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赵小天是否真的乐意来这种破地方？当然不是，要说是的话，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其实他也很清楚，所谓的道德绑架并不能彻底束缚一个人，想要扯断这种无形的枷锁其实很简单，只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可以了，而且良心上也不会受到任何谴责。正如程勇那束自以为是、不以为然的目光，明确地告诉了所有人——我就这样。
赵小天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背负重压，其原因只有一个——承诺。一旦一个人做出了承诺，就务必要遵循，否则便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和质问。
看到赵小天进来，老人非常高兴，忙请上坐，并附寒暄。
赵小天见陋室依然如故，而自己昨天买的东西还剩下许多，想必老人并无心思于大吃大喝。当即宽解道：“老人家，您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身子最重要。这不，今天我又给您买了好些呢。”
“我谢谢您，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老人感激地说。
“快别这么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赵小天随手把两袋东西放到桌子上。
“小孟凡过得可好？”
“他呀，好极了，现在正在学习呢。”
“学习？敢情他上学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没，他现在还上不了学，得需要您的户口本。”
“户口本？”
“是啊，没有户口本就不能安排他上学。对了，忘了问了，您的户口本能不能先给我拿着，等我给小孟凡办了入学，再给您送回来。”
“行，行，只要能让他上学，别说户口本了，就是要我的命都行。”老人毫不迟疑，连忙翻着床单下的褥子。在老人眼中，非常重要的东西都藏在褥子下面了。
“没您说的那么严重。”赵小天对老人所说的话深表无奈。
“给，您拿好。”老人将户口本双手递给赵小天，并嘱咐说，“您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对了，上学不还得需要钱嘛，这里面还有不到一千块钱，是我全部的家当，您拿着。为了能够让小孟凡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这可是他爹妈多年来的梦啊。”
老人的话令赵小天感动不已，虽然这一千块钱可能连小孟凡一个学期的学费都不够，但老人能有此心，赵小天甚为欣然。
“不用了，这钱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小孟凡的学费什么的用不着您操心。”说着，赵小天将户口本打开，并将塑料膜里面夹着的钱递回给了老人。
老人连连摇头，也不伸手去接，而是说：“我知道这点儿钱可能算不了什么，但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毕竟小孟凡是我的孙子，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呀。大恩人，您可千万别拒绝，这钱您拿着，算我求你了。”
对于老人的请求，甚至是乞求，赵小天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但又不得不再次劝说。“我说老人家，这钱还是您自己留着吧，也好买点儿什么补一补，毕竟您的身子要紧。我说过了，您可千万别苦了自己。”
“我的身子不重要，只要能让小孟凡安心学习，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现在只想让他好好学习，您总不能连我这么一丁点的要求都给浇灭了吧。”
赵小天无可奈何，知道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索性只好将钱收好，顺便将户口本也一并收好。“既然这样，我代小孟凡谢谢您。”
“瞧您这话说的，应该是我代小孟凡谢谢您才对。”
老人难得露出微笑，虽然看上去很丑陋，但在赵小天看来却是很慈祥、很开心的微笑。很显然，当听说小孟凡快要上学了，老人的心情自是兴高采烈、兴奋异常的。
“对了，大恩人，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再来？”老人问。
“过两天我还会来看望您，怎么了？”赵小天发觉老人似有所求。
“是这样的，要是您方便的话，顺便也带小孟凡过来一趟。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怪想他的。”爷爷对孙子的思念可谓感天动地、无可动摇。
“我知道，等过两天我来，一定也把他带来。”
“那真是谢谢啦。”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小孟凡也想您了。”
“他能想我，很好，很好。”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有感动，也有感伤，他爱孙子，但却给不了孙子想要的，这岂非是莫大的感伤？
“别这样，老人家，小孟凡永远爱你，这是他亲口说的。”
说完这话，赵小天扶老人在床上静躺，但老人却直摇头，并说：“不了，我可不想再躺在床上了，我这一天至少有二十个小时是在床上过的，这样的生活我真的不想再过下去了。”
赵小天能够理解老人的心情，垂暮之年的老人，过着与床相依为伴的生活，且仅限于床，既是休息的床，更是病床，这种感觉无疑是最痛苦的。
赵小天不晓得该怎么安慰老人，或许每个老人到了晚年都会体验到这种痛苦，而这种痛苦赫然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展望的，宁可死也不愿意展望。然若有幸不死，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因为这就是生活。
赵小天只能是陪着老人闲坐，一时间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这对于老人来说很正常，他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有子孙相伴，他便话多些，无子孙相伴，他也能坐在床上呆上一整天，像是傻子，又像是仙佛。
只是，这一次老人却不想成为傻子，所以他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我想问您一件事，我儿子儿媳妇的事这么样了？”
“很好。”赵小天随口一说。
“很好？”老人不是很明白。
“是啊，很好，很好的意思就是进展很顺利。”
“那是不是就可以打官司了？”老人显得很焦急。
“老人家，我实话跟您说，现在还不着急打官司，我们要先收集证据。”
“证据？我儿子都死了，难道这还不算是证据吗？”
老人的幼稚与无知令赵小天头痛不已，但他却又奈何不得，况且老人之所以焦急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想要迫切知道儿子儿媳妇的死因，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赵小天更希望老人能够冷静下来，就现在而言，冲动没有任何作用。
“老人家，您听我说，千万要冷静，等我把证据收集好了，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到时候是否需要打官司，我再请您定夺。”
“还要等？可我已经等不下去了。”老人显得悲痛欲绝。
“即便现在我们起诉打官司，由诉讼，到取证，到开庭辩护，再到结案，这个过程的时间也不短，至少得半年。”
“半年？那也太长了吧。”老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就是半年，而且至少得半年。若对方提出上诉的话，可能时间还会更长。”赵小天如实说。
“这……我还有机会看到那一天吗？”老人极度伤心、痛心入骨。原本他以为打官司就像古时候对簿公堂，大人在台上，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明察秋毫，公正判案。却不想现在这么复杂，他甚至害怕自己会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没办法，这就是中国的法律，取证，以及法庭辩论的时间会非常长。所以我也都跟您讲了，劝您不要着急。”赵小天说。
“可我要是不着急的话，岂不是还要等更久？”老人近乎哭诉地说。
对于这一点，赵小天显然无可奈何。其实在他心中已然有数，倘若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且能够获得高额的赔偿金，他甚至不支持老人以法律的手段打这场官司，倒不妨私了，因为这样获得的赔偿金兴许会更多，真凶怕遭受牢狱之灾，自然愿意多给。至于老人儿子和儿媳妇的死，赵小天认为即便果真能将真凶正法，他们也回不来了，所以犯不着因为两个死人而与金钱作对。还有一点尤为重要，那就是即便证据确凿，也无法确定真凶，这也是这个案子的难点。
只是这些话赵小天不敢跟老人明说，他怕老人义正言辞地讲自己是个彻头彻尾，且丝毫没有良知的恶棍、混蛋。其实从实际角度出发，赵小天的想法更周全，但却未免缺德，更何况老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一点赵小天从老人的神态上已经看出来了。
老人显得极其颓废。赵小天也深陷于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向老人和盘托出。尤其是让老人放弃对真凶的追究，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毕竟丧明之痛，任谁都不能坐视不理，任真凶逍遥法外。
老人痛不欲生地用双手捂着脑袋，抽泣地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大恩人，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这件事就交给你啦，您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我听您的，我全听您的。”
“您听我的？”
“是，我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是一点儿辙都没有了。”
“好，既然这样，您尽管听我的消息，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好，那我就先谢谢您啦。”
“快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不，您没义务帮我，是您好心，乐于助人，我谢谢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老人恨不得给赵小天下跪，但当寻思大恩人非常反感这一套，便改为鞠躬。
“哎哟，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嘛，可千万别这样。”赵小天颇不高兴地说，且赶忙制止老人的行为。
“不会，不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老人借势坐回床上，没有再继续折磨赵小天。
“好了，行了，我该走了，这件事您就包在我身上吧。”赵小天不耐烦地说，很想迅速离开这里。
“嗯，您办事我放心。对啦，您可千万别忘啦，一定要带小孟凡回来看看我。”老人现在所有的期望和感情全都倾注在了孙子身上。
“一定，您尽管放心，过两天我就带他过来看您。”
说完这话，赵小天赶紧辞别老人，回到程勇的车上。
程勇扭头看了一眼神情低落，且略微有些慌张的赵小天，不禁问了一句，“怎么，不开心了？”
“很不开心。”赵小天浩叹一声。
“你没把实情跟老人说吧？”
“我没敢说。”
“老人会受不了的。”
“不光老人受不了，我都快受不了啦。”
“你受不了？什么意思？”赵小天的话令程勇觉得奇怪。
“老人非要打这场官司，为的是弄清楚儿子和儿媳妇的确切死因，而且还以为打官司会很快呢。可当我告诉他少说得半年，老人一下子懵了，他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跟你说的？”
“前面的是他跟我说的，找书苑 www.zhaｏshuyｕan．com后面是我猜的，可他的表情很真实，也很无奈，我看到的只有这些。”
“这也难怪你会不开心。”程勇苦笑着说，且慢条斯理地从微型冰箱里头拿出两瓶冰镇咖啡，一瓶递给赵小天，一瓶自己喝了起来。
赵小天喝着冰镇咖啡，很凉爽，味道也很苦，但相比较嘴巴，心里面更苦。
“没什么好伤感的，老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么一来，赔偿问题就会很漫长。”程勇舔了舔嘴边的咖啡，意味深长地说。
“谁说不是呢。”赵小天附和着。
就这样，两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一刻想到一块去了。没错，在这个案子上，他们看重的是钱，而非让真凶伏法。这其中有很多原因促使他们将目光投向，或者说定格在世俗的卑劣和龌龊上。因为这个案子有个令人不可捉摸的关键点——究竟是谁杀害了孟令军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
这是个难题，即便经过诉讼，迫使司法部门介入，这仍然是个沉珂顽疾。草菅人命，然后移花接木嫁祸于他人，或干脆让他人冒顶，本是极其平常的事。果真是这样，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于官司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老人的想法并没有错，但就这个案子而言，内中的复杂与诡谲情况是老人所无法窥见的，而真正窥见一斑的赵小天和程勇却没有任何主动权。
对此，两个年纪尚轻，但思想上早已成熟到仿佛经历了世间万难的男人，不由得相视苦笑，唯有以冰咖啡解苦，所谓以苦解苦，也唯此而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