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102年的初夏，6月，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太阳透过窗户，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热闹的小屋。地上各色的瓶子和纸盒子漫不经心地站着岗，桌子上两个金属盘子顶着有点腐烂的食物对峙着，坚果袋子弓着腰的卑微和大开口的狂傲仿佛有些矛盾，而原本在他肚子里成群结队的坚果撒得满桌子都是。屋里的音响忘了关，声音不大也不小，从晚上到早上，一直响着毫不应景的轻快的派对音乐。
这间屋子的主人，宿醉之后，样子有点像一只被兽群抛弃的野兽，窝在沙发的一角，寂静而孤单地睡着。他不像其他醉汉一样有着震天响的鼾声，但喜欢胡乱调动脸部肌肉和梦呓。他抽动的嘴角和眼角，时不时散发着凶狠和癫狂，而抽动过后熟睡时，反而像婴孩一般，表情带着点幼稚和慌张无措。
“噔噔噔”响起了敲门声。
沙发上宿醉的男人撇了撇嘴，皱着眉翻了个身。他是不打算开这个门的。
“砰砰砰”敲门声慢慢变成了砸门声。
他只能从沙发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门外是两名警察，和一个小女孩。
“你好，是——邵秋山先生吗？”
“唔——嗯。”邵秋山揉了揉眼睛，皱着眉看着他们：警察找我干嘛？
“你好，我是来送你女儿的。”
直到警察跟他一起进屋，坐到他身旁拿着手机开始面部识别，进行例行的身份确认时，邵秋山的脑袋还是懵的。女儿？他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女儿？他一边配合着警察的身份确认，一边偷偷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上身穿着干净的白T恤，裤子闪着银光，是近几年流行的反光织物制成的，背着双肩包，头发烫着卷儿，手腕上带着中国空间站配色的太空款手表。她十分拘束地站在一旁，目光中带着敌意。邵秋山不太在乎这敌意，只是思索着：她的眼睛，是不是跟我的，有些相像？……
“邵先生，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所有的信息都指向您。当然，您完全有权利申请基因检测手段的亲子鉴定，这样，您心里面也……”
当听到“基因检测”这几个字时，邵秋山轻轻咬了咬牙，满脸凌乱的短胡须仿佛抖了抖，目光也变得灰暗了些。
“我不做亲子鉴定。”他语气决绝地说。
“您既然不想做，那也可以。您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
“我有问题！”邵秋山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急躁地说着。“我怎么就突然有了个女儿？这算什么？嗯？你，你们能不能给我点反应时间！”
两位警察有些无奈，但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你们再说一遍，怎么回事？她母亲出意外死——”他无意中撞见了小女孩的目光，咽了口唾沫说：“去世了，然后，她没有其他监护人，所以来找我？”
“嗯。”
“证据呢？你们一大早来嗡嗡嗡……说得我头晕，文件给我看。”
他接过了警察递过来的文件。小女孩的名字叫杨鹿禧，2094年2月出生在宁波。她妈妈叫杨玉虹，根据公民足迹显示，2090年至2094年，杨玉虹一直在宁波。她怀上杨鹿禧的时候应是2093年4月，根据走访调查，那时她一直单身。2093年4月，邵秋山在宁波打过一场比赛，而杨玉虹曾经去过他赛后庆祝的派对……
九年前，年轻时候的荒唐么……邵秋山拼命回忆有关宁波的一切，可他那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脑，把那场比赛复刻地清清楚楚，却一点也不记得那赛后的庆祝派对，以及，他与哪个女人上了床……
“好吧。”他有些泄气地把那些文件还给了警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警察走后，屋子里只剩下了邵秋山和那个小女孩。邵秋山直直地盯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那小女孩却先开了口，她的声音稚嫩清亮，但却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事先说好，我才不想跟你一起生活。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得去福利院了，所以我才勉为其难选择你。”她皱着眉，看着这间屋子和邵秋山继续说：“你别想着利用父亲的身份命令我。从今往后，我不去管你，你也别管我。我只是借住，等我长大了就搬走。”
邵秋山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反而舒了口气，笑了。他从来没有跟小孩子打过交道，也不知何为父亲，何为女儿。看到这似乎应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女孩如此强势，他很高兴，也许他可以将她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而不是8岁女孩。8岁女孩，太可怕了，邵秋山连自己的手该往哪儿搁，脸上该作出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那女孩儿的嘴唇上仍是带着敌意和鄙夷，但见他笑了，眼睛中现出了些许疑惑。
“随便坐。”邵秋山说，声音轻得像学生时期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说“不知道”。他扬了扬手臂，指了指沙发，然后离开了客厅。他围着自己的整个屋子转了又转，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家里，没有女孩能穿的衣服，能玩的玩具，能吃的食物，能用的一切生活用品。
“你在家待着，我出去一趟。”他对女孩儿说道。
他去最近的超市转了一圈，买了一堆东西，主要是食品和生活用品。等他回去时，已经是中午了。他看到女孩儿坐在沙发上，他进门时仍是用那鄙视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他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厨房和卫生间，放下袋子，准备把东西简单归置一下。
“我饿了。”她跟着他来到了厨房门口。邵秋山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比刚刚缓和了些，只轻轻瞪了他一眼，目光便有些漫不经心地低垂下来，落在地面瓷砖的接缝上。
邵秋山回过头，在袋子里翻找着刚刚买的三明治和果汁。女孩见他不说话，又抬起头大声说道：
“喂！我说我饿了，抚养我是你的义务，你——”
“嗯。”邵秋山把手里的三明治和果汁递给了她。他看见她的脸微微红了红，然后抱着三明治和果汁走回了沙发上。
邵秋山也拿出了自己的三明治和果汁，也走到了客厅。女孩已经在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了，而邵秋山一边拆着三明治的包装，一边看着她。女孩长得很漂亮，应是随她妈妈吧？她妈妈生前，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而这女孩的脾气，是不是有点像他呢？想到这里，邵秋山觉得遗传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忍不住露出牙齿笑了。
女孩应是察觉到了他的笑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离邵秋山远了一寸，然后微微抬起头，露了一个恶心和嫌弃的眼神给他。
“呃，你叫杨鹿禧是吗？我，我以后就叫你鹿禧吧？”邵秋山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说。
她沉默了十几秒，可能是在思索，然后说道：“叫我Lucy吧。”
“Lucy。这名字是你妈妈取的吗？”
小Lucy慢慢点了点头。
“我，我叫邵秋山，你应该从警察那里知道了。秋天的秋，山峰的山。你喊我名字就可以……
“……”
“……你够不够吃？三明治还有……”
“……”
饭后，邵秋山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床单。“Lucy，以后，你就自己睡这间卧室，我睡外面沙发，嗯……我不会进你这个房间的，以后这个房间就是你的……”
邵秋山的这间小房子只是一居室，他目前也只能这样安排了。他看见Lucy像一只小天鹅一般，不动声色地走进了那小房间，四下打量着，然后脸上的表情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将自己的半个屁股坐到了床沿上。
“知道了。”她的语气清清冷冷。
“这是家里的钥匙，你留一把。你抽空去门前，把自己信息录入一下……”他把钥匙递给了Lucy，Lucy则用手指尖捻起钥匙的一个角，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那枚钥匙。“知道了。”她仍是清冷地说。
“喂！老侯，赶快出来！有事找你……”邵秋山出了门，大步走了几步后，有些狼狈地拨通了电话。
邵秋山，就在自己所在的这所小区做保安队长。如今的小区安保系统，早已是监控系统、控制系统、AI联合的安全网，除了做好万全准备的高科技盗贼，根本不会出一点安全问题。所谓保安，几乎只是拿钱当摆设的人，毕竟在这年代，不管是有钱人还是普通人，都喜欢且需要让活人伺候。
不一会儿，他的同事老侯便赶了过来。
“我有了个女儿。”在小区的咖啡店中，邵秋山坐在对面，直直地看着老廖说。
“啊？”老侯是个40岁出头的中年人，发际线有些高，脑门亮亮的，但人看上去很随和。他在听了邵秋山的话后，第一反应是不太相信。邵秋山有了女儿？莫不是做梦？还是……？
“你啊什么啊？我都要疯了，我这不打电话叫你出来问问你，女儿到底该怎么养！”邵秋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语气急躁而痛苦。
“真的啊！到底怎么回事？你……你找了个离异的？带女儿？”
“……不是！”
邵秋山一通解释，老侯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这样。”老侯先是恍然大悟了一番，然后用宽慰的表情和语气对邵秋山笑着说：“没事，别慌，养女儿嘛，慢慢来。我先问你：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吗？转学……”
邵秋山弓着的腰突然一弹，变得笔直，他深呼吸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老侯说道：
“我不知道……转学应该还没办好……怎么办？”
“哎，秋山，你别慌啊。”老侯拍了拍邵秋山的肩膀，依然是笑着说道：“你先去当地派出所问问，看看需要什么文件证明一类，查一查她该转入哪所学校。然后，拿着文件，带着这孩子直接去学校，你作为监护人，签字确认，也就成了。”
邵秋山低头想了想，站起来抓住老侯的手臂说：“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派出所……”
“……诶，你去就去，拉上我干吗？我还得回家给你嫂子做饭呢……”
“……”
所有事办妥之后，邵秋山和老侯终于在傍晚回到了小区。老侯知道邵秋山家里啥都没有，硬拉他到家里去拿吃食。侯大嫂一听邵秋山多了个女儿，二话不说，把做好的晚饭拨出不少，装了饭盒，塞到邵秋山的手里。
“我回来了。”邵秋山回到家后说道。
Lucy坐在沙发上，使劲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直到看到他手上的饭盒，才把头转了回去，恢复了矜持而高傲的神色。
“饭我给带回来了。下午去办了转学的事，下周一你就去上学。”
Lucy闻言，撇了撇嘴说：“你是不是在庆幸社会主义到了中级阶段，上学不用花钱，多了个女儿怎么养也饿不死。”
邵秋山眨了眨眼，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微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晚上，Lucy问，洗澡怎么洗。邵秋山很抱歉地说，一直以来他都是洗冷水澡，家里没有热水。Lucy听后，找书苑 wｗw.zhaoshuyuan.com 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气鼓鼓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睡了。邵秋山见她关了灯，便蹑手蹑脚，躺到了沙发上。城市的夜空是微微亮的，不知那里的灯光接替了阳光，投射到屋里，形成了惨白色的光块。邵秋山睁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只敢转一转眼球，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光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吓了邵秋山一跳，赶忙闭起了眼睛。他听到小Lucy去了浴室，听脚步声，应该搬了什么东西踩着，够下了淋浴花洒。他听见一阵水声，小Lucy可能是用凉水稍微冲了个澡，之后又回到了她的卧室。
这次应该是真的睡了。邵秋山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再去看那惨白色的光块，看到了桌子上的盘子、食物、坚果等等，胸中有些慌张起来。他原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也预备在余生中继续自暴自弃，然而此刻，他心中这名为“自暴自弃”的黑潭中，慢慢浮出了“父亲”两字。但他仍是倔强地在心中自语着：我为什么要改变？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因为一个小屁孩就做出改变？她说得对，上学不用花钱，怎么养也饿不死，我仍旧可以醉生梦死……
想了一会儿后，他的慌张已经从心脏处侵染到了脚底和头发丝。他“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然后用极轻极慢的动作，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拖了一遍地。然后又……直到慌张全部排出体内，他才躺回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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