一看,只见众人正将一名垂髫小童围在中央,面上均有不烦之色。

  其中一名高个儿道士开口言道:“齐云山真仙洞府寿延子犯颜求见,还望胡神医救焚拯溺。”他说话极是温吞,但一字一句都如蕤宾铁响,宏亮震耳,显是内功修为不凡。

  薛照暗惊道:“齐云派的人怎么到了这儿?”那寿延子乃是齐云派掌门梦真子的师弟,武功造诣在派中堪称一时之秀。齐云派幽据江南,与少林、武当、峨眉、华山、昆仑、崆峒、点苍、青城并为武林九大派,声势鼎重,其门下名耆怎会忽然现身此地?

  薛照正自疑惑,忽闻一人开嗓吼道:“齐云派的仙翁好脾气,咱们可是粗人,你这小娃再不通报,莫要吃了苦头再来哭鼻子!”

  薛照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膘肥体壮,身披一席玄铠。薛照识得此人乃是本溪歪头山铁甲门门主于峻极。铁甲门以锻贩兵械为业,与黑白两道均有牵绾。究是豪侠、黠盗,谁不想拥有一两件神兵傍手?是以江湖中人对于峻极均存了两分敬惮。

  又有人鼓噪道:“于门主所言正是,这姓胡的装神弄鬼,也犯不着再讲江湖道义。大伙直接抢进去,将他揪了出来,不怕他不给咱们疗伤。”说话之人生得一张尖脸,右颊印着一块新结痂的伤疤。薛照闭眼一沈,忆起此人曾在梦崧楼打过照面,乃是南宫世家随行刀客之一,心想他脸上疤痕应是彼时拜王元苏榴炎弹所赐。

  薛照左右一瞥,只见来人之中除去寿延子、于峻极与南宫家的刀客,叫得上名字的尚有昆仑九仙剑之一“解青锁”俞慕年、鄱阳帮帮主“黑蛟翻涛”彭大浪、夏侯世家的执事管家夏侯忠,另还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番僧随立在侧。

  薛照暗忖道:“这群人个个来头不小,何以齐齐约聚在此?莫不是受了什么要紧害伤?但听那农夫所言,胡神医行踏至此也不过数月前的事,他们又是从何得知?”

  那小童叉腰守在门口,也不害怕,兀自抠鼻道:“你们这群人耳朵不好使,都去外边医好了再来吧。”

  于峻极勃然大怒,抡掌挥去。啪一声响,小童直飞而出,摔跌在地。于峻极自持身份,这一掌并未蓄力,但他铁掌功夫何等厉害,仍是打到那小童卧地不起。

  薛照心中愤慨道:“一群勇夫竟与小孩为难,当真是靦颜人世!”正待上前喝止,忽闻草庐中传来一人声音道:“诸位都是成名豪骏,为何却要刁难我这小小药僮,岂不折损了名声?”

  俞慕年上前作揖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等若非伤势狼藉,也不敢前来叨扰神医仙修。适才于门主失手伤了神医的童儿,在下替为赔个不是。神医若肯施惠妙手,我等定当竭诚回报。”此人乃昆仑掌门詹露清入室弟子,生得彬彬文质,说话亦是恭而有礼。薛照点头暗赞道:“这才是正派之风。”

  草庐门帘一晃,走出一人。约莫四十左右年纪,面如玉窓,青须冉冉,神清骨秀,颇具谪仙气韵。薛照料得此人便是郭氏兄弟所言的胡神医,心中锲急,但见寿延子等人横亘在前,一时犹豫现身与否。

  胡神医淡淡道:“你既然得了个‘解青锁’的名儿,就该知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理儿。你右手与人对掌,震伤了太阴肺脉,合郄两处大穴受损。伤你之人掌力阴沉,又岂是我这村野俚医能够救得了?”

  俞慕年面色一愣,暗想:“这铃医果是神通不凡,仅仅觑眼一看,便将我身上伤情说得水清见底。他口中敷衍,不过怄气我等无礼冒犯,实则必有解救竺法。”当下深鞠一躬,拜道:“神医所言字字在情,若蒙垂怜相拯,在下愿效死劳!”

  胡神医轻笑一声道:“你倒是机灵。我胡不归从不白白救人,你既死乞于我,我也不妨放手一治。”眼光扫向于峻极,口道:“这人伤了我的僮儿,你先替我赏他两巴掌。”

  于峻极怒不可遏,正待骂娘,忽觉双颊同时一辣,已结结实实挨了两记耳光。俞慕年飘身退回,抱拳道:“于门主,得罪了。”

  于峻极破口大骂:“你这直娘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是活腻了!”于峻极一身硬家子,若是平常对战,决计不会让俞慕年轻易得手,只是他们七人一同入谷求医,同病相怜,对其自是疏于防备。

  俞慕年冷冷道:“昆仑雪峰随时恭迎阁下大驾。”他自视名门子弟,倒也未把这等蝇营蚁聚的江湖帮派看入眼里。

  于峻极大怒,拔出一柄黑黝黝的铁刀,就要上前厮架。胡不归在旁悠悠道:“铁甲门的硬气功本是江湖一绝,却不想此次却被人一招破去,还伤了你任脉曲骨。你若强行运气,只会添伤脾脏,若如仅以外功相搏,昆仑派武技妙异,只怕是难以取胜。”

  于峻极闻言怔住,“曲骨”一穴乃是其练功脉门所在,受伤之后直如千针齐刺,痛苦无比。此时被胡不归说破,心中真是又喜又气,喜的是治伤有望,气的则是自己贵为一门主脑,竟要受此大辱。他心绪对弈,手上铁刀不觉提起又放下。

  胡不归打个哈哈道:“你到底打还是不打,如此僵峙,实在无趣得紧。”

  于峻极将铁刀往地上一掷,低头拜道:“我这驴脾气一向管不住,冲撞了神医,还望恕罪。”

  胡不归笑道:“你都说了是驴脾气,我身而为人,又与你计较什么?”

  于峻极强抑怒火,只是低头沉默。胡不归又道:“你打的又不是我,跟我认什么错。”于峻极一愣,左右拨开南宫家的刀客与夏侯忠,径直走到小童身旁,只见其侧卧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刚才出手过重,竟一掌将他打死了。

  于峻极连忙伸手去搀,说时迟那时快,小童忽如诈尸般一跃而起,头颡猛的顶撞在其下颚上。于峻极后退一步,待要张口开骂,忽觉颔颏无力,竟是被那小童撞折了颚骨。于峻极怒如火烧,一爪抓向小童后领,小童侧身一纵,轻巧避过,同时伸脚在他腿腱上一勾。于峻极一个立身不稳,扑倒在地,他此时下颔骨折,张嘴难闭,这一跤下去,直吃进去了满口草屑黄沙。

  小童脚步微晃,已从众人身隙穿梭而过,奔到了胡不归身旁。薛照瞧其身法轻盈,倒似身具高妙轻功一般。

  胡不归轻抚其头,笑道:“药儿,你又调皮了。”胡药儿扮个鬼脸,啐道:“这人说话太嚷嚷,我怕吵着先生,这才叫他暂时做一会儿哑巴。”

  于峻极下巴脱臼说不出话,耳朵却是听声无碍。他恼得撑地而起,铁刀一横,就要上前将胡不归与胡药儿斩作四截。身旁寿延子倏然探出右掌在他刀背上一拍,那一柄铁刀顿时如镇石覆压,刀尖向下一挫,插入地里。

  寿延子慢条斯理道:“于门主身为长者,怎能自失体面,贻羞晚辈?”于峻极自知寿延子武功远迈于己,哼了一声,自行接回颚骨,便不再举刀。

  胡不归道:“齐云派兼修精气神三渊,果然不同凡响。阁下在白云崖枕流漱石三十载,不想甫一出关,就遭此凶灾,不仅被破去修行多年的太合正一真炁,还伤了督脉风府。欸,你本来斋修长生飞仙之道,这一受伤,只怕是要凋耗精元,骞损寿骨啊。”

  寿延子为修寿增,闭关养炁了三十年,此刻被胡不归一语鸱吓,不禁面容变色,语速加快道:“还求神医出手相救。”

  胡不归目光一扫,自顾道:“夏侯家的老管事伤了阳跷,鄱阳帮的彭帮主伤了阴跷,青海塔尔寺的大师伤了阳维,刚刚嚷着要将我揪出来的这位南宫世家的大侠则是伤在阴维。看来打伤诸位之人,是在存心给我出难题啊。”

  薛照越听越惊,这七人之中不乏好手,竟给人殴至重伤,本已是大奇之事,那伤人之人又似乎故意纵了七人脱身,却要用七人的伤情来考究胡不归的医术,更是大悖常情。薛照不去多想,心忖道:“这胡神医确实不愧郭家兄弟交赞,医技出神入化,看来王姑娘是有救了。”心中只盼着胡不归赶紧收治了寿延子等人,自己也好上前求医。

  南宫家的刀客名叫南宫献,身列“南斗六星”之一的“天同星”。他本是南宫澊的外甥,为接贵攀高,舍弃了自己本姓而随附了母舅一族。南宫献虽自知理亏,但为保性命,不惜厚颜相求,满脸堆笑道:“小的嘴巴没插栓,狂言得罪了神医,真是该死。”说罢左右开弓连扇自己数个耳光,他为表心诚,下手狠重,双颊霎时高高肿起,就像倏然长胖一般。

  胡药儿抠着鼻孔道:“你都说自己该死了,怎么还不赶紧去死。”

  南宫献赔笑道:“仙童玩笑了。”胡药儿朝他翻个白眼,啐道:“谁跟你开玩笑,大人说话都这般言而无信么?简直就是黄狗放臭屁。”说罢将抠出的鼻屎捻成一团,伸指一弹,正好击中南宫献右脸伤疤。南宫献面不改色,仍是哂笑不止,心头却狠狠咒道:“待我医好了身子,非得将这庸医、恶童削成人棍,插进粪池不可!”

  胡不归踏前一步道:“我也并非见死不救,只是性命交关,非同草木,我竭尽全力或可救得一人。但你们个个身怀绝艺,若我救一个不救一个,定然有人与我着急犯难,我一介弱骨村医,如何应付得来?若有人在一旁聒噪叽喳,我也无法全神救人。这样罢,公平起见,你们之中谁先取得对方一只手臂,我就替谁疗伤续命。要么你们就自行出谷,勿再扰我清净。”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怔然。便在此时,一声惨叫响起,彭大浪摁住肩膀,跌倒在地,不住翻滚,一条左臂已然从身上分离。

  南宫献目露凶光,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镔刀,正要砍向夏侯忠,此时一柱血花升腾而起,南宫献握刀的右臂在空中翻转两周,直插入地。南宫献脸如蜡纸,尚不及哀叫,已被身后的番僧一拳击晕。那番僧掏出一对铜钹,用力一击,直震得众人双耳欲聋。夏侯忠回过神来,朝着那番僧滚地跃近,手中铦锥一插而入,贯穿脚趾。番僧脚上鲜血如注,口中唄唄乱叫,手中铜钹不住击打,便如疯了一般。

  薛照听闻入耳,只觉心跳勃然,气息陡窒,知是那番僧用上了极厉害的内功,正待招呼郭家兄弟堵上耳朵,瞥眼一瞧,二人已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那番僧乃是青海塔尔寺的僧官,法名彼悔持戒,他所用正是寺中绝技“十万狮子吼”。此门功法耗力甚多,就当彼悔持戒换气之时,忽觉肩胛一痛,一枚锐物透肩而出,却是一柄极细的软剑。使剑之人正是“解青锁”俞慕年,他所用这柄宝剑名曰“烟缕剑”,与薛照所用“游丝剑”出处相同,皆为华山前代名宿随波子所锻。随波子与昆仑派先代掌门蹇思忧为莫逆之交,后以烟缕剑相赠,此剑便留在昆仑一派。俞慕年得“解青锁”之名,一来因其擅长调停是非,解决纠捩,二来则因这柄烟缕剑沈细无比,貌言能够穿透锁心之故。

  薛照连连摇头,心想此人为保一己之命,竟趁危偷袭,实非君子所为。烟缕剑与游丝剑号曰双壁,此剑落入俞慕年之手,实在是遭了玷秽。

  彼悔持戒极是刚猛,屈肘向后撞去。俞慕年剑不离手,飞身跃起,踩在其肩上,剑刃由着惯劲一剜,早将他一根粗健的手臂齐肩斩下。

  夏侯忠揉身又进,他身材矮小,极是灵活,手中铦锥向上直刺,只待扎破俞慕年脚底板。俞慕年回身两脚连环踢在彼悔持戒背心,彼悔持戒此时已痛失知觉,壮硕的身子如山崩一般猛然砸下。夏侯忠一骇,连忙后跃,便在此时,一束颀长的人影落在跟前,金光一闪,将他拿锥子的右臂一斩而落。

  夏侯忠向后蹒跚两步,瘫坐在地,眼前之人正是寿延子,而斩断他臂膀之物却是彼悔持戒的一瓣铜钹。原来寿延子自视前辈高人,不屑使用兵刃,竟以袍袖卷起铜钹贯力挥出,将夏侯忠右臂割断。

  这厢于峻极早已被寿延子生生拗断了左臂,兀自厥倒在地。

  胡不归与胡药儿坐在草庐门槛之上,静观七人互相厮杀,便如在看一场喧闹上演的杂剧。

  薛照闻见弥散而开的血腥之气,直欲呕出胆水。他心忖胡不归假以救命为噱,操弄众人自相残杀,手段憯酷之致,哪里还似救死扶伤的医者所为。又想寿延子、俞慕年等人妄称正道君子,所行举止却是出丑狼籍,着实叫人不耻。他为人刚正,若非牵念王元苏伤势,恐早已拂袖而去。

  此时草庐前空地上兀自站立的只剩下寿延子与俞慕年两人。俞慕年突然将烟缕剑掷在地上,面色凄楚道:“前辈乃武林耆贤,晚辈若以凶刃相向,不仅不自量力,更是蔑伦悖理。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撇忘师尊教诲,逞凶肆虐,实在汗颜之至。圣人尝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又何必执拗这匆匆数年性命。我这就告辞出谷,不再作无谓之争。”说罢转身即去。

  寿延子见俞慕年摽弃兵刃,言语谦冲,只道惧了自己,不禁洋洋自得,捋须笑道:“后生都如你这一般识理,又何至流血飘丘。”

  话音未落,俞慕年右脚跟猛的向后一勾,正踢在烟缕剑剑柄之上。剑若飞鹊惊起,直扑寿延子肩骨。

  寿延子万万没料到俞慕年会突施偷袭,肩胛一沉,剑芒早已穿骨而过。俞慕年一招得手,纵跃回跋,一脚踏上寿延子肩头,抓过剑柄,用力一绞,将他右臂飙然削落。其所用手法就与斩断彼悔持戒手臂时同出一辙。

  寿延子究是武功高强,身子后仰之时,左手疾探而出,箍住俞慕年右脚踝胫,猛力一捏,直捏得他筋裂骨碎。

  俞慕年迫痛锥心,提剑挥下,将寿延子左掌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一齐削落。他唯恐寿延子向前拼命,簌簌三剑分刺在其胸腰腹三处大穴上。寿延子眦目欲裂,身子摇摇坠坠向前走了两步,终是不支瘫倒在地。

  俞慕年一瘸一拐走到胡不归跟前,深作一揖道:“还望神医不食前言,施手相救。”

  胡不归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道:“我可不似你这般说一套做一套。可话在前头,你这条跛腿我可不管治。”

  俞慕年再拜道:“有劳神医了。”胡不归让开舍门,令俞慕年入内。胡药儿蹦蹦跳跳跑到倒地六人身旁,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瓷瓶,倒了些粉末撒在诸人断臂伤口之处。

  薛照实难再等,从树旁一跃而下。胡药儿正自捣腾药粉,冷不丁吓一大跳,手中瓷瓶一滑,向下摔落而去。

  薛照眼看出手不及,游丝剑出鞘一勾,正好将药瓶托起。右手取过,递到胡药儿手中,口道:“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胡药儿接过药瓶,白他一眼道:“游丝剑?华山派的人也跑来凑热闹了。你莫不就是那个‘小宋慈’薛照?”

  薛照吃了一惊,眼见这药僮不过八、九岁年纪,竟一眼看穿自己来历,抱拳道:“我便是薛照,有要事求见胡神医。还请代为通报。”

  胡药儿将药瓶收进兜里,搓搓手道:“来这里的人哪个不是一副脑门着火的架势。唠,下场你也瞧见了,这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还要累得我打扫。真恨不得在他们伤口上撒点儿‘化尘水’,叫他们全都化作尘滓!”

  薛照低头看去,只见寿延子等人断臂之处血流凝止,快速结出了疮痂,暗自惊道:“原来敷在诸人伤口上的粉末乃是治伤灵药。这主僮二人既以断臂为戏,又为何要相救这一干人?实在古怪得紧。”

  胡药儿又瞧了薛照一眼,说道:“我看你身子鲜健得很,不像哪儿伤着了的模样?”薛照道:“是我一位朋友身受夷伤,这才前来求助胡神医搭救。”

  胡药儿眼珠溜溜一转,道:“那女子生得很美么?累得你鼻上冒烟的跑来。”

  薛照脸上一红,不再言语。胡药儿抢白道:“害什么臊,好汉怕妻磨,男人不都这样儿。前不久邻村姓郭的村夫,还不是哭天喊地跑来求先生给他媳妇瞧病。他那媳妇小产的时候害了一场血崩,由此落下个血不载气的病根儿。先生叫他俩兄弟去找血瘤菇,用来调制归脾补血的‘红蝉丹’。瞧他二人笨手笨脚的模样,多半是找不到。”

  薛照暗想:“原来胡神医叫郭阿喜去找血瘤菇,是为了替他妻子炼制伤药。《内经》即载有‘以毒攻毒,以偏纠偏’之法,其必深谙其道。我与端木聪管蠡窥测,误以为胡神医捏怪排科,却是错怪了他。”又想再与这顽童胡搅蛮缠下去只会耽误了救人时间,正想直呼求见。忽然草庐门上毳帘一晃,胡不归踏步走了出来。

  胡不归捋须笑道:“薛官人来此,可是要捉拿敝人质讯一二?”

  薛照拜上一揖道:“在下已身在公门外,此次前来是冀求胡神医施以援手,相救一位朋友的性命。”

  胡不归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看我这门前一片血污狼藉,又横三竖四躺了这几个尸蹷之人,任谁瞧见都要疑心生鬼。我一向口拙,若是薛官人咄咄擿问,当真是难辩自清。”

  薛照确是疑团满腹,顺势问道:“不瞒神医,适才的变故在下在旁一览无遗。这七人皆是名门高士,来此亦不过寻医问药,神医为何言语撺怂,令其自相残害?

  胡不归一怔,旋即笑道:“原来薛公子都瞧在了眼里。只怕你现在已将我看作外道邪徒,若非有求于我,只怕早就换做一副横眉冷眼,将我惩治法办了吧?”

  薛照默不作声,心想:“你行为恣肆,若我现时仍身兼公职,确是不会袖手旁观。”

  胡不归倏然正色道:“正道名门难道就不会行卑鄙龌蹉之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年头又做巫婆又做鬼的可是大有人在呐。”

  薛照吃了一惊,只听胡不归续道:“鄱阳帮称霸湖泽,向过往渔民强征‘打水钱’,如若不从则暴恣相向,彭大浪为非作歹,不知逼得多少良贱家破人亡;铁甲门常年趸售兵戟给野猪林、黑山寨、十二连环坞等黑道大恶,每年惨死在他歪头山所冶凶器下的无辜当真不计其数;夏侯世家的管家夏侯忠徒以‘忠’字为名,却诲奸导淫,背与主母私通,后悸恐事泄,竟在其家主夏侯劲的膳食之中偷下夹竹桃汁,致其一夕暴死。夏侯忠由此挟持夏侯家的孤儿寡母,将夏侯家百年基业操揔入手;那青海来的番僧为豪取川西白岩寺秘藏之金牒,竟下重手击杀主持莲叶禅师,公然夺宝而去;齐云派的老道儿在白云崖闭关之时,无意被路经的樵夫撞见,他以为对方意欲窥觊其所修玄功,竟将那樵夫一掌劈下万丈深渊;南宫家那厮奸小上月在湘潭翠幕庵避雨时,意图淫猥庵主梳云师太未遂,竟恼羞成怒,趁夜纵火烧庵,将梳云师太及众女弟子一十三人全数活活烧死;至于这个‘解青锁’俞慕年,所行所为也是不遑多让,当年他为跻身昆仑‘九仙剑’之列,不仅对同门暗施谗害,更鲜腆寡耻娶了他师父的痴癫妹子。此人在外一派谦谦君子之貌,实则是戏子搽脸蛋,只有表面光。这七人死一万次也不足一惜,而我仅仅取了他们一人一条手臂,足下可还要见责于我?”

  薛照只听得心惊肉跳,暗忖道:“这七人除于峻极和彭大浪外,均出身正派名门,却不想皆是矫言伪行、狠心毒手之辈,遭此恶报,也算咎由自取。不过由此观来,这姓胡的医生定非寻常等闲,想那夏侯劲之死乃江湖多年未解之悬案,他又是从何而悉?”

  胡不归见他厝疑,洞然道:“薛公子自是心疑我为何知道这些江湖佚事。实则我从未悬壶傍树,自然未以岐黄之术为生。不过若有人上门请病,我也量力救治,不负所学,如此而已。”

  薛照道:“在下因郭阿福、郭阿喜二位昆仲所荐,方才前来叨扰神医。神医既是古道热肠,为何要行不显之事,惹人诽议?”

  胡药儿在旁白眼啐道:“原来是那对蠢牛兄弟领你来的。他二人定在背后说了先生坏话,看我不敲碎他俩一嘴烂牙!”

  胡不归嚯嚯笑道:“原来是郭氏昆仲相荐,他二人受我嘱咐前去寻找血瘤菇,想必心中多有怨忿,自也转述了我救人的种种怪癖。这世间恃才之人,大多独行特立,薛公子也勿以为怪。”

  胡药儿跳起来叫道:“他俩肯定是嘀咕牛麻子、祝老头的事儿。哼,那牛麻子肺痨了半辈子,他婆娘早在外边勾搭上别人,不过巴望着牛麻子的一亩三分地,这才装出一副贤善模样。牛麻子戴了这么多年绿帽,难道不该替他摘掉?祝老头更是可怜,瞎眼后被几个不孝子当皮毱一般踢来踢去,尤其是他那小儿子祝三,寒冬腊月竟让老父衣不蔽体睡在牛棚,真是没个样子。我不过在祝三汤面里点了一滴‘神仙愁’,本想叫他腹中绞痛个三天三夜,谁知他那蠢媳妇听了镇上游方术士的鬼话,竟拿克忌的茯苓苁蓉散给他吃,自是一剂见效,一命呼呼。你在衙门里做事应该晓得,《大明律》可把‘不孝’列为‘十恶’之一,祝三没受枭首戮尸的罪罚,已算他走狗屎运了。”

  薛照见胡药儿口尚乳臭,说起来话来却慷慨淋漓,不由大感讶异。又想胡不归虽行事偏激,但不失惩恶扬善之衷,倒是比寿延子、夏侯忠等磊落去了百倍。他虽愤七人所行,但究是顾念正派之谊,口中问道:“昆仑派的这位贤仲,不知神医要做好处置?”

  胡不归悠悠道:“这个‘解青锁’虽也是佞谀之辈,但好歹没害过人性命。我就勉力替他一治吧,不过他这身武功,却是留不得。”

  薛照心想俞慕年苟全性命已算大幸,不过其为求名绩,竟自甘下品,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武功全失,不知该是怎样一番心情。正欲开口相求胡不归速往诊救王元苏,忽然石崖边传来一声尖厉的狐狸叫。薛照一惊,心中疑道:“这谷中瘴气弥漫,一路都不见有动物出没,为何突然会有狐狸蹿出来?”

  胡不归脸色一沉,向胡药儿道:“我已给昆仑派的小子施了麻药,你先进去替他灸穴导气。”胡药儿转身一蹦,跳进门去。

  胡不归扭头向薛照道:“薛公子既然开口,我也不烦走一遭。那便请前面带路吧。”薛照闻言大喜,再三相谢,领了胡不归往谷外走去。

  两人走至郭家兄弟晕倒的大树旁,胡不归低眼一瞥,道:“他二人受了青海番僧‘十万狮子吼’的冲震,抵受不住晕了过去,再过一个时辰自会醒来。不过这谷中烟瘴甚重,吸纳过多会致人迷盹,伤及神元。我这儿有三枚药丸,有驱瘴辟邪之用,你自服一枚,另两枚捻碎了喂他二人吞下。”

  薛照心想:“若能救她性命,便是剧药毒丸我也得吃下去。”当下不加迟疑,入喉咽下,又依法将两枚药丸塞入郭家兄弟口中。

  胡不归又向郭家兄弟背篓一瞥,忽道:“也难为他俩竟找到此物,待我回来便替他们制上两丸红蝉丹吧。”长袖一卷,将篓中血瘤菇收纳入内。

  二人又走出一里远,雾气愈浓,胡不归从怀里掏出一盏翻折样式的白纸灯笼,笼纸上绘有钟馗观鬼閗蟆的图像,笔法甚是遒峻。胡不归双指在灯芯上一捻,点燃了火苗。薛照一惊,心道:“原来这文质彬彬的大夫也是个武学高手。”

  灯火将前路照出一片薄亮,薛照拔步欲行。忽又是两声尖厉的狐狸叫声响起,雾色中倏然显出一条细长的人影。薛照定睛看去,只见来人身裹一袭紫毛狐裘,细眼瘦颧,阻在二人面前。那人似笑非笑道:“胡大人,这是要出诊吗?”

  胡不归默不作答。薛照心头一惊:“莫不是这位胡神医乃是挂冠归隐的臣官?”

  那人又道:“胡大人履任机要,为何却擅离职守?”胡不归冷冷道:“你一直在此喋喋不休,看来是生了口舌之疾,不过不巧得很,我此刻要出谷办事,劝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那人不理胡不归所言,又踏前一步道:“胡大人若想深耕杏林,大可挂冕而去,如何又要在圣上面前进谗害贤?”

  胡不归冷眼一瞥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我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胡濙胡大人的名声却是令闻令望,不敢不知。”薛照一怔,心道:“原来胡神医的真名叫‘胡濙’,之前在京师走动时怎么从没听闻朝中高官有此一号人物?”

  胡濙蔑然道:“我在朝不过是小小的户科都给事中,你既身列‘十羽’,再不济也是个总旗,与我平阶而论,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薛照心中惊疑道:“都给事中为六科长官,司掌侍从、规谏、稽察、补阙、拾遗之事,不过品阶甚低,仅为正七品。胡濙位卑言轻,如何能够直达天听?他又是如何辨出眼前之人乃是锦衣卫?”

  那人愣了一愣,笑道:“胡兄果然别具慧眼。我乃锦衣卫南镇抚司法纪营总旗胡绥,说来与胡兄还是本家人。却不知胡兄从何而知我的来历?”

  胡濙坦然道:“先不说你不请自来,暗中以狐叫声示唆同伙迂曲包抄,这等布置手法自是锦衣卫抓人的惯用伎俩。单说这普天下既想取我性命,又能索我行踪的,思来想去也就纪纲一人而已。”

  胡绥呵呵笑道:“胡兄行走中枢,得陛下青睐,纪都使一直有心结交。大家同朝为官,何需拒人千里之外?”

  胡濙正色道:“同朝为官却不是要同流合污。这几年纪纲辜负皇恩,倒行逆施,我上启天听乃克尽厥职。他若有不忿,自可去有司澄清,在此白磨嘴皮又作何用!”胡濙这几句说得义正言辞,薛照早瞧不惯锦衣卫行事,心中顿生钦佩之感。

  胡绥见施软不成,目露凶光,道:“谗陷忠良可是国之重罪,胡兄若以为有密诏傍身就有恃无恐,可就错之谬矣!巡查缉捕乃锦衣卫职事所在,想来今天在这荒谷中多添出一具无名踣尸,也应无人知晓罢。”

  薛照见胡绥意欲逞凶,立时仗剑在手,大声喝道:“国法肃然,你既受禄天子,怎敢妄动私刑!”

  胡绥怒道:“哪里来的野猢狲!”狐裘一掀,一根色彩斑斓的锦带飞骞而出,直扑薛照面门。薛照使一招“啄破燕脂”,剑尖向下一刺,荡开攻势。剑带相交,薛照只觉手臂一震,那一条看似轻软的锦带竟与铁片无异,暗惊道:“此人功夫好是了得!”殊不知胡绥晋升总旗之前,曾是负责鸣鞭警跸的大汉将军,后得高人指点,学会了一门奇妙鞭法。纪纲擢其为“十羽”之一,又以一条暹罗贡丝织带赠赉,胡绥为切谢示忠,便以这一根锦带为刃。因其叫噉类狐,一根锦带又如狐尾逾曳,便得了个“锦尾狐”的诨号。

  胡绥将锦带收回手里,兀自惊叹薛照武艺不俗,当即嘹开嗓子,发出两声尖锐的狐狸叫声。薛照知他已招麾帮手,当即挺剑抢攻,欲夺路而走。胡绥挥带如鞭,挡在跟前,那锦带就似一条蜴蛇,在鹤雾之中不时探头吐信。薛照难以辨清锦带来向,数招之后竟已渐落守势。

  便在此时,四周唆唆之声乍起。几条黑影破雾而出,剑如雨落,直朝胡濙攻去。薛照双足一点,拔身跃起,急使一招“烟驻游丝”,罩护住胡濙通身。四名黑衣人收剑落地,退至胡绥身旁。

  胡绥冷冷道:“华山派胆子倒是不小,跟锦衣卫作对,是不想再在九大派中立足了!”薛照正色道:“我华山一派风骨自正,怎会为虚名浮誉而蹴折侠节。”

  胡绥道:“文德老儿教你说大话,可有教你好好练功夫。”说着锦带一舞,直扑薛照左肩。薛照竖剑去挡,锦带倏然跳起,疾射他右颊。薛照侧头急避,仍不及被带缘抽中,脸上一辣,痛似针扎。

  胡绥一击得手,身边四名黑衣人一齐出剑,剑心抵成一镞尖角,顶撞而至。薛照反手一记“回征险巇”抽在四人剑锋,六剑相交,但觉游丝剑向下一沉,竟被一股吸力牢牢粘住。原来那四人暗以剑身为介,融导内力于剑心之上。四人所修乃厥阴风木之气,而薛照所练乃一元阳气,阴阳相汇,竟是粘缠在了一起。

  薛照运起全力与四名黑衣人相抗,虽一时不逊下风,但却难再抽身。胡绥抖动锦带,复又蹿跶而至。

  胡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锦带就要啮住咽喉,忽然一束白光从天而落,将锦带斩作两截。胡绥大吃一惊,他所用锦带在缂丝之时揉入了浡泥海底的珊瑚金,坚韧异常,寻常刀刃难破分毫,何以竟会一击而断?正纳闷时,身前四名黑衣人忽然堕剑离手,蹶倒在地。

  胡绥伸手入怀摸到两枚毒菱,正欲发出,忽然脑颏一沉,跟着脚下一跄,站立不稳,单膝跪地。胡绥情知遭了暗算,向胡濙切切喊道:“外人还道你袖里春风,却不知你竟会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胡濙提着灯笼,踏前一步道:“这盏灯笼的烛芯是用降魔草捻揉而成。降魔草吞食毒虫为养,自也是腊毒之物。火燎毒溢,兼之这四下雾如障壁,不透微风,吸嚊入腹,须得一时三刻,便会周身麻痹,难以动弹。”

  薛照甫脱凶险,心有余悸,暗道:“原来胡神医早有戒备,他事先以药丸相赠,多半是教我免辟这灯芯之毒。”

  胡濙又道:“你谓我阴毒,殊不知‘神农医王七十毒,金粟如来四百病’。就如这降魔草,既名曰‘降魔’,自有驱除魔氛之效,这其中要径便在‘对症下药’四字上面。作伥者受其害,为善者收其利,这都是天法自然的道理。王仲任尝有言曰:‘人中诸毒,一身死之;中于口舌,一国溃乱。’纪纲为非作歹,扰累朝纲,为毒大矣。我所施之毒不过损你一人,而纪纲之毒,荼棘天下苍生,怎可同类相比!”

  胡绥气喘嘘嘘,被胡濙一通疾言说得哑口难对。薛照听了这一席慷慨陈词,却是热血滂湃,大生痛快之感。

  胡濙淡淡道:“事不宜迟,咱们走吧。”薛照拔腿欲行,忽然察觉雾气中一股气流涌至,大叫一声:“躲开!”胡濙回身举起灯笼一挡,霎时笼堕灯灭,他足尖轻点,倒跃至薛照身旁。

  雾中忽的跃出一名彪型巨汉,手捧一对木瓜形状的锻铁锤,一声不吭,直朝胡濙劈头打来。薛照一把将胡濙扯至身后,游丝剑当头一挡,火星四溅,直震得他腕骨欲裂。薛照心知这大汉硬功了得,不敢强碰,当即施展柔剑诀,观衅伺隙,剑花抖落,倒逼得那大汉一连后退数步。

  那大汉黳髯浓密,将一张阔脸遮去大半,一双豆粒般的眼睛朝薛照上下打量,显是惊讶对方身手不俗。薛照情知多问无益,游丝剑一弹,复又攻上。大汉一声阚吼,铁锤横扫,薛照身子一斜,剑铓从左腋穿出,奇袭大汉胸门。那大汉也非一味使纵蛮力,左右手将双锤互交,正好夹住了薛照挺进一剑。

  薛照剑尖在大汉右锤上一点,欲借力跃开,不想那铁锤表面极是溜滑,大汉右手微吐巧劲,向下一带,游丝剑顿如断絮滑落。薛照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不由向前一倾,大汉左臂高擎,一记重锤击落,眼见就要将薛照砸得脑门开花。

  胡濙所擅外功乃是姑苏穹窿派的一门“冰弦指”,适于近战,此时相救已然不及。忽见那大汉臂膊一震,手中铁锤停在半空,欲落不落。薛照见机而作,着地一滚,游丝剑就势插进大汉趾踵之间。

  大汉痛吼一声,便如一头发怒的黑熊,臂膀向前猛拽,手中铁锤似被何物所绊而急于挣脱。拉扯片刻,手臂倏然得力,一枝铁锤似陨星般砸落在地。

  大汉凶喘连连,大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雾眇中飘然走出一人,身披纤罗羽衣,脸戴巫觋面具,手里拿着一柄颀长的钓竿,竿头有线缕隐隐发光之迹。

  薛照见其装扮,不由心中一凛,暗忖道:“此人莫不跟‘樛木’有关?刚刚他出手制住那大汉发招,显然救了我一命,却又是作何居心?”

  正当薛照迷惑不解之际,只听大汉一声怒吼:“万千户的钓鲨杆怎么会在你手里!”这大汉姓木,名桦,亦为“十羽”其一,纪纲更以《卫风?木瓜》一篇相授。木桦起初仅为仪鸾供帐的金瓜校尉,后得万飞鹜赏识推荐,方得以腾达,由此对其极是悼恩。他不久之前听闻万飞鹜在陕西遇害,切欲为其报仇,此刻乍见到万飞鹜生前所使的鎏铜钓鲨杆,直是衔悲茹恨、怒气填胸。

  面具人轻笑道:“万飞鹜这一柄钓竿,鱼没钓起两尾,人命倒是害了不少条。如此不祥之物,自不该久留在世上。”其说话之声轻轻柔柔,竟是一名女子。

  薛照不及回神,忽闻锵一声响,面具人双手横撇,已将钓鲨杆从中拗成两截。木桦大怒,不顾脚上创痛,双锤一挺,直扑而上。

  面具人身法如魅,左右飘忽之间已躲过木桦数招锤击,忽的身子一窜,绕至木桦身后,手中半截钓竿连着钢丝轻轻一抖,正好套在其脖颈之上。面具人手头微一用力,钢丝霎时嵌破皮肤,直割得鲜血直流。

  木桦不敢再动,口中不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跟锦衣卫作对。”

  面具人淡淡道:“纪纲犯天下人之怒,天下人皆欲杀之而后快,我不过为天下人其一,何足怪哉。”

  薛照听其应答殊妙,不禁暗暗颔首,忽见雾中寒光急闪,又是四名黑衣人持刀而降,分从乾、震、坎、艮四个方位齐袭而至。

  薛照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小心!”旋即发觉实是多余之举,只见面具人一竿戳中木桦穴道,扶在其腰膂上,轻巧兜了一个回旋,手中还是那半截连线鱼竿,摇摇荡荡,已将四人刀锋一扫而退。

  四名黑衣人刀锋一斜,又从坤、巽、离、兑四面攻来。面具人双足蹬在木桦肩头,鱼线左抽右掣。黑衣人忌惮伤及木桦,多有缚手,却被一根鱼线逼得大现窘涩。

  木桦怒喝道:“一群蠢狗,今天要是杀不了胡濙,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黑衣人一怔之后,提刀又攻。四人步骤幻演,刀光错乱,全不顾木桦矗立不动,一连三刀都削及肤肉。木桦一双小眼怒瞪如豆,始终不吭一声。

  面具人向上一跃,单脚踩在木桦头顶,口中笑道:“好一路‘四阴四阳刀法’!原来是嵖岈山天磨老人座下,难怪别人丢根骨头,就要跪下来舔。”

  嵖岈派掌门王天磨昔日曾襄助王保保在河南兴兵,后虽被朱元璋赦免无罪,但却素来为中原武林各派所不齿。嵖岈派门人忍耻含羞、行事低隐,外人多有不闻。

  薛照心想:“锦衣卫所用如霜刃门、缙云派、嵖岈派等,或为专辄暗杀的旁门,或为因纷失势的流派。纪纲搜揽这些亡命之徒,必存不轨之心。”

  四名黑衣人听面具人辱及业师,勃然而怒,抡刀就砍。那“四阴四阳刀法”乃是王天磨为配合王保保破军陷阵所创,须四人共使,刀路自乾、震、坎、艮四阳卦至坤、巽、离、兑四阴卦交替变换,补苴罅漏,化零为一,极具威力。四名黑衣人乃王天磨本家子弟,深得衣钵,使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面具人脚尖一踮,竖起足跗踩在木桦头顶,身如陀转,手中鱼线挑挞,应对从容。

  薛照见她抖动鱼线的手法倒像是某一类鞭法所使,越看越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转念又想天下武功多互有取鉴,要义还在心法变通上,套路相似也不足为奇。

  忽见面具人跳蹬而起,复落足在木桦颅顶,这一跳蓄满内劲,只踏得木桦双眼翻白向下倾倒。他身高体硕,倒下便如山崩一般,四名刀客究是不敢横刀砍杀上司,停刀一滞。面具人手中鱼线已如幽灵般飘出,在四人颈上各是一啮,四人颤颤两步,翻倒在地。

  面具人落足在地,将半截铜竿掷在地上,向着胡濙作揖道:“胡大人受惊了。”

  胡濙淡淡道:“有劳义士出手相助,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具人道:“胡大人视纪纲为侵树之蠹,我也将其看作耗米之蛀,你我既看法一致,便是同路人。锦衣卫如此胡闹,胡大人岂不该刀笔重墨,在御前重重参劾纪纲一本。”

  胡濙不动声色道:“义士用心,胡某领受,就此别过。”说罢转身便走,也不理会地上横斜躺着的一众锦衣卫,放佛料定面具人定会替他打点干净一般。

  胡绥瘫在地上冷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廷尉大人要杀的人,任谁都插翅难逃!”薛照不闻其言,落剑将其刺晕,正欲追问万飞鹜钓鲨杆一事,回头看去,只见白雾茫茫,哪里还有半条人影。

  薛照心知事关赜隐,虽满腹疑团,但眼下王元苏伤情才是当务之急,便不多问,领了胡濙一路行至山洞所在。

  此时骤雨初歇,平林烟织,洞里不见火光,一片黝黑。薛照心急,便欲进洞探视,胡濙伸手一把抓住他臂膀,制止道:“这洞口被人施了厉害的驱兽香,人若冒进,瞬时便会昏厥。”

  薛照大惊,胡濙从怀中掏出一柄檀木扇,冲着洞口扇了两扇,薛照倏然嗅到一丝浅香萦鼻,忽觉神思一耽,几欲站立不稳。胡濙探指在其“风池穴”上轻轻一摁,薛照立时回过精神,一个箭步冲入洞中。

  透过洞口映入的微光,只见王元苏安然躺卧在地,端木聪却不见了踪影。薛照焦躁万分,立即单膝跪倒,握起王元苏的手腕,惟恐其遭了险害。胡濙在他身后道:“你这位朋友鼻息匀和,应无性命之碍。只是受了驱兽香的熏戗而晕了过去。”薛照只觉王元苏脉象活健、裸肤温暖,心头不由大喜,但又对端木聪失踪大是不解。

  胡濙踱走两步,觑了王元苏两眼,缓缓道:“这位姑娘被‘妙音飞丝’伤了手太阴肺脉,确是笃顽之症。不过看来在我之前,已有人替她接续了命脉。你大可放心,此人不仅妙手高玄,更以鹊药相佐,你这位朋友已无性命之虞。”

  薛照眼见胡濙既不切脉,又不问诊,竟将王元苏伤情说得透底澄清,甚而知道“妙音飞丝”之名,不由大为惊讶。

  胡濙背过身,手中扇子一招,将洞口岩壁垂下的几缕枯蔓一斩而落,伸手抓过一根,一番细看,倏尔叹道:“此法甚妙,将香液浸入枝条,以为屏障,人兽皆不得靠近。”

  薛照将王元苏轻轻扶起,欲输送内力助其苏复,胡濙挥手止道:“这可叫不醒她。”手中檀香扇向她面颊轻轻一拍,只见其喉头一蠕,过得片刻,竟自幽幽醒转过来。王元苏迷蒙睁眼,赫然瞧见自己手腕正被薛照紧紧攥着,脸上一红,急忙挣脱。

  薛照倒退一步,欣喜之下亦不觉唐突,向着王元苏道:“多劳胡神医出手,王姑娘方得无恙。”

  王元苏挣起身子便欲行礼,胡濙摆摆手道:“我可不敢冒领功劳。不过薛公子为救你性命,不辞勚劳请我前来,这份心意着实感人,你该好好谢他才是。”薛照一时赧然,只听王元苏开口问道:“那耍鞭子的小子呢?”

  薛照蓦然惊醒,急切问道:“端木聪去了哪儿?王姑娘可有眉目?”王元苏沉眉吟道:“中途我痛醒过一次,朦朦胧胧瞧见他与一人对峙站着。我还不及瞧清那人样貌,忽然嗅到一股异香,就此又失去了意识。”薛照心下焦虑,胡濙在旁问道:“薛公子所言这位端木聪可是端木世家的青冢狐?”薛照一惊,点头称是。

  胡濙道:“来者或许并非心存恶意,否则也不会出手救人。这位姑娘虽然接续了肺脉,但失血甚多,伤了元阴,我看你们且随我回一趟烟停谷,待我以针药调理,方保百全。”

  薛照心知端木聪智勇兼全,眼前王元苏仍是病势尪羸,也只能跟随胡濙先做打算,忽想起一事,说道:“不瞒神医,在下先前在陕西吃了官司,虽是不白之冤,究为亡徒之身。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 锦衣卫既已寻到谷中,这趟回去只怕多有不便。”

  胡濙将檀香扇揣回怀中,悠悠道:“薛公子曾为公门中人,在你心中,为官之道该当如何?”

  薛照一愣,答道:“在下窃以陆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一句自勉。”

  胡濙点了点头,说道:“我乃建文二年进士,初授兵科给事中。靖难之后,蒙新帝不弃,擢我为户科都给事中。旧臣仕新朝,难免为人所诟,世人皆拿我与方孝孺、练子宁相论,责我未能矢忠不二。而燕王旧属更是瞧我不上,不时摈斥挤摧。我素来好静,最受不得别人嘁嘁喳喳,正好陛下欲择人寻仙访药,我便自请了这桩差事,云游四境,兼察民情。远离庙堂纷争,我方才有心自省,究竟何谓之忠?”薛照见其神态矜重,不由竖耳敬听。

  胡濙缓缓说道:“我思来想去,终是惘然。一日忽读《左传》,其间有曰‘临患不忘国,忠也。’我顿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薛照踧然一震,心绪翻腾,忖道:“我一路惶惶而逃,倒真把自己当作了不逞之徒。朱志堩心存不贰,陈理、明升意欲反乱,纪纲图谋不轨,我身为人臣不能发奸擿伏,反是随波逐流,但求自保,真是不忠不义!”当即声由心发道:“胡大人,我……”

  胡濙不及他说完,扬手打断道:“锦衣卫吃了一亏,该当知难而退。公子不必担忧,趁着天色未晚,赶紧走吧。”

  薛照倏想起王元苏时刻以兴复为念,如向胡濙说破,不免有罪祸之危,当即缄口不言,携了王元苏同往烟停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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