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克风和段鹏飞这两位刑警队副队长迅速完成了分工:段鹏飞去公园管理处了解相关情况,并寻访可能的目击者;钟克风则马不停蹄的赶奔市第二医院。当钟克风挤过人群向外走的时候,林旭阳气喘吁吁的迎面跑来。
“师父,听说是大案子?”林旭阳脸上洋溢着难言的兴奋,并伸着头看向了被担架抬着的尸体。
“你不老老实实回家休息,跑这来干嘛?”钟克风白了一眼这个二十出头、打着呵欠的徒弟。林旭阳三年前从刑侦学院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被分配到刑警队跟着钟克风,所以名义上二人算是师徒关系。这两天林旭阳被安排值夜班,按理说这个时间段他应该回家睡觉。
“刚才交班的时候听说有命案,我就赶紧过来了。”林旭阳脸上的兴奋依然没有消失,“终于有大案子了。”
钟克风连忙示意他小点声,并没好气的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个年轻气盛的徒弟一心想着要办大案,可身为警察天天盼着出大案实在有些不太合适,因此他打他那一下分量确实不轻,直打得林旭阳一阵头晕目眩。
“我错了,我错了。”林旭阳边揉后脑勺边陪笑,“师父,跟我说说这案子呗。”
“上车说。”钟克风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在驶往第二医院的途中,钟克风把刚才的所有发现都告诉了林旭阳,林旭阳一边强忍着呵欠一边认真琢磨着他听到的每一个枝节。
“既然目前没有发现强奸迹象,那可以暂时排除奸杀;如果是抢劫的话、嫌疑人应该能发现兜里的这张缴费单,他不会把单子留在那等着咱们确认死者的身份,再说死者的耳环还留在耳朵上,所以暂时可以排除抢劫杀人……这么看得话,很有可能是仇杀啊。”
林旭阳说完看向钟克风,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某种肯定的答复,但“面无表情”是钟克风最显著的标签,所以他只得无趣的继续自顾自分析起来。在林旭阳喋喋不休说话的时候,那具女尸的每一处细节仿佛投影般出现在钟克风面前的挡风玻璃上,而这些投影最终定格在了那个本不该出现的裙结上。
这是个什么结?我是谁?我为什么要绑住她?我跟她有什么仇?
钟克风盯着玻璃上的裙结看了片刻后按动起雨刷器,随后将车拐向了另一条道路,而那个虚无缥缈的裙结在雨刷器的划动下彻底从眼前消失。林旭阳一脸疑惑的看向了师父——不是只有新手司机才会打转向灯的时候误按雨刷器吗?
钟克风没有注意到林旭阳的不解,他只是边开车边心有旁骛的四下观瞧。前方一辆车的后备箱处于打开状态,里面用绳索固定着一辆摩托车,他立刻看向了那个绳索上的结;一家商店门口正在卸货,每一件货物都被结实的捆绑着,他立刻看向了所有货物上的结;两名年轻女子正在携手逛街,她们长裙上的裙结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几名小学生正背着书包急行在道路上,他看向了他们胸口红领巾上的结;一个老人正牵着狗在路边散步,他看向了狗绳上的结;他同样看向的还有每一个路人的鞋带……
总之,这一路上所有跟结有关的事物都没能逃脱钟克风的眼睛,他的双眼照相机般将这种种的结一一拍进脑中。就在他下意识进行“拍摄”之时,林旭阳传来了一声惊呼,伴随着这声惊呼的是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
误入对面车道的钟克风连忙猛打方向盘,在与货车擦肩而过后他成功的停在了路边,随之而来的是货车和后车中传出的不堪入耳的臭骂。
两人惊魂未定的连连伸手向后方车辆表示歉意,然后准备重新发车前行。
“师父,您今天咋了?要不我开吧?”惶恐未定的林旭阳担心的看向了钟克风。
钟克风没有理会他的好意,他使劲眨了几下眼后发动汽车朝正路驶去。就在他为了并线看向倒后镜之时,他看到了后方不远处周子枫的车。他铁青着脸假装没有注意到她,但同样发现这一情况的林旭阳则似有深意的坏笑起来。
“师父,周记者整天这么缠着您、您好歹给个表示啊。”
钟克风压根没有理他,只顾急速前行,而周子枫驾着车不出所料的一路尾随。
“她当我师娘倒是不错……”
“下去!”
钟克风靠边停住了车,圆睁双眼瞪向林旭阳。
“好,好,我不说了,我不就是想开开玩笑让您放松一下嘛。我不说了还不行?”林旭阳连忙陪笑。
“我让你下去!”钟克风按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锁,“上她的车,看著她。”
林旭阳立刻恍然大悟。虽然他不知道师父和周记者到底有没有确立恋爱关系,但周记者敏锐的嗅觉和执着的调查精神早已灌满了他的耳朵,所以此时师父的安排与其说是看着这个难缠的记者、不如说是在她身边当个卧底。
因此,当钟克风再次发动汽车扬长而去时,林旭阳似笑非笑的站在路边看着不远处周子枫的汽车。片刻后,周子枫驾车缓缓停在了他面前。
“晒太阳补钙呢?”周子枫一脸坏笑。
“师父让我监视你。”林旭阳笑着拉开门钻了进去。
“拉倒吧,他是派你保护我吧?”周子枫笑得更开心了。
第二医院跟所有其他医院一样,大白天永远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当钟克风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以及那张日期为昨天的缴费单后,他没费多少周折便找到了外科门诊部的张秋山大夫。
当钟克风走向张秋山诊室门口时,门外走廊上等待看病的人不住斥责他不道德的插队行为。他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呵斥,也不想拿出证件让这些病人对诊室内的医生产生不必要的猜忌,他只是径直走了进去,然后关闭了房门。
此时,值了一晚上夜班的张秋山刚换下白大褂准备离开,另两名医生正分别对两名患者进行诊治。在得知钟克风的身份后,张秋山表示可以跟他去办公室谈话、以免影响别的大夫看诊。钟克风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在临出门时环视了屋内的另两名医生和患者。四人都被钟克风的眼神吓到了,他们不明白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人长着这么一双让人望而生畏的眼睛。
当钟克风和张秋山穿过排队的人群来到办公室门口时,周子枫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林旭阳则远远的站在她身后。
“钟队……”
钟克风未等她说完话便和张秋山一同走进办公室,并迅速关上了门。周子枫不满的嘟囔了些什么,然后伸手开始推门,但随着锁门声的响起,她想进入会议室的打算彻底失败。她重重的拍了一下门,再次嘟囔几句后忿忿不平的瞪向林旭阳,林旭阳则摊开双手一脸事不关己、见怪不怪的模样。
虽是清晨,可门窗紧闭的会议室里仿佛蒸笼一般,让人完全透不过气来。张秋山开启立式空调后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两个纸杯接满水后放在了会议桌相对的两个位置上,随后他在会议桌一侧坐下,平静的等待钟克风在他对面落座。四十多岁的医生身材中等、儒雅斯文,一眼看去便是温和可亲之人。
钟克风没有立即入座,他只是那么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张秋山一连串的动作。自打进入办公室后他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张秋山,他倒不是在怀疑他,因为他没有理由怀疑,他只是习惯如此。在钟克风整整十年的刑警生涯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嫌疑人见到他的眼神后会主动坦白,而有更多的知情人会在他“不动如山”的威严下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您请坐。”张秋山不解的看着这位不动如山的警察,他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一直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仿佛一只秃鹫在盯着腐肉。
钟克风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上去,然后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黑皮本和一支黑色水笔放在面前,他缓缓打开笔帽后翻开了黑皮本中的某个空白页,随后拿起笔看向了对面的张秋山。
“可以抽烟吗?”钟克风朝会议桌看去,上面并没有烟灰缸。
“可以。我们这是医院,得了肺癌能直接送到七楼癌症科。”张秋山温和的笑了一下。
钟克风一点都不欣赏他的幽默,但他还是决定不拿出裤兜里的烟和火。
“于秋华昨天来你这看过病?”
“是。”张秋山继续保持着温和。
“你们很熟?”钟克风冷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丝变化。他知道,他这种把所有人都当成嫌疑人的表情非常不好,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
张秋山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会这么问,他愣了片刻。
“您……怎么知道我们很熟?”
“作为医生,你每天都会面对无数患者,可当我刚才说出‘于秋华’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做任何思考或者回忆、而是直接给出了回答,这表明这个名字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对吧?”钟克风的脸上没有任何故作高深的模样,他只是一如既往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判断。
“不愧是警察。您贵姓来着?”张秋山虽然在诊室扫了眼钟克风的证件,但他显然没有记住他的名姓。
“钟。市局刑警队副队长。”钟克风不打算第二次拿出证件。
“钟队长好。”张秋山客气而礼貌。
“是副队长。”
“哦……钟副队长好。”
片刻的沉默让张秋山十分尴尬,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不会聊天的人。他把水杯端在嘴边极为缓慢的喝了起来,他不知道除了这么做还能做些什么。
“于秋华找你看什么病?”钟克风似乎没有意识到张秋山的尴尬,或者说,他压根不关心自己的态度是否会导致对方尴尬,反正这是常有的事。
“外伤。”
“什么样的外伤?”
“您问得是哪次?”
片刻的沉默再次出现。张秋山发现对面这位副队长眼中出现了一丝疑惑。
“什么叫……哪次?”钟克风拿起笔对准了空白的黑色笔记本。
“她经常来医院,每一次来都会有外伤。大部分是皮外伤,偶尔会有轻微骨折。”张秋山目视着钟克风的笔在纸上划动。
“持续了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她找你看病多长时间了?”钟克风虽然在记录着医生所说的话,但他脑中却出现了死者长及脚踝的裙子和紧扣的衬衣。
“几个月了。”
“几个月?”
“这我真的不记得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找找她第一次来我这的记录,不过需要花点时间。”张秋山思索一下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有劳了。”钟克风盯着自己写下的文字看了起来,“她大概多长时间来一次?”
“我平均两周见她一次吧。不过也有可能她来得时候是别的大夫,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受伤的准确几率。”
“她昨天几点找得你?当时是什么症状?”
“五点半之后,因为这周我都是夜班,五点半换班,我刚跟同屋的大夫换完班她就来了。她当时说肋骨疼,我做了检查发现没什么大碍,是前几天受伤后留下的后遗症,我给她开了点止疼药就让她回去静养。”张秋山一字一顿,非常严谨。
“你俩有没有聊起过她为什么总是受伤?”
“刚开始我问过一次,她说是不小心摔的,然后我就没再问,因为我看得出来,那些伤不是摔的。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也就没有多问。”张秋山欲言又止。
“以你的专业来看、那些伤是怎么造成的?”钟克风终于抬头看向了他。
“被打的。”张秋山毫不犹豫也毫不闪烁,“我可以非常负责的得出这个结论。”
“她每次都是自己来吗?还是有人陪同?”钟克风继续在本上刷刷点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频繁被殴打却不敢说出实情?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她丈夫。
“都是自己。”
“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电话或者地址?”
“您应该知道,我们外科门诊是不留这些的。”
长久的沉默出现了。钟克风盯着本上寥寥数语的记录凝神思索起来,张秋山则稳如泰山般等待着继续被询问。
“癌症科在七楼是吧?”钟克风突然抬眼看向张秋山,张秋山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钟克风非常自然的拿出烟深吸起来,并将烟灰弹在了一口没动的纸杯里。张秋山苦笑一下后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口,然后静立窗前默然看着对面的这位警官。
这个人精神上一定有点问题——张秋山不动声色的盘算起来。其实,自打见到钟克风第一面起,他就产生了这种判断。虽然他只是一名外科医生,但无论是在医学院还是在医院,他常年都跟各种各样的病人打交道,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问题他基本上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觉得——这个人精神上一定有点问题。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一根烟的工夫。钟克风把烟头扔进纸杯后合上了笔记本,然后将本和笔放回公文包内。张秋山关闭窗户后做好了送客的打算,但钟克风显然没有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意思,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张秋山镜片后的双眼,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您还有什么要问得?”张秋山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张大夫,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一直在向你打听于秋华的事,可你压根没问我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吗?”
张秋山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警官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我相信您来找我一定有您的理由,而且,您并没有主动提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所以我就没有多嘴。我知道警察有警察的办案原则。”张秋山依然平静,平静的就像是在做一台习以为常的、血淋淋的手术。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作为一名见惯了生死的医生,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好奇吗?”张秋山儒雅斯文的脸上似乎有些忧伤。
“见惯了生死?何出此言?”钟克风的双眼已经许久没有眨动过,“你怎么会说出‘死’字?”
“她是杀人了吗?”张秋山脸上的忧伤更重了几分,“如果是,我也并不意外……因为,也许是早晚的事。”
“为什么是早晚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她生活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无论谁如此频繁的遭受殴打都会有忍不了的那天。”张秋山的平静让钟克风觉得整个办公室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在警察面前如此平静的人——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你说得有道理。”良久后,钟克风缓缓站起了身,“不过,于秋华没有杀人,她被杀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办公室外突然响起金属物落地的声音。钟克风迅雷般冲到门口打开了门,他发现一个中年女人正慌乱的捡拾着地上的金属饭盒,而饭盒里的包子和小米粥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