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睛,小心地把计算器塞回口袋里。然后迅速用衣袖抹去眼眶中欲落的泪水,再把脸埋在双手里,慢慢调整情绪,将喉咙里蔓延的哽咽,生生吞回肚里。他拼命放松脸上纠结的肌肉,稳住激烈的心跳,换上平淡的表情,清清嗓子,轻声说:“大家听我说。”
众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他。
“我有个很大的困难,不得不厚颜向大家求助……”
此事风险极大,代价极高,别的修士九成九不肯帮忙。这三十年里,王恕之原本早就打好了腹稿,随时准备说服未来可能的强者帮忙:该如何开头,铺垫,恳求,怎样用深沉的声音,讲述往昔的一桩桩旧事,打动每个人的心,最终得到帮助。
可是话到嘴边,多少华丽的辞藻、动人的许愿,统统化作飞灰,只化作两行抑制不住的泪水,与一句泣不成声的——
“救救拙荆!救救她!”
他急急掏出那个须臾不离的计算器,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递到大家面前,深深地拜了四拜,喉咙里却咯咯乱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修士骤然受此重礼,一时都呆了,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顾炎武《日知录》有云:“夫郊天祀地止于再拜,其礼至重,尚不可加……自唐以下即有四拜。《大明会典》:‘四拜者,百官见东宫、亲王礼,见其父母亦行四拜。其余官长及亲戚朋友相见,止行两拜礼。’。”
四拜是极重的礼数。即使在古代,凡人都不肯轻易对别人行此大礼。修士们这一生,偶尔或许会受到别人的如此至诚的朝拜,但这个群体先天就极其骄傲,哪怕对有大恩师长,最多也只是两拜,何尝听说对朋友同僚如此求恳的?
宋惜节连忙对他发了个宁神咒,上前扶将起来:
“大家都是朋友,有事慢慢说,慢慢说……”
王恕之头喘着粗气,脑清醒了不少。他神情委顿,哑着嗓子,絮絮地讲出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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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看似光鲜,其实是非常枯燥苦闷的行业。无休止的练习、冥想、读经、炼器炼丹、祭炼法宝,制作符箓、阵法练习、口诀/符胆/阵型分析、仇杀、密谋、拿钱做任务,无一不是枯寂乏味的事情。可以说修为越高,活得越久,生命就越空洞。
修士毕竟还是半个凡人,难免要找个道侣,相互支持,给生活添上一抹色彩,得到感情和物质上的支持,以便在仙路上走得更远。修真一途,男女先天的体力差别并不会带来太大影响,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的一说。所以自古以来,修士们的结合就与世俗不同,而更近于现代的丁克家庭,倾向过得了就过,过不了就分。所以能够天长地久,一口气搭伙上百年的的道侣,极其罕见。
而王恕之有幸,或者说不幸,在一百年多前,遇上了一见钟情的女修。
他们两家本是邻居,彼此相差不过两岁,自小相识,然后一起玩到大,向来情投意合,乃是凡间最令人称羡的青梅竹马。而且两家世代经商,红道**都吃得开,且家资丰厚。哪怕是清代晚期天下大乱,也没人敢上门啰嗦。更兼两人天资过人,有幸被修士一起列入门墙。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在纷扰的乱世中,他们无需担心生机与前途,全心全意地,用了二三十年,去投入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上天慷慨地给了他们一切完美,一切祝福。
然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他们相对打坐,分工布阵,持手画符,并肩御敌,互相守候。两个修士漫长的生命,都充满了幸福的亮色。虽然两人修为都不很高,当时王恕之已是金丹初期,他的道侣是灵寂后期,总算都踏进了中级修士的门槛。更何况,他们拥有了高级修士们永远不可能享受的,百年无边福缘。
但是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三十年前,王恕之的道侣因为迟迟不能踏入金丹之境,阳寿耗尽,马上就要羽化。他们病急乱投医,想尽一切办法,付出一切代价,不知多少次上当吃亏,却始终没有办法挽留道侣的生命。所有值得信赖的师长都告诉他们:即使在修真界,除了自己修为升级,也根本没有人能延长阳寿,或者把谁起死回生。
上天赐予了他们一切幸运,却仍然逃不过生离死别这一关。
王恕之不得不铤而走险,翻遍典籍,想要找出一个哪怕苟延残喘的办法,却始终没有任何希望。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幸运,或者说不幸地,想到一条变通的手段:
趁道侣还活着的时候,把她炼化成怨宿,使她以恶鬼的形态延续生命。
即使她一定会失去大多理智,即使她一定会失去肉身,即使她一定不是熟悉的那个人,即使她一定会不可理喻——但她毕竟还是客观地“存在”着,而非永远绝望地“消失”。
强行祭炼生魂非常危险,在修真界也是极端的道德禁忌,没有人可能帮忙。他们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最终决定,自己动手,祭炼女修。
为了找到合适的怨宿材质,王恕之动了许多脑筋:要保持道侣的一丝神智,最好找个经常参与运算、计划的东西;它本身应该有一定强度,便于长期保存;不能太大太小,防止难以携带或者丢失;必须可以随身携带而不被怀疑;必须有发声功能,便于联系。二三十年前,能满足这些选择的物件并不多,所以最终敲定了——铝合金面板的有声计算器。
女修的情况,很快恶化到一天都拖不下去的程度。王恕之选好了日子,找到一个隐蔽的所在,含泪亲手切开妻子的皮肤、肌肉,取出她还在跳动的心脏、大脑,用污秽的材料,把她的残魂强行压入了计算器,终于做成了一个特殊的怨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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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修士呆呆听完王恕之的回忆,不由纷纷想去数百年来失去的无数亲朋好友,只觉得胸中压抑愤懑,五味杂陈,一时间沉默无语。
苏韵浅此生颠沛流离,见过无数不幸的意外横死,当真感同身受。不由含泪轻轻问道:
“我们平时听到你计算器里的女声,其实就是嫂子的声音吧?”
“嗯。”
“你没事就按计算器,是为了让她经常参与计算,保持一点神智吗?”
“没错。”
“为什么不让她变成鬼身相见?”
“怨宿一旦拥有恶鬼的形体,只要不到一年,就神智尽失,再也不可能挽救了。”
“要维持她现在的状态,一定很难吧?”
“很难,也很贵。所以我的日常经济压力很大,不得不很抠门。对不住大家了。”
宋惜节反应极快,望向地上散落的机械肢节、特殊的商用服务器、装着招魂镜的匣子,突然问道:
“你是想用这一套东西,重塑嫂子的肉身吧?”
王恕之再次俯身下拜:“恳请诸位成全则个,我和拙荆,必当衔草结环,粉身以报!”
他连忙按照玄妙的规律,再次按动键钮,激动地说:“暮华,你也跟大家说几句!”
计算器里的女声迟缓,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 冰冷地说:“九,九,五。”
王恕之抱歉道:“拙荆说话,只能借助计算器的预设程序和扬声器,音节很有限。所以我这么急着为她重塑肉身……”
同是修道中人,身死之后却要被该死的天道整成如此悲惨的模样,众人感同身受,不禁心中恻然。再说这种实验,以前从未做过,未尝不是延寿的一条新路。谁能保证自己就能顺利晋级,一辈子没有寿命的压力?
关于复生死者的方法,修真界数千年里,其实有过无数不成功的尝试,无一例外地以惨败收场,甚至有些不分修士凡人,祸及上万生灵。所以一旦某人被揭穿尝试延寿或复生,就一定会被群起攻之。
久而久之,在修真界中,此事成了能做但不能说的禁忌:迫于寿命,大多修士都在暗中做这类实验,但表面上绝对无人提起。哪怕至交之间,也是讳莫如深。
这个世界里的潜a规则,大多都是这么运作的。
如今话已经说开了,大家又是过命的交情,也有这方面的迫切需求,自然不提什么劳什子的道德和禁忌。此事一旦成功,等若多出第二条性命,谁管他风险多大呢!
陈述玄沉吟道:“可是如此庞大的机械脊柱、服务器、招魂镜,怎么装进凡人这个尺寸的身体里?”
他啃啃咳咳一通,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最后从牙缝里吐出一段话
“最大的问题是,制作肉身,乃是仙人的手段,譬如昔日太乙真人以莲重生哪咤。但无论敌人还是我们,此时都无法做到。却去哪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