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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古寺霜钟寂无声

小说:与风逐 作者:别玉蝴蝶

  一行人说话之间,已穿过鄜州城外的直罗镇,来到了柏山脚下。薛照说明了办案情由,欲与冯、曹二人就此辞别。冯崇胜一心要与薛照攀近关系,便对曹希顺说延安府听差之事也不着急,不如襄助薛照同去查案云云。曹希顺口中虽说“不要误了正事”,心头却是老大情愿,他知道薛照不仅在臬台衙门正是当红,其兄昭毅将军薛烈更是统御万骑,威赫一方,他如何肯落在人后,白白不要这一次唾手便可结交门道的机会,与冯崇胜嚷了几句,说道:“咱们去学学薛二爷破案的神机倒是好。”

  薛照想着多两人帮衬也不坏,便不推辞,谢了冯、曹二人好意,将马匹系在山门外石栓之上,一同往柏山寺走去。

  四人在山路中走了半个时辰,忽见得一座黄瓦灰墙的寺庙闯入眼帘,檐角之下挂着一张乌漆牌匾,上书“柏山寺”三个描金大篆,笔法沉顿雄快。薛照瞧那题款,却是出自宋濂次子宋璲之手。宋璲官至中书舍人,尤以一手好字闻名天下,后坐胡惟庸逆反案,与其兄仪礼司序班宋慎下狱并死,其父宋濂因得马皇后力救,流放夔州,仅以身免。宋濂乃世之大儒,一代宗工,曾起草奉天讨元檄文,尝为懿文太子朱标讲解《五经》。朱元璋称其为“开国文臣之首”,刘伯温颂他作“天下文章第一”。可就是这么一个“文臣之首”、“文章第一”,却落得子孙受戮、举家流徙、客死异乡的凄凉收场,实在叫人唏嘘。

  薛照心道:“景濂公乃开国元勋巨卿,太祖股肱重臣,却受累子孙,失陷晚节,沉沦幽壤。究其落破,一可谓伴君如虎,再可谓福祸伏依,此皆乃世间无常之常也。”

  薛照略一神动,寺门内已走出来两名腰系铜牌、怀揣铁尺的差人。其中一人鹰鼻虬髯,见了薛照便叫道:“书锦,可把你盼来了!”薛照答一声:“安符兄,累你受苦。”

  来人正是鄜州衙门总捕头李安符,另一人则是衙门里的马班头领,姓石,名垣。薛照与石坦答了礼,又引着冯、曹、奚三人与这边互拜了姓名,一同走进寺门来。

  李安符边走边道:“书锦有所不知,这几日京师又派了一支缇骑至此,为首的姓屠,听说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个狠角色,绰号叫做‘白手屠狼’。姓屠的甫一至此,人不解甲便奔了停尸的大殿去,更将我等尽逐了出来,只准在外院守护。”

  “他们应是没日夜的驱骋至此,却累坏了那几匹上好的马儿。”石垣摇头道。此人执事马班二十余年,终日与马为伴,见良驹受虐,悯恤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曹希顺忽言道:“我听说锦衣卫中亦是角户分门,其中有一班归纪纲直隶的人马,皆穿缇服,佩三色孔雀翎,号曰‘三翎缇骑’,专司翦锄异己,缉杀叛徒,手段忒的辛毒狠辣,因其每出必现血光,加之缇服本类血色,朝中官卿私谓之‘血骑党’,皆闻名而悸。”

  “莫不是这次来的就是‘血骑党’?”冯崇胜惴惴问道。

  “我等奉公执法,何必惊慌。”薛照又说道:“不知法鼓禅师及寺内僧众现在何处?”

  李安符道:“最起先,那姓侯的千户下令押了寺内大小和尚,扬言要挨个拷问,我等因府台大人施了叮嘱,要对钦差‘颐指咸听’,虽是心里有气,却又不敢违拗。这时寺里的主持法鼓和尚站出来,说道:‘万施主魂游蔽寺,无论恶行孰造,一切极重苦果,我皆愿代受。惟愿施主瞧着佛祖之面,放了这一群无辜。’那姓侯的说道:‘好你个老梆子,倒想要逞能,这寺里除你之外共二十九个和尚,你每替一人,我就抽你一鞭,你敢是不敢?’法鼓和尚只淡淡说了句:‘谨遵善命。’姓侯的气红了眼,当真是发狠抽了整整二十九鞭。那法鼓和尚确是有道高僧,一直坐定,哼也没哼一声。”

  冯崇胜与曹希顺闻言都露出怖惧之色,心想若是一个不留神吃罪了锦衣卫,那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

  又听石垣说道:“新来姓屠的,瞅着装扮不似什么大官,应只是个百户、总旗之流,但那姓侯的千户瞧见他来,却像见了鬼似的,全没了神气。姓屠的叫放了法鼓和尚出去,姓侯的吭也没吭一声,就答应照办了。”

  薛照问道:“那法鼓禅师人在哪里?”李安符道:“我已遣人将他送回禅房疗伤去了,不过锦衣卫把守了房门,不许外人靠近。”

  薛照向李安符道:“安符兄,你且再与我说说这案子。”又向冯崇胜道:“烦请冯、曹二位兄长替我安置了这位奚小兄弟,再到羁押寺内僧众的地方细细盘问一遭,兴许能有所得获。”最后向着石垣说道:“还要劳烦石兄,去一趟山门,帮忙照看我那马儿。”冯、曹、石三人各自应诺而去,奚泪也随冯崇胜先行退下。

  薛照执起李安符的手,转进一旁僻静的小道里,低声问道:“佛像之事,可还曾对谁说起?”

  李安符知道其中干系,也压低了声音道:“当日我验尸之时瞧出了蹊跷,便差信得过的手下快马送到西安,中途并未假第二人之手。”

  薛照正欲再问,忽听一个声音高叫道:“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薛照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只见窄巷里转出来一人,身着蟒纹锦袍,生得鸠形鹄面,正是前日在寺中鞭挞法鼓的元凶侯行隅。

  李安符连忙上前抱上一揖道:“侯大人安好,这位是西安按察使司派来协助查案的薛照薛佥事。”又向着薛照引见道:“这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管事千户侯大人。”

  薛照虽不喜锦衣卫行事,但侯行隅官居从五品的副千户,自己不过是从八品的司狱佥事,官阶高下显然,当下拘礼拜道:“下官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司狱佥事薛照,参见千户大人。”

  侯行隅鼻子朝上哼了一声,道:“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陕西都、藩、臬三司谁也跑不掉干系!这个杜秋涣倒是省事,竟只派了个司狱佥事过来。锦衣卫是这么好糊弄的吗?”

  李安符连忙缓颊道:“侯大人有所不知,这位薛佥事可是臬台衙门的第一神捕,手底侦破的案子不可胜数,今日前来,必有相助。”

  侯行隅又怪哼一声道:“神捕?好大的名头!若是今天之内还给不出个交代,本座定要治你们疏职怠慢之罪。”

  薛照应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驽钝,自当竭力。”又道:“下官一路至此,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示下。”

  侯行隅如喉中有浓痰堵塞,费力的干咳一声道:“说。”

  薛照道:“大人此去深入不毛,定是衔皇命而行。可下官在布政使司多有行走,却不曾见得鸿胪寺所发通牒。想必锦衣卫行事幽隐,不足为外藩所知。”

  “锦衣卫做事,鸿胪寺有胆子管么。”侯行隅冷冷道。

  “下官窃以为不妥。”薛照道。

  “有何不妥?”侯行隅问道。

  “今指挥使得圣上亲信,执掌威权,朝野仰望,难免遭人所嫉。正所谓‘为人臣者无外交’,大人此去虽奉承御意,但行迹宜隐不宜张,若不慎为奸小所知,构陷以‘私觌外邦’、‘心存贰君’之罪,引得谏官激越,圣上恐难一言止之,或见怒于指挥使,指挥使担责受诘,必生不悦,又恐迁怒于大人矣。”薛照心知侯行隅此行出关并无皇命傍身,因此故意点破其中利害,却要吓他一吓。

  侯行隅在一旁听着,果然脸上青白之色不断交替,显是恐惧已极。原来万飞鹜携他去青海是奉纪纲阴命,临行被再三嘱咐潜行出关、勿骈旁枝。入藏之后,万飞鹜留他一人在西宁待命,独自去了库库诺尔海办事。他在西宁寻花问柳胡混了几日,等着万飞鹜折返才一并启程回京,却不想在鄜州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侯行隅本属宵小之辈,只有狐鼠之戾,却无虎蛇之黠,一时恶气上来便在寺里作威生事,此刻经薛照点醒,乍想起纪纲御下的峻酷手段,不由得汗洽股栗、恐慌万状。

  “臬台大人正是替千户大人着想,才特命下官微服简行,速了此案,切勿贻人口实,教千户大人为难。”薛照见其狼狈,暗自好笑,口中却振振说道。

  “杜秋涣通事明理,本座一向是知道的。”侯行隅强作镇定,声音却已不觉颤颤。

  薛照正欲再唬一唬他,忽听得一声瓦石声响,跟着一人飞跃而下,落在了侯行隅身前。

  薛照一惊,这人显然伏在檐上窥听已久,然而以他多年玄门正宗的内功修为竟然毫无察觉,更不知这人何时而来,有无听到他与李安符的对话。

  只听侯行隅颤声叫道:“屠远径,你来这里作甚?”

  “我可不似侯千户这般清闲,不过是查案查得闷了,出来转转。”那人言讫回过身来,将薛照一通打量,道:“你便是陕西臬台派来的公人?”

  薛照见那人生得背阔胸宽,身着斗牛纹缇衣,腰束嵌玉蹀躞带,鐍环之上悬着紫、靛、青三枚孔雀翎,目中精光凛凛,又听侯行隅唤他姓屠,料是锦衣卫“三翎缇骑”里的人物,随即作揖道:“下官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司狱佥事薛照,参见大人。”

  “同是查案,便免了这些俗礼。我乃锦衣卫南镇抚司风纪营总旗屠远径。”那人向前走上一步,扬声说道。

  这一步之间,薛照又是一惊,暗道:“这人功夫好生厉害!”。原来屠远径刚才以独鹤之姿从那一丈余高的墙头跃下,薛照心忖如换了自己也并非难事。可屠远径向前一步,薛照才赫然发现,其落脚之处竟已深陷一印。其人能在鹘落之际沉千钧之力,功力之深实在远迈于己。薛照想到自己学艺不精,不禁顾影惭形。

  屠远径又道:“既然寺里来了高人,自是要以礼相待。李捕头你即行下山去置办些酒菜,今晚我要设宴款谢各位连日辛劳。”又向着侯行隅看了一眼,道:“侯千户,我这般行事有无不妥?”

  侯行隅闷哼一声道:“何必白费酒食在这群无用之人身上。怕是耽搁久了,廷尉大人怪罪下来,我等皆不免要领责受罚。”因锦衣卫执掌侦缉廷杖,司职与秦时廷尉相若,纪纲又好大喜功,左右附丽逢迎,皆谄以“廷尉”之名。“廷尉”乃秦汉九卿之一,纪纲自觉名实相符,竟是笑纳不恭。

  屠远径道:“若千户能早些拨冗了结此事,也不必我等奔劳至此,更无需廷尉大人烦心了。”

  侯行隅脸上一白,道:“总旗好自为之。本座晚上要打坐练功,就不来掺和了。”转身怏怏而去。屠远径打发了李安符下山,自己也跟着去了。

  薛照矗在原地,暗自心道:“我武功、见识自忖都不及这个姓屠的总旗,为何他却说‘来了高人’,莫不是指的冯师兄?”

  薛照正欲离开,忽然心念一动,捡起地上一块瓦片兀自端详。那瓦片正是屠远径踩踏所落,瓦片中间生着一眼极小的细孔,竟似被何种锐利之物击穿。

  薛照举起瓦片细想道:“姓屠的武功极高,若他要想在屋顶一直窥听,我与安符兄断难发觉,即使他觉得所听无趣,也只管悄无声息地离开,又何需现身人前?”仰头四顾,只见数株苍松卓然挺立,柯叶绵密。是时微风拂动,沙沙声响不绝于耳,便如骤雨纷落。薛照提起一口真气,跃上树桠,伸手摘下一枚松叶,松叶纤细如针,比照瓦片上的洞孔,却正是一般大小。

  那松针又细又韧,若真有人能以之击穿瓦片,武功定然造了极致。出手之人是为了阻止屠远径继续偷听抑或别有所图?是敌是友也一概难猜。薛照心中一凛,忽听到树下奚泪唤道:“恩公,你快下来,冯大人查到些奇怪的事。”

  薛照暗道一声:“怎么这小子也搅和进来?”跟着跳下树来。

  薛照随着奚泪左转右绕,竟来到了寺内石塔之下。其时先来的捕役已将万飞鹜的尸身挪至正殿,又搜塔察看一番而去,因而此刻并无他人把守。

  薛照仰头望去,只见塔楼高擎,七重八角,上出云霄,气势魁伟,不由心中赞叹。

  奚泪道:“荀子尝有云:‘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恩公何不登塔一看,兴许举目之间,就疑云消散、豁然开朗了。”

  薛照左右张望,问道:“冯、曹二位兄长何在?”奚泪低下头去,喃喃道:“恩公莫要怪我。是我自个儿想为恩公分忧,偷跑到这塔上来,瞧见了些古怪,想着赶紧告诉恩公,又怕你小觑不信,才拿冯大人当了幌子。”

  薛照眉头一挑,怒道:“你这小子怎么恁的胡来?这庙里处处凶险,却不是该你流连游戏之地!”

  奚泪闻薛照斥责,眸子一酸,就要垂下泪来。薛照心有不忍,想他也是一片好意,便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走吧,上去看看也好。”

  二人拾阶而上,一路只见雕甍繁密、井藻辉煌,筑功极是精细。二人爬了一阵,来到塔顶楼阁之内。

  薛照凭栏四顾,是时虽是初秋,但秦川之地偏处西北,朔风暗度,却要比内陆入寒更早。但见远方川泽纡迥,山原盈旷,近处则红衰翠减,草木凋蔽,却是一派人间萧肃的景象。

  奚泪走近道:“恩公,你来瞧这口大钟。”薛照收住神思,循声望去,只见一尊黄铜大钟巍然悬立。薛照走近细看,钟身通体铸有密密经文,其中一句曰道:“是诸世界,若著微尘及不著者,尽以为尘,一尘一劫。”正是《妙法莲华经》中的出处。

  薛照忖道:“此钟高逾一丈,若从钟底跃上蒲牢,于轻功高妙者而言倒也并非难事。只是万飞鹜以自个儿腰带为缳,半夜缢死在这铜钟之内,却是端的蹊跷。万飞鹜在锦衣卫正是春风得意,为何忽要自寻短志?莫不是此去青海之行出了岔子,忧惧纪纲苛罚,才畏罪求死?但为何又要选在柏山寺,竟以如此怪异的死法了结了去?”

  正自狐疑,忽听奚泪说道:“恩公,此钟铸得极妙,虽比不得京师的华严大钟,却也是非凡之物。”薛照暗暗惊道:“这娃儿小小年纪,竟还到过京师。”转念一想:“似他这般富户子弟自是喜欢四处逡游,也不足为奇。”向着他问道:“你看出了什么端倪?”

  奚泪道:“这口大钟通体光洁,无缝无裂,应是以‘泥范之法’灌铸而成。钟上经文应该也是先刻阴字,再烧陶范,最后引铜汁入槽,一次铸好,绝无镌补之隙。然而我细细查看,却发现这大钟内壁上兀的以刀工刻有几枚蚊蝇小字。”

  薛照闻言一惊,急循着奚泪所指之处,屈身看去。借着几束残阳余晖,才得以看清钟壁上印着两行弯弯斜斜的小字,写道:“久说首阳薇可采,为歌遗事却消魂。”薛照虽所读甚渊,一时却也想不起这两句诗是何出处。

  奚泪搔头道:“我也是趴在地上瞧了老大半天,好歹才看清上面的字。”

  薛照见他白衣上灰垢点点,感其助己之意,暗忖道:“一日之内仅有夕阳西斜的一时半刻,暮光照耀入塔顶,才或可勉强瞧出钟里的古怪,是以鄜州的官差和锦衣卫虽反复登塔察看,却因时辰不对,都没瞧出其中端倪。这愣青小子误打误撞,倒立了一件功劳。”出言慰道:“委屈你了。你可知钟上诗文出自哪里?”

  “若我记得没错,这两句诗应是‘金华四先生’之一的戴叔能所作。”奚泪道。

  “戴叔能?莫不是那个忤抗太祖诏命,誓死不改元节的戴良?”薛照吃了一惊道。

  戴良为浦江乡人,乃当世鸿儒,师从吴莱、黄悟、余阙,文名响于东南,与宋濂、王伟、胡翰并称为“金华四先生”。自元亡后,不忘故君旧国,埋名隐居于四明山下。后太祖徵之入京,欲授以官,称老疾辞。太祖怒,羁留不释,乃自裁於京师大狱,年六十七岁。

  薛照幼时曾听父亲唾骂其为“天生奴骨”、“可耻汉奸”,又说“元虏南下,铁骑腥膻,胡歌血泪,幸得太祖英武神明,我等戮力拼命,才得以光复这大好山河。戴良之辈,空披汉人皮囊,却婢膝侍奉元狗,认贼作父,数典忘祖,实在可恨之尤。纵他假学满腹,也难逃天下笑柄。”

  薛照因父所忿,幼时皆不读亡元遗老如戴良、王嘉闾、丁鹤年诸人之书,因此并不识得其人诗作。薛照心忖戴良以死明志却也不失磊落,又听奚泪说道:“恩公好见识。只是我究是想不明白,此两句诗文镌记在铜钟之内是何用意?”

  “首阳采薇应是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之事。戴良借以咏怀,想是为排遣忧思故国之情。”薛照叹道,心想:“元虏残暴不逊殷纣,然古今皆有捐躯死节之臣,是愚忠致命,抑或杀身成仁,实不可知矣。”

  薛照又道:“戴良在日曾欲间道归附王保保,遇道梗不达。想是残元余党复国之心不死,以此两句反诗为暗语,约在柏山寺中密会,欲图不轨之事。”

  “这口大钟铸成已久,经篆之上已生出了班班铜绿,而诗文所印之处却只有凹仄之痕,想是新刻上去不久。”奚泪顿了顿,瑟瑟道:“莫不是与万大人之死有何干系?”

  薛照神思晃动,一个飞身跃至悬挂蒲牢的木梁上,查看一圈后直直跳落。又摸着钟唇外沿绕行一周,最后屈身窜入钟内,施展“壁虎游墙功”攀爬而上,瞧了究竟再纵身跃下。薛照这一串动作极是迅捷,奚泪只看得憕了,半响才道:“恩公,有什么着落?”

  薛照面色凝重,向他招招手,道:“下去吧。”

  是时凉风吹送,撩得塔檐上的铜铃叮铛作响。奚泪侧耳听去,远远可闻蝉吟鸦噪之声,转头眺望,眼见黑云弥散,天色已经黯沉了下去。

  薛照下塔之后,带着奚泪在寺里四处察看,遇见衙门的公人便上前询问。奚泪在薛照问案之时,总是不经意置喙一言两语,每每切中扼要。薛照暗忖:“这娃儿巧捷伶俐,颖悟绝人,却不似寻常纨绔子弟。”

  薛照将负责讞事、勘鞫、戒护、殡仪的各路差役逐一问了一遍,最后寻到冯崇胜、曹希顺,问起探查所获,二人絮絮言之。正说话间,一名身着缇衣的校尉闯进门来,说道:“总旗大人有请各位移步正殿,共进酒食。”薛照答应了,这边冯崇胜低声唾道:“妈的羔子,竟要我们去停尸的地方吃饭。”曹希顺苦笑道:“只怕是鸿门宴,也不得不去了。”

  薛照留了奚泪独自呆在厢房,与冯、曹二人同赴正殿而去。三人穿过一片枯松瘦柏,来到了大雄宝殿之外。李安符与石垣正候在门外,神色焦虑,见了薛照,连忙迎上前来。

  “屠总旗命锦衣卫的缇骑守住了大殿四周,刚刚又打发州府的差役全都下了山去,只叫我们五人前来,却不知是何用意。”李安符惴惴言道。

  薛照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等又非杀人凶徒,何惧之有。”言讫,挽起李安符手臂,邀了众人一同推门进去。

  屠远径独自在殿内等候多时,见人进来也不多待寒暄,便嚷着入了座。薛照见那一张梨花木圆桌上散乱摆了十几盘菜,其中不乏带把肘子、葫芦头等荤腥之物。薛照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去,只见大殿之上释迦牟尼佛像法眼如瞩,威严无比。薛照心中惶恐,默念道:“罪过,罪过。”

  屠远径斟了一杯酒,说道:“旁人常说我这名字取得凶煞,皆以为我生而残暴,动辄要‘屠戮远近’,何其谬也!我不过是姓了一个‘屠’字,就要凭白受人诬谤,你们说可恼不可恼!”屠远径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又说道:“我名里‘远径’二字实则大有清净之意,乃是出自杜牧之诗中:‘远上寒山石径斜’一句。”

  冯崇胜赶紧陪笑道:“令尊好雅识。”

  屠远径勃然道:“我那老父,一介乡鄙,做事从没个主见,胡乱听了那算命瞎子的话,累我遭人嘲笑,我好不恨他!”

  冯崇胜闻言而噤,瞟眼又瞧见殿上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当真是心如死灰,暗自懊悔跟着来蹚这趟浑水。

  薛照抱拳道:“总旗大人唤我们来此,想是为了一解万千户身死之事,不知有何开示?”

  “你这个人痛快。”屠远径踱了两步,道:“万飞鹜仗着他亲哥是北镇抚司镇抚使,平日在卫所里飞扬跋扈,我甚是瞧不顺眼。不过撇开私隙不谈,他终是在列一员尉官,这一趟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别家可以不管,锦衣卫却断不会坐视不理。”

  薛照暗自心道:“锦衣卫能猖行海内,一赖皇帝纵容亲任,二则因纪纲知人善御。”他曾听长兄薛烈言及锦衣卫中尚有一处秘如结社的所在,号曰“射鸿堂”。堂内皆是从各卫所精挑而出的猪突豨勇,入堂辄需歃血拜盟,对纪纲誓效死忠。“射鸿堂”以纪纲自领堂主,下设十羽,各有一拔尖人物出任“执羽人”。因言纪纲自恃“十羽”为爪牙心腹,才敢弄权枉法而肆无忌惮。

  “来来来,咱们一边喝酒,一边把这案子捋顺了。”屠远径举起杯来,招呼众人饮酒。冯崇胜等人战战兢兢,哪敢随意去动桌上杯盏。

  “尔等这般拘束作甚。是了,我当荐一位陪酒人上来,为咱们暖场助兴。”屠远径连拍两掌,殿门嘎吱一声打开,两名缇骑押着一名袍服褴褛的僧人步入殿来。

  那被押之人却正是柏山寺主持法鼓。薛照见其身材魁硕,筋肉虬凸,一看便是练气功的硬家子。法鼓慢慢靠近,向着殿上佛像合十鞠躬,一张阔脸却是全无表情。

  屠远径一扬手,二名缇骑转身退出殿外。就在殿门关上的一刹那,屠远径身子一斜,迅捷无伦地欺到法鼓身旁,一掌拍向他左边肩头,谁想这一掌竟只是虚拍,不及掌心沾衣,他又是一掌从法鼓胸前划过,直拍其右肩。这两掌风声猎猎,殿内稍谙武功之人都不难看出,他这两招掌击极是凶险,若打实在人身上非得分筋错骨不可。可法鼓却似入定一般,对于周围一切视如无睹。孰料屠远径第二掌仍是点到即止,他掌收脚动,眨眼就站回了原地,就如被风吹回一般。

  “无趣,无趣。你这大和尚恁的无趣。一身高明武功,何苦受那廿九记鞭子。”屠远径连连摇头道。话音未落,法鼓僧袍上的两片袖子忽噌一声响,自手肘处裂作两截,噗噗掉在地上。

  薛照见法鼓臂膀上深印着一道新结痂的疤痕,料是为侯行隅鞭笞所伤。冯、曹诸人直看得动心怵目,栗栗不安。

  法鼓一动不动,忽胸前僧衣嗞一声响,横着一片布料由左向右撕开,袒露出胸膛肌肉。

  薛照见屠远径劈掌断袍,心中震骇。他曾听恩师讲起,此路武功与本门的“破空掌”相类,要旨是行先天元炁自掌心劳宫穴贯出,练到深处,能隔空伤人。武林之中也仅有武当、青城、齐云等练气名门能够使得。

  “本官虽不信鬼神,但也曾听闻佛门流传有‘和合二仙’的妙答。”屠远径向着法鼓诡邪一笑,大声问道:“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他见法鼓闭目不应,转过身去朗朗自答道:“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顿了顿又问一句:“可是有如此说法?”

  法鼓忽然开口道:“施主既深谙佛道,但请慈悲为怀,宽宥了寺中无辜。”

  屠远径脸色一变,怒道:“你庙里的和尚都清白无辜,我锦衣卫就合该死有余辜?你既自恃修行有道,我且要看你要如何忍我、让我!”言毕打一个响指,殿外的缇骑推开门又押了一个灰衣僧人进来。

  那僧人上身被缚,被推攘到万飞鹜的棺木前。不及站定,身旁缇骑飞起一脚踢在他膝后腘窝上,灰衣僧随即跪倒。

  法鼓面色微变,向那僧人叫道:“果生!”

  那僧人法名果生,正是法鼓座下之徒。果生虽被踢倒,却仍是昂首怒目,甚是倔强,一侧的锦衣卫忽伸出手来摁住他后脑,向万飞鹜的棺椁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直磕他头破血淋。不等他仰起头,忽从大殿横梁上飞垂下一根白练,白练底端结有一环,正好套在果生脖颈上。果生喉头发出一声哼叫,身子倏的腾起,竟被那根白练拽至了半空。

  冯崇胜、李安符各是一声惊呼,曹希顺与石垣亦是看得胆颤心跳,都不知那根白练从何而至,又怎会凭空升起。

  法鼓身形一晃,拔地而起,双手疾探,欲将果生一把抓下。就在此时,屠远径也飞身而至,呼呼两掌直打法鼓后心。法鼓回身击出两拳,拳掌相撞,只听砰一声响,二人身子在空中俱是一晃,各自向下跌落。法鼓足尖甫一沾地,急又提纵而起,一条猿臂倏忽伸长出五六尺,眼见就要触到果生腰眼,屠远径凌空一掌拍来,又将法鼓缠住。

  眼见果生双脚乱蹬,一张脸已憋得发紫,冯崇胜等人虽是愤愤不平,但见到殿上两名缇骑仗剑而立,威风凛凛,却谁也不敢出手。

  薛照着实看不下去,正欲出手制止。忽听得法鼓大喝一声,拳路突变,一条遒健的手臂如蟒蛇出洞般上下翻腾,身体也似柳枝般左右飘拂。屠远径见其状甚异,不敢掉以轻心,右手向着法鼓面门虚晃一掌,左手却倏地变掌为爪,抢抓法鼓右拳腕脉。法鼓拳不变向,肘不曲弯,眼见脉门被扣,拳头忽的向上弹起,反而先撞中屠远径手腕。屠远径五根手指顿时一麻,接着肩头一阵灼痛,一口真气提炼不纯,就向下跌去。法鼓顾忌其身份,出拳甚轻,否则略施重手定可将他肩胛骨打得粉碎。饶是屠远径轻功高妙,落脚之时也不禁打了一个趔趄。

  法鼓见再无阻拦,一把抓住果生右脚,要将他拽下。倏地剑光一闪,殿上两名缇骑各擎佩剑,朝着法鼓双足脚底直插而上。

  法鼓眼看着在半空中绝无回旋之地,忽然手臂一横,攥住一旁白练,身子兀的倒立,如蚺蛇缠树一般,双腿交叠勾在布练之上,由着一双肉拳俯冲而下。地上两名缇骑各自抖动剑锋,欲削法鼓手臂。法鼓腿根用力,身体在空中陡然一个回旋,双拳左右换位,从剑网中倏地穿出,正砸在两人肩窝上。两名缇骑身子一歪,各自摔倒。又听得果生一声咳嗽,身子被白练包裹着急坠而下。法鼓翻身顿地,伸手一揽,将果生稳稳接住。

  原来法鼓借下落之势,又使了“千斤坠”的力道,将果生连着白练一并扯落。

  屠远径抚掌大笑道:“大慈恩寺的‘施无畏手’端的厉害,我自愧不如。”

  薛照见果生得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却暗自惊道:“此人如何知道法鼓来历?”

  屠远径又道:“慈恩寺的武功源自天竺夜柔吠陀功,如此说起少林菩提老祖也是天竺人,两家功夫系出同源,难怪如此霸道。”

  法鼓挥臂将果生挡至身后,言道:“缙云派的‘凌空斩’既是取名一个‘斩’字,自是以劈掌为厉,施主却只以拍掌与贫僧过招,个中已多有相让。贫僧救徒心切,出手失了轻重,还望施主宽恕。”

  曹希顺向薛照悄悄耳语道:“却不想屠大人出自川东缙云派。”缙云派原是川东大派,后因其门人参与明玉珍兴大夏国之事,而遭朱明朝廷所忌,势力由始不振,局促于重庆府一境,中原武林已久不闻其名。

  屠远径脸色微异,喝道:“本官可不是来此同你逞凶斗狠的!”又指着地上一团白练说道:“朝廷命官遭人用此妖法暗算丧命,你寺里怎么逃得掉干系!”言毕连打两个响指。

  从殿外又飞奔进来四名劲装的锦衣卫,连同已从地上翻身振起的两名缇骑,各持了佩剑,将法鼓与果生围在核心。

  就在殿上剑拔弩张之时,忽闻一人朗声说道:“万千户另有死因,还望总旗大人明察!”那人漆眉炯目,气宇轩昂,却正是薛照。

  屠远径在大内行走,最忌便是自己缙云门徒的身份惹人打牙撂嘴,此刻被法鼓说破来历,正在气头无处发泄,乍一听薛照上前抱不平,更是怒火中烧,竖掌一劈,喝道:“锦衣卫办案,容得了你胡言乱语!”

  薛照顿觉一股遒劲的气浪扑面而来,直如一柄无形尖刀。薛照哪敢怠慢,抽出游丝剑,使出一招“横丝网天”守住门户。剑上霎时被一股大力撞上,直撞得剑身向内激凸拱起。薛照胸口一闷,急御起真气相抵,幸好游丝剑所织剑网已卸去屠远径这一掌大半力道,他才勉强接下此凶招。

  李安符见状,急忙站出来打圆场道:“屠大人息怒,薛佥事出身戎马世家,性子耿直,绝无冲撞之意。”

  屠远径冷笑一声道:“戎马世家?敢情是要搬出你那正三品的哥哥来威压我不成。”屠远径口中不屑,但见薛照挡下自己一记“凌空斩”,却也不敢小觑。

  薛照正色道:“家兄承先考遗烈,摧锋陷阵,累进功勋,以有今日昭毅之名。下官自慙驽钝之姿,不能荣宗耀祖,但自问身在公门,也算将勤补拙、兢兢业业,一路攘奸除凶,从未曾窃用父兄清誉。总旗大人此番说道,下官断不敢受。”

  屠远径嗤笑一声,说道:“你这般义正言辞,倒显得本官气量狭小了。有什么高见说出来便是,还怕本官听不进去么?”

  薛照上前一步,说道:“疑点有三。其一,万大人是如何登至塔顶的?第一个发现万大人尸身的人是清晨登塔敲钟的小沙弥。据小沙弥所言,塔门一日之内只有破晓的卯时开启,其余时辰都以铁锁封闭。万大人若要在夜半子时登塔,要么破门而入,要么飞檐而上。我仔细看过,塔门铁锁并无遭人破坏之迹。料想以万大人‘枝头雪’的绝妙轻功,要跃上二楼外壁的窗龛进入塔内,也并非难事。”

  “枝头雪”乃是峨嵋派轻功绝技,意即习得这门功夫的人在提纵之时便如一捧薄雪压在枝头。薛照从朱志堩处听说了万飞鹜乃是峨嵋派出身,推测其十之八九会得这门轻功。

  薛照又道:“其二,万大人如何会投缳于大钟之内?若按屠大人刚才演示,却应是有人事先设伏于塔顶,以某一由头诱得万大人钻入钟底察看,此时机关发动,练条自钟顶飞落缚住万大人脖颈,然后将他擢离地面活活缢死。敢问是也不是?”

  屠远径冷哼一声,睥睨言道:“何必明知故问。那口铜钟我早已看过,钟顶蒲牢下铸有一铁环,连通里外,正好可以之为辘轳,设下夺命锁之类的机关。那铁环上正印着一道新磨出的擦痕,这还不足以说明情状?”

  薛照道:“下官斗胆一问,万大人的武功与屠大人相较,高下如何?”

  屠远径冷冷道:“他是峨嵋派陆涛老尼的得意门生,武功自是不弱,与我只怕在伯仲之间。”

  薛照又道:“那以屠大人你的身法,若要有人从背后偷袭,胜算几何?”屠远径道:“只怕没那么容易。”

  薛照微微一笑道:“那便是了。若有人从钟顶暗施手段,以万大人的机警与身手,怎会毫无发觉,不加抵御?”薛照续道:“循迹推测,要么下手之人武功远迈万大人之右,令他根本不及反抗;要么便是有人对万大人下了毒,教他动弹不得,束手就缚。”

  李安符插嘴道:“我收殓万大人尸身之时细细看过,除脖颈与双耳的勒痕外,确无半点其它伤迹。会不会是万大人遇到什么心灰意懒之事,一时想不开……”

  “断然不会!”屠远径厉声打断道:“身为锦衣卫之人,性命早就交付给了廷尉大人,谁也无权自行了断。”

  李安符闻言一骇,连忙收声退到一边。冯崇胜、曹希顺、石垣诸人皆是如坐针毡,愈加惶惶不安。

  薛照款款道:“安符兄确是说中了要害。万大人既无伤痕,说明在塔顶并无打斗发生。那万大人只能是被人下了毒,才会失去还手之力。”

  屠远径眉头一皱道:“中毒?”

  “那口铜钟离地距不盈尺,通体密闭,若是有人在其中施下‘飘飖散’之类的毒气,纵是敏捷如万大人者,恐也难有盘桓之地。”薛照道。

  “丐帮的‘飘飖散’?”屠远径眼里忽然腾起灼灼杀气。

  薛照道:“这一点下官还不敢确定。只是寻思若要快速让一个人失去知觉,丐帮的‘飘飖散’确是最为厉害。”

  屠远径冷笑一声道:“臭叫花子的脏东西能有什么厉害。”忽然一掌斜着劈出,劲风所至,将那口黑棺的盖板猛的掀了开,森森说道:“你最好看个明白。”

  法鼓见状合掌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

  薛照凑近棺材一看,只见万飞鹜面色紫黯,唇皮乌青,死相已笃。因陕西入秋后天气寒峭,所以其尸身并未发味。

  薛照细细端详了一阵,说道:“万大人所中之毒,看来并非丐帮的‘飘飖散’,而是点苍派的‘孤光一点莹’。以尸身而辨,万大人确非自缢身亡。”

  李安符忍不住说道:“万大人左右耳后皆有深紫色勒痕,且眼合、唇开、手握、齿露,皆是自缢之相,确是不假。”

  “安符兄看得仔细,却不知人在生勒未死间,若被实时吊起,致窒气而亡者,足以淆乱视像。”薛照又道:“万大人袍袖之上有一块小小绿斑隐隐发光,便若萤火一般。若在白日里,凭着一双肉眼万万是看不出的。听闻点苍派藏有一门剧毒制法,唤作‘孤光一点莹’。相传此毒乃是截取洱海滨野的姬红萤之囊,加入白眉蝮齿龈中的毒液繁复碾磨为粉而成。炼好的毒粉极是厉害,但凡有人吸入口鼻星点,瞬间便会周身麻痹,知觉全失。”

  “点苍派几个老农夫想是活的腻了!”屠远径怒道。

  冯崇胜、曹希顺等闻言均是一惊。点苍一派雄踞洱海之滨已历数百年,武名遐迩,先后侍奉南诏、大理两朝。后傅友德、蓝玉、沐英等奉太祖之命征讨盘踞云南的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点苍派前代掌门段之萼率门人下山襄助明军,刺死了梁王右丞驴儿,立下大功。太祖闻奏后深嘉其勇,赐点苍派良田百亩,永免徭赋。点苍派由始驰誉中原,在三十年前的嵩山会盟上,正式跻身武林九大派之列。各人均想:“点苍乃名门正派,对朝廷素来恭顺,怎会千里迢迢跑到陕西境内暗杀锦衣卫的人?”

  “此事颇多蹊跷,下官也只是臆测而已,究竟与点苍派有无干系,恐怕还得实地勘访后才能知晓。”薛照道。

  屠远径冷哼一声道:“就算你所言非虚,可也并不足以替柏山寺的和尚开罪,谁知这老和尚有没有与云南的贼匪坑瀣一气。”

  薛照落落道:“法鼓禅师若果有杀人之意,大可选在偏乡僻壤下手,又怎会独独挑在自己修行的精舍之内,这岂不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么?大人也情知法鼓禅师出自大慈恩寺,慈恩寺乃皇家敕院,朝督暮责,管束兢厉,僧班之内皆为有德大贤,又怎会妄造杀孽。个中情状,惟愿大人明察。”

  薛照见屠远径默不作答,又踏近一步,抱拳作揖道:“法鼓禅师确无愆法之状,还请大人考正曲直,谨议慎刑。”薛照夙以南宋时的循吏宋慈为楷模,深然其“洗冤泽物,当与起死回生同一功用”之论。此刻相救法鼓多是义气使然,却不是因秦王朱志堩所托之情。

  冯崇胜闻言真是又急又忧,暗骂薛照蠢笨,他见屠远径刚为法鼓所败,颜面失落,正在气头,薛照此时出言相救,岂不是猴儿戳蜂窝自讨苦吃?

  孰料屠远径却将手一扬,六名缇骑立时收剑回鞘。六人动作整齐划一,极是干净利落。

  屠远径冷冷道:“你只管陈情述案,本官自会分辨皂白。”

  薛照点点头,又言道:“最后的疑点便是为何万大人会深夜登塔?”

  “为何?”屠远径眯起眼来问道。

  “虽然候大人不在此处,下官仍要斗胆推测,万大人之死应与青海之行有关。”薛照道。

  殿上诸人闻言皆是一怔,只有屠远径目光烁烁,诡黠莫测。

  薛照自顾说道:“残元在捕鱼儿海之战中大败亏轮,已是钟鸣漏尽。但蒙古鞑子生性桀骜难驯,时刻有卷土重来之志。下官听说秦、洮、河、雅诸州皆有王保保的旧部残党暗地活动,欲图不轨,但慑于天子神威,只敢为鬼为蜮,未闹出大阵仗。万大人此行出了西宁卫,已是深入残元势力范围,难免为奸党所窥。”

  “诚如你所说,残元余党为何不在青海下手,却要一路尾随至此?”屠远径道。

  “或欲借端生事,以图浑水摸鱼。又或者万大人揣携了什么要紧的物件儿,惹得一众贼人眼红,非得夺之而后快。”薛照此时不将迦叶铜像示之于众,一来是怕锦衣卫招风揽火,去寻鄜州衙门麻烦;二来侯行隅与屠远径似乎皆不知万飞鹜身藏佛像一节,可见此事定有要害隐情,更宜静不露机。

  屠远径眼神越发诡邪,说道:“那你可找到什么证据?”

  “下官在铜钟内壁偶然发现了两行新镌上去的诗句,乃是残元遗老戴良所作,其诗曰:‘久说首阳薇可采,为歌遗事却消魂。’下官窃以为,万大人正是为了一觑此诗,才会钻进钟内,中了鞑子余孽的埋伏。”薛照口中言道,心头却想:“锦衣卫平日里作威作福,结下的仇家自是不少,这案子并非就定是元虏所为。”他此时将罪魁指向蒙古人,却是想尽速替法鼓脱罪。

  屠远径阴笑道:“鞑子作乱,却累得我等在此团团转。”

  薛照道:“就怕是如此,还请屠大人明鉴。”

  屠远径突然大笑道:“抽丝剥茧,鞭辟入里。妙哉,妙哉。”

  薛照却看见屠远径眼神里杀气陡然大盛,暗叫一声不好,不知哪句话说的不留神,竟挠动了对方杀机。薛照正欲招呼众人小心,大殿中忽然烛火一暗,又听得噗咚几声,显然已有人倒地。薛照急欲抢救,忽然肩头上一股怪力压下,薛照忙催动内力相抗,哪知膻中气海空空荡荡,半丝力气也使不出,只觉膝盖一酸,即行跪地。薛照刚想要呼喊众人,却发觉如鲠在喉,竟透不出声来。

  这时殿中一柱长明灯忽又亮起,薛照借着一缕微光四下顾盼,目光所及,冯崇望、曹希顺、李安符、石垣连同法鼓、果生,以及六名持剑缇骑,全都七零八落瘫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大殿之上还有两个人危然站立,一个人自是屠远径,另一人与屠远径相对而站,全身被一袭宽大的银鼠毛氅紧紧包裹,却不知从何而来。

  薛照一窥之下,不禁浑身觳觫。那人脸戴一张白蜡蜡的木雕髹漆面具,面具之上眉眼鼻唇俱全,一边看垂眉落眼,满脸悲戚愁苦,一边看却是咧嘴扬唇,又似辴然欢喜,直是说不出的诡谲阴骘。

  那人面具上一双点了墨睛的眸子也不知是否瞧见了薛照,倏地将大氅一掀而起。薛照顿觉一股气浪翻滚而至,他膻中乏力,哪里抵抗得住,身体一软,便扑倒在地。

  薛照身体受制,耳朵却是无碍,只听屠远径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滋事!”

  面具人朗朗吟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薛照听出那人所吟乃是《诗经·卫风》中《河广》一篇,此诗借用一串奇问抒发客居卫国的宋人羁旅思乡之情。面具人声音低沉如埙,煞是凄清,颇为切合诗文所寓意境。

  “亏我还费了这一桌酒食,窃想阁下或藏身在这一群茅苇之间,当真是失敬了。”屠远径语调骤变,慨然叹道。

  薛照心中一凛,暗想屠远径今天在檐上偷听之时果然是受迫现身,因而故意设下这桌酒席,却是想要找出是谁在暗中捣鬼。

  屠远径又道:“阁下与我既是同路中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人倏然笑道:“我这‘诵得老夫诗’还不算开门见山,难道还要再将《竹竿》也背诵一遍?死人的蠹句我可一向都记不牢。”面具人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忽又变得异常清脆,好似一名垂髫小童。

  薛照心头疑团重重,暗忖道:“面具人所说的《竹竿》,难不成也是《卫风》中同名之篇?这其中又闹的什么古怪?”

  面具人又道:“‘十羽’损失其一,卫风使如伤折一股,该是在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罢。”

  薛照听到“十羽”二字顿时心电一闪,暗自惊觉:“面具人所说的卫风使自是纪纲无疑,他又说‘竹竿’是死人之诗,莫不是指的横死寺中的万飞鹜?而‘河广’则似正对应的屠远径。”

  屠远径怒道:“再这般出言无状,可别怪我无理!”面具人嘤嘤笑道:“你自忖武功能比那个大和尚高明到哪儿去?”

  屠远径突然沉默不语,想是瞧见瘫倒在地的法鼓,强自摁下了怒火。

  “这大和尚也非同等闲,乃是秦风使座下的‘驷驖’,你就不用再刁难他了。”面具人声音忽又转得低沉无比,似乎他笑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声音,说话之时又换了别样。

  “周公位列首尊,阁下既是左右之人,更应循规蹈矩,却为何要阻挠在下出手清场?”屠远径冷冷说道。

  面具人道:“佛祖面前杀生造孽,我实不忍见。何况秦风使的人也在这宝殿之上,自残内讧,岂不是更坏了规矩。”

  屠远径忿忿道:“那阁下为何要诛杀‘竹竿’?”面具人哂笑道:“我赶来化解一场干戈,无功可领不说,却还要背上不白之冤,真是叫人寒彻心扉。卫风使势焰可畏,我又怎敢招惹。”

  屠远径哼一声道:“人皆言周公千古人豪,有经纬天地之能。阁下既是他老人家麾下得力干将,定非常鳞凡介,杀一两个人又有何不敢。”

  面具人声音忽又变得峻厉异常,冷冷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不该留你活口。”

  屠远径半晌不语,显是受惊非小。他平日里狼突鸱张,此刻却噤若寒蝉,着实令人茫然费解。

  薛照听得肉颤心惊,暗忖这一干人似乎都用了《诗经》中某一篇诗题来指称彼此,而那位“周公”似乎正是这一党的首脑领袖,但法鼓与屠远径似乎又各有隶属,彼此不识。薛照思乱如麻,实在想不出江湖上有哪号帮会教派拥趸这般势力,竟能将锦衣卫也置于指掌。

  面具人又道:“我来找你,一来是为化解秦、卫两家的误会,二来则是要你去查一个人的踪迹。”

  “什么人?”屠远径颤声问道。

  “人家不才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么?”面具人呵呵笑道。

  “果真是‘采薇’?”屠远径似是齿落舌钝,混沌问道:“风之上莫不是当真另有一重天?”

  面具人森森道:“这并不是我知晓之事,更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只管去查找那人下落。钟上的铭文写得清楚,‘采薇’就在首阳山中。但山名为‘首阳’者四境皆有,最出名的不外乎七处,离此最近的一处位于周至县九峰乡的耿峪,其余分别在甘肃渭源、山西蒲州、直隶迁安、河北滦州、河南偃师、山东昌乐。你自去耿峪,你带来的六名手下,都是‘霜刃门’的高手,一个个剑法使得倒也爽快,你就让他们分别去了余下六地打探。”

  薛照听面具人娓娓道来,似乎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又赫然得知屠远径手下六名缇骑居然是江湖上素以调教杀手闻名的辽东霜刃门门下,不禁暗叹锦衣卫用人之卓诡不伦。

  “这可是周公钧意?”屠远径瑟瑟问道。面具人冷冷一笑道:“无知者无畏,无知者也命长。你若再问一句,我便会在你鹰窗穴上再种上一枝‘苔色霜根’,帮你做一个真哑巴。”

  屠远径似是挢舌难下,隔了许久,才颤颤应了一句:“谨遵阁下吩咐。”他说话之声战战兢兢,显然已是怕极,与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薛照心想那“苔色霜根”定是一味极其厉害的毒物,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未曾听说。

  面具人又道:“若有了线索,你须得亲往南京城外紫金山下的灵谷寺走一趟。寺中有一座供奉玄奘法师顶骨舍利的宝塔,三层塔龛之上又供有一千尊精铜佛像,塔旁长有一株千年樛木,你便背对着树干由西向东数起,直数到第三层第廿尊佛像,将其旋转一圈,如此即可。办了这事,你就可安心回你的京师去。”

  屠远径惊声问道:“你便是‘樛木’?”

  面具人嚯嚯笑道:“你这个‘白手屠狼’的名字倒不是虚叫的,真比狼子还要狡猾。我不过随口一说,就让你钻了空子。”

  薛照暗道:“原来他就是‘周南’里的‘樛木’。看来周公为极为尊,座下之人的武功也要更胜于其余诸风。”

  屠远径连声喏喏,又问道:“还请明示,柏山寺内又该如何收拾?”

  面具人幽幽道:“这寺里的人都中了‘白日眠’之毒,醒来后只会觉得今晚的事如同一场欢梦。至于如何收拾残局,那应是你们锦衣卫最擅之事才对。”。

  薛照伏在地上惊疑不定,正欲再听,忽然感到一阵暖风拂面而过,眼前一黑,立时晕了过去。

  薛照悠悠醒转时,直如宿醉初消,头痛欲裂,游目之处却赫然发现自己躺在禅房卧榻上,急伸手入怀一阵拾掇,触到迦叶铜像仍是安好无损,稍感心安。薛照又想起昨夜之事,正自狐疑,冯崇胜、李安符等人一拥而进,个个面有喜色。冯崇胜抢先说着屠远径因昨晚薛照据理力争之功,已不再追究柏山寺僧众杀人之嫌,领了万飞鹜棺椁,一早下山去了。

  薛照问起昨晚情形,冯、曹皆言他昨晚在殿上神流气鬯,将案情剖析入微,直说得满座风生,叫屠远径如吞了哑巴黄莲,整晚闷声不响。李、石二人则感激他仗义相助,不仅替法鼓洗脱冤屈,也为鄜州衙门送走了一拨丧星凶神。

  薛照陪笑答应了两句,心中却疑窦重重,暗想诸人为何无一人记得昨晚大雄宝殿上变故之事,却似那面具人独要说给他听知一般。

  各人见锦衣卫麾之即去,无不如释重负,又说了一阵。薛照左右不见奚泪踪影,正自担忧,却见奚泪捧着一碗银耳羹走进屋来。

  冯崇胜笑道:“你这娃儿生得粉头俏面,反正也是孤苦伶仃,倒不如跟着薛二爷做个侍奉衣食的僮儿。”

  奚泪脸上一红,手臂微晃,碗里银耳羹不禁洒出几滴。

  薛照伸手接过奚泪手中汤碗,道:“冯师兄勿寻这小兄弟开心,咱们收拾妥当便行下山去吧。”

  众人喏喏而去后,薛照才端起碗来喝下两口,只觉银耳软糯,汤羹清甜,胃中直是说不出的爽畅,又瞧见一旁奚泪颊上红绡未减,正在忸怩,心头感他顾念,说道:“你昨晚应也是未睡塌实吧?”

  奚泪嘤嘤道:“只是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好似怎么也醒不过来。”

  薛照知他也中了面具人所下之毒,柔声慰道:“今日能了结寺内冤案,大半因你之功,我也不言多谢,只是跟你约定尽早逮住那四头恶鬼,替你报仇雪恨。”

  奚泪眸子闪出星星泪光,他怕薛照瞧见,连忙转过头去。薛照却早已看得真切,心忖道:“这娃儿名中带‘泪,’确是人如其名,端的羸弱善感,只怕将来朝折暮折、受人欺侮,须得趁着年轻好生锤炼一番才是。我或可修书一封,荐他入华山学艺,好教他日后也能有一技防身。”

  薛照口中不言,将碗里剩下的银耳羹一饮而尽,携了奚泪一同跨出门去。

  薛照随诸人来到大雄宝殿向法鼓辞行,法鼓称谢不已,执意相送,众人不好推辞,一同走至山门。法鼓再三言谢薛照救命大德,薛照却是观貌察色,满心猜疑昨夜面具人所言“驷驖”之事。法鼓一脸沉肃,并无半丝异样,反而是他身后连着果生在内的一众僧侣,尽皆筋信骨强、人高体硕,却不似寻常寺院里清修僧人般尪羸清瘦。

  薛照暗暗心疑,忽想到面具人武功高深莫测、屠远径行事暴厉恣睢,皆非善类,法鼓与此二人共伍亦绝非小可。暗想此时若是好奇尚异,或恐招惹不测之祸,当下拳头一抱,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禅师请留步,咱们就此别过。”言讫邀上众人,骑马奔驰而去。

  一行人奔出数十里,已进入葭州地界。石垣见不得马驹受累,便寻了一处水草茂盛之地,招呼众人解鞍下马稍事休息。

  石垣将各匹马儿都一一喂饱了草料,走到薛照身边,说道:“薛二爷好眼光,竟能相中此等千里宝马。”

  薛照木然一愣,他见那匹癞头马又瘦又老,哪里有半点宝驹良骥的样子,只当石垣说笑,也不在意。

  冯崇胜笑道:“我等外行人只瞧见这马儿羸弱得紧,正想着到了葭州给我师弟另外张罗一匹良驹。倒要讨教石兄,何以相得此马有千里之资?”心中却道:“这老厮果然是人老皮厚,一得劲就马屁拍得啪啪响。瞧我不戳破你的牛皮,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石垣道:“马有驽骥,善相者乃能别其类。相有能否,善学者乃能造其微。我虽所学疏浅,但多年在槽枥间行走,也算积下一二眼缘。诸位瞧这头马儿,膝如团曲,目似悬铃,阑筋竖面,深髋厚髀,实是上善良品。其虽年老,恐仍日需豆糜三升,酒五合耳。”

  李安符、曹希顺将那匹癞头马上下打量一通,瞧着确是头骨高峻、睛目有光,知其不假,向着石垣齐齐称道。冯崇胜自讨没趣,伫在一旁闷声不语。

  薛照不好意思直言此马是从榆葭四鬼处掠得,只得尴笑一声,说道:“石兄莫见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马儿来历。”

  石垣沉吟半响道:“如我猜的没错,这应是一头狮子骢。”

  众人皆是一声惊呼,稍谙典故的人皆知——隋文帝时,大宛献千里马,其鬃曳地,号曰狮子骢,惟郎将裴仁基能驭之,朝发西京,暮至东洛,腾跃飚忽,犹如天马下凡。

  石垣见众人将信将疑,又道:“诸位莫瞧这马儿年老,殊不知隋亡之后,狮子骢失散于江湖,等到唐太宗践祚,对此骏足念念不忘,敕天下访之。后同州刺史宇文士及在长安朝邑市的一家面馆访得此马,但见其正挽硙碾磨,骢尾焦秃,皮肉穿穴,目不忍视,然而稍食钟乳,又骁腾如故,这都是因为千里驹的血性使然。”

  李、曹二人闻言齐向薛照称贺,一人赞道“良驹从明主”,一人颂曰“宝马配英雄”,薛照颇觉尴尬,却又无从相告。

  石垣向着薛照一通贺喜,忽又说道:“相传此马极是猛悍,太宗曾亲控驭之,而不能驯。武媚娘时侍侧曰:‘惟妾能制之。’太宗问其术,对曰:‘妾有三物,始则捶以铁鞭,不服,则击以铁挝,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尔’。薛二爷可也是下了一番苦功才驯妥了这头倔犊子?”

  薛照只是低头自谦,冯崇胜在一旁冷冷道:“我师弟有王良伯乐之能,制驭几头畜生还不是手到擒来。”

  石垣也不辩驳,深叹一声道:“这马儿若识定了主人,则沥胆堕肝,终生不渝,人情所不及也。”又道:“窃闻宝马能通人性,若主人发令,则高下疾徐、东西南北,无不如意。究竟未曾亲眼睹证,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薛照见石垣越说越起劲,连忙站出来说道:“此去路途尚远,咱们快快启程吧。”

  众人又走出数里,路遇一间破陋野店,只用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板搭建,顶上铺了几窝潦乱的茅草,门前挂一张破破烂烂的麻布幌子,用粗墨写着“沽酒市脯”四个大字。薛照与李安符均是见之心疑,二人在这条官道上往来无数,皆不知此地何时建起了这样一家酒肉铺子。

  “莫不是一家黑店?”曹希顺也不禁疑道。冯崇胜哼笑一声:“怕他作甚,正好捉了这一窝盗匪回去领赏。”

  众人正纳闷时,忽门幌掀动,从屋里走出来一人,却是一龙钟支离的老妪。那老妪手拄一根蠖屈螭盘的蟠木拐杖,蹒跚着走出两步,忽然大喊一声:“少爷!可算等到你了。”

  众人一惊,却见奚泪独自上前,喃喃道:“禹婆婆,你来了。”

  禹婆婆疾走两步,佝偻的身子似是随时都要跌倒,好容易攥住了奚泪的手,扭头向着屋内嚷道:“老头子,少爷找到了!”

  屋内应声又走出一白发苍苍的老汉,瞧见奚泪顿时涕泪纵横,哽噎呼叫道:“老奴迎接来迟,少爷受苦了!”

  奚泪神色微异,说了声:“禹公,你也来了。”

  薛照瞧那老妪、老汉虽是耸肩缩背、发秃齿豁,却皆衣着黼绣,不似普通人家的仆役之属,暗自心道:“这小子看来确是膏腴子弟,竟连家仆都如此阔绰。”

  禹公迎上前来,向着薛照长作一揖,拜道:“官人相救之恩,老朽感铭肺腑,永不敢忘。”

  薛照连忙扶起,道:“老人家好说。”心头暗道:“这老仆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他家少主?定是那娃儿偷偷写信告诉了家里留守之人,叫他们来此相迎。”

  禹公泣道:“老朽与荆妇得知老爷、夫人遭难的消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翼飞到少爷身边,却被这身填沟壑的蠹骨头拖累,耽误了这许多时间才赶到此地。”

  薛照向着薛照道:“老人家既然到了,也不用我再行护送,你且归家去吧。”奚泪欲语还休,默默点了点头。

  禹婆咳嗽一声,喊道:“少爷找到了,还不赶紧把车驾挪过来。”木屋后随即传来两声马叫,一名车夫打扮的汉子驾着一乘马车倏忽转到了道上来。

  众人见之一惊,那马车造得极是奢华,分由两匹玉花骢牵引,马齿各镳一对金灿灿的銮铃,竟似纯金铸成。车辕毂头轭末皆以美玉为饰,车厢以金丝楠木打造,又用犀牛革皮缠扎,车窗各悬一副慈竹帘挂,帘脚皆坠以水晶为缀。

  禹公从袖口抖落出十余个金锭,捧至薛照面前,道:“大恩不言谢,但求官人收下这些薄物,好叫老朽落个心安。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

  薛照哪里肯受,连忙推辞。《大明律》中虽明文规定官员纵是“受财不枉法”,也要“赃满一尺,杖九十”,但官场之人进纳苞苴,早已蔚然成风,且互为荫蔽,谁去理会这些写在纸上的刑文律法,更何况是这般惠而不费之事。

  冯崇胜直看得眼红脸烫,恨不得一手替薛照接了下来,心中愠道:“你家朱门绣户,自是瞧不上这些毫末之财,却该想一想我等做这无禄差事的辛苦!”

  明初州府当差的捕快虽与行省臬司的提刑官职事相近,但待遇却大不相同。提刑官乃授禄品官,捕快则属无阶贱业,不仅三代之内不得参与科举,平日也无固定旌酬,仅有一年十余两银子“工食钱”,养家糊口自是艰难,因而多在办案之时揩油捞水,以饱私囊。本领高强的则会专盯官衙张榜缉办的“笺花案”,若能在时限之内破得案子,便可领取为数不菲的赏金悬红。

  禹公察言观色,将那几锭金子赍发诸人,说道:“诸位大人风尘劳苦,老朽不及置酒送路,便请去喝杯茶吧。”

  李、曹各人都在官场混迹多年,见这顺手便宜哪有不捡之理,推让一番便各自收下了。冯崇胜拿了金锭,自是喜笑颜开,心头想着真是不冤此行。

  奚泪向着薛照鞠了一躬,禹公、禹婆左右搀着,径自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一声,马鞭抽打,一乘车飒飒而去。

  薛照望着马车远去之影,想起奚泪这两日相伴之情,不禁涌上几许意兴阑然。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狮子骢长嘶一声,翻蹄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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