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按最近流行的话来讲,我就是不折不扣一个啃老族,打小儿没通过自己劳动赚来过一分钱,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之后就待在家,做了闲人,住老爷子宅子,吃老爷子三餐,好在没什么坏毛病,吃喝嫖赌抽一样不沾,也无特别嗜好,唯一就是喜欢伺弄狗,现在家中各色犬类,全赖我管。老头儿嗜狗非常,那大大小小十几只狗都归他,家里虽然不算数得上号的巨富,倒也不缺钱,我本以为老头乐得有个大儿子在家陪他喝喝茶下下棋,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要来跟我谈人生理想。
.
“哎,您说,您说。”我俯身捡起遥控器,战战兢兢搁在铁包金的云石茶几上,没敢多说。
.
“九儿,你可知道大犬神嘛?”
.
一听老头不是来谈人生,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咣当”一声落了地,也顾不上犬神跟我年近三十有什么联系,精神抖擞地把腿往沙发上一盘,俩手握住脚丫子就拉开了话头。
.
“您可算是问对人了,这犬神啊,首见记载于《搜神记》,说鄱阳郡有个姓赵的巫医养了一种犬蛊。有人与这赵姓男子之妻一起吃东西,席间谈话稍有龃龉,结果饭后回到家,吐血吐个半死,派儿子进山去挖来二十年桔梗根,磨成粉用水冲喝了,这才痊愈。这毒蛊化成的妖犬千变万化,什么品种都有,蛊人使唤妖犬暗中攻击敌人,中者轻则大病一场,要是命格不硬,又没家神护身加持,可就得玩儿完啦。
.
后来那姓赵的后代随僧人东渡日本做生意,恋上一个红尘场里唱曲儿的日本姑娘,为表真心便把这养蛊秘术传授与她,没成想日本姑娘原不爱他,只是看此人不知缘何家宅兴旺,贪图他的富贵,得了蛊术之后就径自甩下赵家遗后,与一个旧时恩客私奔了。那恩客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浪荡子,将蛊术加以改进,不再使用寿终正寝之狗尸炼蛊,而是将活狗埋于土中,不给食不喂水,活活儿折磨上九天九夜,再一刀斩下狗头,以其冤魂炼成妖型。那狗的怨恨都融于魂魄之中发散不去,妖力自是比赵家传人的犬蛊强上许多。赵家遗后几经辗转,终于寻到二人复仇,反倒被小日本的妖犬杀得遍体鳞伤,使出最后一点气力逃入深山,没几天就独自一个儿咽了气。
.
后来那对狗男女凭借驱使犬蛊建立起一个非常强大的家族,这炼蛊之术在家族中世代相传,经过几次兄弟反目,权力相争,炼蛊手段越来越恶毒,炼出妖犬也越来越强大。民间不知各种情由,见对这个家族不利的人纷纷死于非命,对其心生畏惧,又看到他们宅院中总有猛犬无数,以为是家犬成了精,私下里虽然恐惧,明面上却尊称一声犬神,每每见其族人就下跪行礼,呼为犬神使,家族成员看到这种情况,反而以辟邪驱鬼为幌子,又做成一种生意,收取财物替人咒杀敌人,每每发动,必见血光。久而久之竟然成了民间一种崇拜。”
.
话说到这里我忽然住了口,之前从未想过老爸以何维持家计,老爷子与我一般每日只是喝茶逗狗,从不出去工作,就是偶尔有朋友来访,也只关起门来不知在书房里面说些什么闲话,断然不像是赚钱样子,关于家里祖上更是闻所未闻,况且经过特殊时期,就算是老地主、老资本家,也早被改革改得一穷二白了,绝不可能是什么家传的祖业。添上老爷子的开场白细细想来,吓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
“爸爸,您且不是要跟我说,咱家供着那犬神……吧?”
.
老爷子叹一口气:“胡说八道。”
.
我放下心来,要是这小三十年全靠犬只冤魂供养,倒还不如谈谈人生理想、正经出去工作吶。
.
“九儿啊,”老头唤我一声,“世道越来越坏啦。”
.
我有点急眼:“老爷子,我说您今天这究竟是犯什么怵啦,怎么说上三句话,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
.
“明天你早点起来,去办个事。”老头儿扔下这么一句,背起手晃晃悠悠走回自己屋里去了。尽管是一头雾水,我还是早早洗个澡,爬上床准备睡觉,这还是我第一次被指派“去办个事”,躺在床上越想越激动,翻来覆去地贴饼子,在心里一遍一遍捋老爷子今晚的几句话,难以成眠。
.
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你知道犬神嘛。世道越来越坏啦。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莫非老头一直在暗中经营什么产业,最近市场经济状况每况愈下,无法支撑,需要我贡献一份力量?可我能干什么?大学专业是兽医,除给鸟兽鱼虫看个小病外身无长技,可别给老头帮忙不成反倒添堵;莫非其实我有个功成名就富甲一方的妈,这么多年来为偿抛夫弃子良心债始终供养我爷俩,现在忽然不愿意再给抚养费,得我亲自去要?到时候我该怎么称呼她?妈妈?阿姨?我得哭吗?声泪俱下跪在地上那种?莫非老爷子与人交恶,对方寻仇要带一群狗打上门来?撩猫逗狗我倒是挺在行,比较有自信,再者说家里一群大小狗子,也不是好惹的,不怕这个;莫非每天蹲巷口贩卖假冒古玩的张大梆子用什么号称犬神金铜造像的撂跤货把老爷子给骗了,老头让我明天去取货?妈个蛋,张大梆子要是敢跟老爷子耍这腻歪心眼儿,看我不抽他几个大嘴巴子,保证把他敲梆子的动静盖过去,响彻行云……
.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终于沉沉睡去。
.
一夜无梦。
.
第二天起个大早,老头递给我一张写有地址的小纸条,除了说八点钟准时过去之外,什么也没交代。我看从老爷子那是套不出话来,索性没多说,穿戴整齐出门了。东方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温度有些微凉,空气一点儿不清新,满天灰蒙蒙的雾霾。我冲天光伸个懒腰,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郑二冰,二冰是我打从穿开裆裤就一起撒尿和泥的发小儿,原本单名一个冰字,但是为人大大咧咧耿直鲁莽,虎了吧唧的,大家伙儿总说他特别“二”,说着说着就连带名字一起叫成了二冰。他正在自家床上与周公弹琴论道,被我一个电话吵醒,老大不高兴地嘟囔两句,总算还是来了。我上了他的红色******桑塔纳,一看表,时间还富裕,俩人就先直奔护国寺小吃去,打算吃口早点。
.
二冰一路睡眼惺忪地跟我发牢骚,说他昨晚手气壮,跟几个朋友炸金花炸到半夜三点才睡,早晨八点钟还得上班,有道是雷公不打睡觉人,看在头天夜里赢了一千多块钱的份儿上,这次就不跟我计较,这要还有下次,我俩这友谊的小船儿可是说翻就翻。我自知理亏,没敢说话,容他老太太般絮絮叨叨。
.
正说着,路口窜出一条精瘦黑狗,二冰一个急刹带打方向盘,车屁股一转,冲着绿化带就漂移过去,险些儿栽到冬青树丛里去。黑狗打路正中就那么大义凌然地站着看我们,一动没动,二冰上了火,骂骂咧咧开门下车要揍狗,一条左腿还没落地,就见一辆重卡闯过红灯从交叉口呼啸而过,少说也得跑出一百四去。二冰那腿当下就软了,要不是人还在车里,准得给黑狗跪下,右手拉着我袖子颤声说:“九儿,这黑狗救了咱俩一命啊。”那黑狗一双杏黄色眼睛盯住我们一会儿,颠巴颠巴地跑走了。
.
直到了护国寺二冰才缓过神来,嘴里不住念叨:“狗大爷,谢谢您了,狗大爷,谢谢您了。”最喜欢的烧饼夹肉也没塞几口。我在一旁觉得挺逗趣,这混小子,一言不合就耸毛炸刺,见天儿嚷嚷着“要给二爷惹急了,杀人放火不在话下”的主儿,没想到这么惜命。本想挤兑他两句,但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没忍心开口。
.
话说回来,一起玩儿了二十多年,爬树上房我给他垫脚,逃课打架他给我帮凶,我倒还真没打听过他做什么工作,只知道是个管理人员,平时挺清闲,成天抱着手机在网上斗地主。没成想大早晨八点就得上班,之前倒是我不体谅了。这还没到七点钟,早点铺里就已经坐满了人,不见有闲心看报聊天的,都只顾埋头蒙塞,想必也是赶着上班上学。有时想想世人大多一辈子忙忙碌碌,也就奔口食儿,怪不容易,心头不禁一酸。
.
待二冰吃完,我去结了账,俩人重又回到车里,我这才掏出纸条递给他。二冰边接边说:“九儿,我这八点钟还得上班,先给你撂那儿,劳烦您自己等会可还成……哎这地址不就我单位吗?”
.
“你单位?哪儿啊?”
.
“就这儿!”二冰把纸条往我面前一展,“街道地址,门牌号码都一样,这就是我单位。”
.
“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国安局吗?”
.
二冰点上一根烟,把车打着火先热着车,说:“眼瞅七点四十了,咱边走边聊。我这工作平常不提,倒跟国家安全没关系,就是太无聊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吧,平日里就负责管理一个小庙,说是管理,其实就我,外加一个扫地老头俩人,他跟后边儿打扫卫生,我就在门口接待处坐着,老头虽然耳背但挺勤快,在庙里也干好多年了,该做什么不用我吩咐,我也落个清闲自在,除了上班第一天了解情况,连后面庙门都没再踏进去过。
.
按理说要有人来参观我得负责接待,但打我上班这六年来,压根儿没人登门。小庙好像是什么民间信仰,类似药王神那种,据说古代供奉者如云,后来也许是不够灵吧,渐渐落魄,断了香火,赶上文/革时候,当四旧给破了,主体建筑虽然没毁,可里边造像砸的面目全非,壁画用标语涂了个乌七八糟,做了牛棚。改革开放后看它怎么也是个古建筑,政府就给封了一个二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是里边造像壁画已毁,没有艺术价值,加之信众也早就死得死亡得亡,只留下一本破书,我一上班就开始打游戏,一页都没翻过,连庙里供得是什么都不知道。
.
昨天下午领导给我打电话,说今儿有专家前来参观,上级很重视,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接待,我还掐着点儿怕迟到,怠慢这百年难遇的专家,感情儿这专家是你?”
.
我心想我要是专家,你二冰就是国际五百强企业的CEO。嘴上倒是打着哈哈:“怎么着,我天生就是做学问的人,专门研究这些没人知道的。”可不知老爷子派我去一座破庙是何用意,莫不是真被张大梆子骗了?
.
说话间就到了目的地。二冰下了车,一路小跑绕过车前脸给我打开门,微一鞠躬,做手势道:“热烈欢迎专家莅临指导,您请。”
.
我对二冰工作单位上下打量一番,还真是他口中的破败模样,就连门口那所谓接待室也像一只寒冬里蜷在街角避风的流浪狗,瑟缩萧落,见者伤心。二冰推开斑斑驳驳的朱漆大门,带我来到院里,小院子十米见方,正中摆一只青铜大鼎,想必是用来供香的。鼎身已经锈蚀难堪,从几个蚀穿的洞中可以看到锈层红绿相间,最里边是一层灰色蜡状的氯化亚铜,可以看出东西是有些年头儿了。四头小兽作为脚柱,我凑近了仔细看看,是四头大青牛,均昂首抬肩,八只牛角戳入鼎中。
.
鼎后便是勾心斗角一座小庙,年久失修,顶上鬼瓦大多碎了,隐约能看出原本是各种姿态的犬型。九级青石台阶上站着一位老人,手持一把扫帚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划拉着,想来是二冰所说的扫地老头。我冲老人咧嘴一笑,问了个安,老人摆摆手指指耳朵,我才想起二冰说他耳背,客套话便咽回肚里去了。
.
庙堂里情况更是惨不忍睹,座上造像只剩一圈袍边,满墙要文斗不要武斗之类的标语,把原本壁画遮得一干二净。我打开手机搓亮屏幕,凑近了细细查看,只勉强看到几只狗脚,画风原始古朴,想来确是不折不扣一座古庙。
.
二冰嘁哩喀喳打开造像下一个暗盒,掏出一个金丝楠木匣来,拉着我回了接待室。
.
“专家,您看看,这上面都写些什么?”
.
“哟,这本你厮守六年一页都没翻过的书,怎么忽然来了兴趣?”
.
“我这不是一直没遇到高人度化嘛,慧根还是有的。”二冰挤眉弄眼地说,顺手捞起桌上茶杯,走到门边饮水机旁,倒来两杯茶。
.
木匣打开来,内里帛书卷成筒状,外层早已破碎不堪,碎块散落匣底,我小心翼翼将绛红色帛筒取出,放在桌上展开,只见满卷金文,尽管未被风蚀虫蛀,经过这许多年,大多文字已然难以辨认。好在除文字外还配有图画,我平日里闲来无事也读了几本书,对金文多少有些了解,加上插图帮助,用了大半天,勉强将书中所述传说读个大概。二冰早上吓得魂不守舍,没吃多少,看不了多久就又饿了,自己跑去买来几笼羊肉烧麦,也不知从哪掏出一瓶醋,倒在茶杯里蘸着吃将起来。他一边把笋丁咬得咯吱作响,一边挥舞竹筷问我:“这书里都说些什么?”
.
我转转酸硬的脖子,将书里传说浮皮潦草地给他讲了一遍。
.
传说神农帝膝下无子,单有一个女儿,嫁与一只黄狗,婚后产下九子,不幸为天帝所欺,九子合力将生父给手刃了。为报杀父之仇,九位皇子拜了宫中九名大将军为师,学到满身本领,化为犬型精魂打上天庭。天帝虽为三十三天之尊,平日里德行却差极,吝啬狡诈、好色专横,为人所不齿。故而手下天兵天将只是作势阻挡,与九子没战几个回合,便佯装败走,溜之大吉。
.
最后只得帝释天一人在忉利天上抵挡九子进攻。这帝释天出身夜叉众,功夫了得,尽管只身一人,也与九子战个难分胜负。九子虽化了精魂,却终是地上之物,无法以天宫食物为生,便轮流回到人间觅食,回程路上难免挡了日月光华,产生日食月食现象。民众感谢神农帝传授他们耕田种稻之法,就在九子下界、日食月食时敲锣打鼓地为其助威,将人力一并倾注与他们。九子取了人间之力,便抖擞精神,重回天庭再战。
.
这一斗就是几千年,帝释天终于体力不支落败,跨上坐骑六牙白象,将帝位扔下不管,逃出仞利天去了。众天将敬重九子有情有义,骁勇贤明,推举他们统御三十三天,九子愿为众生行些便利,便应了下来,为人间送来许多知识技术,了去许多战争纷争,治下人界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
帝喾时代宫中有一老妇,忽然患了怪病,耳鸣不止,大夫前来看诊,拿一柄尖刀从她耳中挑出一个小虫。老妇对小虫视若己出,将其养在一半劈开的葫芦中,不久竟长成一头白狗,帝喾觉得此事是个吉兆,跑去观看,并为白狗赐名盘瓠。当时帝喾与邻国疆域纷争,常起战事。邻国有一位吴将军武力甚强,帝喾多次征讨未果,麾下名将均败在这个吴将军手下,便下令若有人能取其首级,就将公主许配,并封为万户侯。悬赏发出后没出几日,盘瓠衔了一颗人头掷于殿上,帝喾派人将人头清洗干净细看,正是吴将军。虽几欲反悔,但那公主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劝服父亲,最终帝喾将公主许配与它。
.
婚后数月,盘瓠告知公主,自己本是人身,乃当年打败天帝的九子之一,因欲为高辛氏平定战争,才化了犬型来到人间,以助一臂之力,现下只需将他扣于一口金钟之中待上九日,便可变回人类相貌。公主听了之后喜不自胜,命人找来一口纯金大钟,把盘瓠扣了,待到第八日,公主听到钟内传来异响,心里惊慌,以为夫君出了意外,急忙找来护卫将金钟掀开,钟里一个人身狗面的生物对她长叹一声,原是时日未到,那盘瓠只得身型归化于人,却留下一个狗头。
.
宫中人本就对狗驸马暗中指点非议,这一来更是啧有烦言,常对公主当面轻慢。盘瓠不忍公主遭人侮辱,带了公主移居南山,产下六男六女十二个孩子。往后孩子们在山中繁衍生息,初时子孙性喜安静,只在山里渔猎耕作,不做他想,后来人数渐多,便有一部分迁居回城,仍是将犬类当做祖先祭拜。这小庙便是盘瓠后人所建,本意是用来祭祖,然而盘瓠后人为人忠勇慷慨、乐善好施,为周围邻居解决不少问题,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成了地方一种信仰,被人们称为犬神庙,也吃起外家香火来了。
.
故事讲完,二冰几笼烧麦也吃得一干二净。他抹抹嘴角油花,嘿嘿一乐:“合着我这小庙供的还是狗大爷,我这几年虽没上过香火,每天也是兢兢业业地看大门,想来是狗大爷念我工作认真努力,赐给我第二次生命。”说话间就要回去庙里上香,以谢黑狗早晨救命之恩。然而香是没有的,二冰来到院内大鼎之前,掏出打火机,点起三根烟来,小院儿被聋老头打扫的一尘不染,没地方插,他愣是毕恭毕敬站大鼎前双手举了五分钟,直到香烟燃尽,才把烟头丢进院子角落垃圾桶中。我心想你每天一上班就斗地主,斗得积分都一万多了,兢兢业业个屁,即使真是冥冥之中有神犬护体,也是护着我这位每天与狗同吃同睡同玩乐的犬类之友。这么一想竟有几分感动,默默陪二冰站了一会儿。
.
我看书看死了一大堆脑细胞,烧麦也一个没吃着,饿得前心贴后背,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便向二冰提议早退一个小时,去城南涮锅子。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回接待室收拾东西,看来是常常早退,都退出习惯来了。我把帛书轻轻卷起放回木匣,眼角忽然扫到一副配画,里面身为神农驸马的黄狗竟很是面善。没待细想,二冰就已从墙上挂钩摘下车钥匙,催我快走。
UU看书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UU看书!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吃饱喝足回来,我俩被家里场景惊的目瞪口呆。老头儿和平日里见我回来就闹腾的四邻不安的十几只狗都没在,偌大一个宅子没有半点声响,寂静得吓人,满客厅里一扎扎用白纸条捆起、红彤彤的毛爷爷摞了足有一米来高。过了半晌,二冰嗷地发一声喊,奔上前去抓起两沓钞票,抖得噼啪作响。
.
“九儿,这……这可是真……真钱呐……”他调里带着颤,“老爷子难不成被绑票了……”
.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再说了,你见过绑票还给人留钱的吗?”我也回过神来,长这么大虽然吃喝不愁,但也真没见过这么多钱,跟犯罪电影里黑帮抢完银行似的,难免有点懵了。
.
“九儿,你看,你看,这可是真钱呐……这一屋子……这……这得有多少……”
.
我走过去拿起一扎票子,抽出一张用两根手指揉搓半天,确实是真钱。
.
“九儿……”二冰喊出了哭腔。
.
“瞧你那点出息,几个钱就把你吓成这样,快,把手里钞票放下,找找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我虽然也吓得不轻,面儿上还是维持镇定。
.
他被我呵斥之后可能也觉得自己比较土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钱捆,跟我一起翻找起来。除了异常安静和半屋票子之外,家里并没什么变化。一切都整整齐齐,跟我早上离家时毫无二致,只是一柄紫砂茶壶搁在厨房大理石台面上,那是老爷子平时喝茶时使的,对这茶壶他是爱不释手,走哪儿都揣在怀里,时不时掏出来嘬两口,摩挲的精光水滑,从来舍不得让我碰一下。
.
我走过去把茶壶拿起晃晃,只听得里面沙沙作响,却不是水声。壶盖揭开来,里面放着几张纸条,都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我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壶口,薅出一张打开,上书四个小字:“三十三天”。我匆忙把纸条搁在一边,想再看看其余纸块里又写些什么,正待伸手,壶里竟然燃起一股亮银色小火,转眼间把内里纸条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撮黑灰。
.
三十三天?
.
这四个字忽然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脑门子上,我只觉得气血翻涌,几欲作呕,耳边鸣声大作,眼前如走马灯般闪出一幕幕画面,巨大的声响和景象将我团团围住,旋转、加速,收紧如茧,注入脑海。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来时已是午夜,家里黄铜老座钟铛铛作响,在心里默默数完十二声整,我才恢复气力将眼睛睁开。二冰盘腿坐在旁边地板上,正俯身看我。眼神十分奇怪。
.
“你醒了。”他说。
.
“嗯。”
.
“出大事了!”我俩冲着对方,异口同声喊将出来。
.
“他/妈的,我的事儿更大,我先说!”又一句同时喊出的话,我与二冰互相瞪着,谁也不服输。
.
“我(你)是一只狗!”第三次。
.
面面相觑十来分钟之后,二人这才冷静下来互换信息。我好奇他如何得知我身份,便容他先讲。二冰说他正跟书柜里翻找可疑物品,听到身后嗦嗦作响,一回头只见我手捧一柄茶壶,壶里冲出一股白烟,正喷在我脸上,眼瞅着我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慢慢向一侧歪去,紫砂壶还紧紧抱在怀中。他以为那烟有毒,连忙一个虎扑过来,将茶壶从我手中夺走,扔在一旁。再想扶我,双手抱一个空,往地下一看,我大半身子已经变成只白狗模样,要不是还有一张脸在,他准想不到这狗竟会是我。没过多久脸颊双侧也毛发渐生,我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只大狗。
.
“嘿嘿,”他傻乐一声,“你别说,倒还挺可爱,有点儿像你们家那只萨摩耶。”
.
二冰面对白狗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变成狗后我仍是昏迷不醒,他去储物间壁橱中取了平日里逗狗的零嘴,牛肉干鸡肉脯吞拿鱼罐头烟熏猪棒骨挨个放鼻子跟前让我闻了一遍,毫无反应,他不敢动我,又怕我就这么翘了辫子,只得在一旁坐下静观其变。这一坐就是四个小时,牛肉干鸡肉脯被他啃个精光,吃得咸了,正想起来倒口水喝,忽然见我一条后腿抽了几抽,狗爪膨胀起来,变成一只大脚丫子。就这么从后脚开始,又慢慢回到人型,没多久便伴着钟声醒转过来。
.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变成狗了的?”二冰说完,斜眼看着我道。“该不会这小三十年来,都是张飞抬刘封——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
听了二冰的话,我百感交集,脑中千头万绪一时竟理不出个顺序,不知该如何讲来。我让二冰稍等,让我想想怎么说。又问他要来一支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这还是我第一次吸烟,直呛得涕泪横流,二冰连忙递过一个水杯,我灌了几大口冷水,才把喉咙里一股邪火压下去。也不知是由于疲倦还是冲击,又或者尼古丁上脑,整个脑袋晕晕乎乎,看世界朦朦胧胧,如坠五里雾中。
.
“打从壶里冒出来的,不是白烟。”一根香烟抽完,我开了口。
.
“那是我的精魂,其实我也不清楚算不算是‘我的’,姑且就这么认为吧。你还记得白天在庙里我给你讲那故事吗?壶里冒出来的,正是盘瓠精魂,它几千年的神力、记忆,全都融在那一缕精魂之中,顺着鼻孔钻进了我身体里。
.
要说被附身吧,倒也不是那种感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就觉得自己,缺点儿什么,不完整。每天稀里糊涂度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除了吃喝拉撒睡,伺候老头和狗,脑袋里空空如也,跟在梦里似的。这精魂一进来,我就跟之前不一样了,刚才虽然是晕倒在地做了一个长梦,可是感觉要比我这三十年来过的日子要真实得多。所以啊,我觉得我可能就是盘瓠,盘瓠就是我。
.
大概是因为刚恢复记忆,暂时只有不多的事儿回到我脑子里,我记起一头大青牛站在水田里,像马嘶一般哈哈大笑,记起和八个兄弟姐妹用剑合力杀死一头九尾黄狗,记起跟帝释天那一场恶仗,我们九个围打他一人,仍是毫无优势。那帝释不愧是天界帝王,到最后战到甲胄尽碎,只剩一层贴身小衫,沾满血污,精神仍是不减分毫。后来他打得乏了,便坐在地上,一柄金刚伏魔杵使的密不透风,完全无法近身,我们同胞九人久攻不下,心中很是焦躁,奈何各人神剑早被外祖父收了去,单凭凡间兵器加上一具肉身,怎会是那金刚伏魔杵的对手?
.
正没理会间,那头黄狗忽然出现,虽然只有一尾,但我知道他就是我父亲翼洛,帝释天欺我们年少,骗得我们手刃了生父,那次打上天宫,正是为父报仇。黄狗转头咬住尾巴,用力一扯,将黄尾连根拔下,化为九柄铜剑,分与我兄弟九人。我们得了神器,战力大增,帝释天再也不是对手,跨上坐骑六牙白象,落荒而逃。
.
我们欲追,被父亲拦下,对我们说帝释天寡恩薄义、疏政好色,整天只知去修罗场抢女人,守着天界种种技艺不肯授予凡间,使得民智不能开化,仍是刀耕火种,日子过得水深火热。他虽减了阳寿,不能久留于人世,却因曾舍命为百姓盗取谷种,得到上古诸神赞赏,令他取代帝释管理须弥山。奉旨来到仞利天时,正赶上我们与帝释缠斗,便断尾化剑,助我们得胜。
.
这仞利天乃是须弥山中唯一的实界,向上是上古诸神所居之无色无形大光明,向下则是上古诸兽所居之大混沌,就好比在灯下摆了一个酒杯,仞利天是那酒樽,须弥山则是酒杯及酒杯投在四周的重重淡影的集合,漂浮于光与暗之中,我们所处人界便是仞利天诸多影子当中,最为接近混沌的一层。须弥山中一切皆由仞利天开始。欲求人间多福,自是要以仞利天为基础。
.
父亲问我们愿意助他与否,大家自然点头称是,父亲便给我们分封管辖区域,并将自己九个拜把子的天狗兄弟召回天上监督辅佐我兄弟九人。其他人分管哪里,我一时想不起,只记得自己是分到了现在的东亚一带,就与干爹同心协力,一齐经营起自己地盘来。我将仞利天中所产生的科学技术拆散了,零零星星带下凡间来,偶有明君或奇人,也是鼎力相助。化为盘瓠以平帝喾西戎之争便是其一。
.
在我精心管理之下,东亚,尤其是中国迅速发展起来,经过数次朝代更替,迎来大明盛世。不想正在我春风得意之时,父亲却失踪了。
.
仞利天一下没了帝,天宫大乱,我们同胞九人得知消息后,纷纷赶回宫去,经过九将军一番商议,决定暂选一位摄政王,对策倒是好对策,可这人选却成了大问题,我兄弟九人乃是共同生于一个大血球中,并无长幼排序,平日里也是以名相称,不曾有过什么大哥二妹之类的概念。幼时父亲倒是铸过九柄铜剑,命名为獒一到獒九,分别赠与我九人,可那九柄铜剑铸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后来又被外祖合为一柄为父亲续命,成了一根狗尾巴,与帝释天大战时虽曾被父亲咬下,化回铜剑供我们使用,战后便化为剑魂,被他收将回去又戳回身后,哪个晓得谁是獒一,谁是獒九?
.
这时九将军中排行老四的出来说话了,这位四将军是头乌黑油亮的獒犬,乌龙入眼穿金线,黑云罩体似墨染,阔额上两点黄斑,似是皱着眉头,不怒自威。四将军提议,不如抓阄决定。
.
大家一听,都觉得是个好主意,纷纷点头同意,连忙命宫女取来一个大酒坛,将里面蟠桃酒酒泼了,放入八十一个绸布小包,小包里都包了一小块宣纸,其中只有一张写着“三十三天”。九人一齐伸手去坛中摸索,每人抓一绸包,直到有人抓到字纸,便教那人做摄政王。四将军将小绸包倒入酒坛时我看到他伸出脚爪,若无其事地在其中一个绸包上轻轻一勾。心中不解,却并未多想。
.
那时我年轻气盛,又分外勤政,因成绩斐然而自视甚高,早就觉得这整个须弥山都应该由我来管治,竟然没人提出应当以政绩决定摄政天帝,很是不爽,一口恶气憋在胸口,心想就算抓阄,这帝位也一定是我的。可跟着大家摸了两轮阄,谁也没摸到字纸。
.
第三次将手伸入坛中,指尖触到一缕游丝,我心想这一定是四将军用爪挠过绸包之后的勾丝,幼稚心起,打算取出来揶揄四将军,便将游丝在手指上缠绕几圈,拽过一个小包,紧紧攥在手心拿了出来。拆开外层丝绸,将折成方块的宣纸展开,只见上书四个大字:“三十三天。”我得意之情还没来得及发动,就听到耳边一声闷响,后脑似被重物击中,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
这就是身为盘瓠的我最后的记忆。”
.
略略讲完原委,我深感疲惫,随手抄来两叠钞票,垫在脑后躺了下去。二冰在一旁听的目眩神迷,一张大嘴半张着,久久无法合拢。过了半天,他才伸手推推我,咋舌道:“敢情你不止是一条狗,还是一位狗大爷!不止是一位狗大爷,还是天宫一把手狗大爷!”发过感慨之后嘿嘿一乐:“咱们现在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美好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烧饼夹肉城南涮锅,可全是拜你所赐啊。咱们小三十年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虾,虽然没正式拜过把子,情分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现在你回了魂,重登天庭,当回老大之后,是不是得给我私下里也夹带点乔布斯那种高新科技私货,让哥们儿也尝尝资本主义骄奢淫逸的堕落滋味?”二冰咂砸嘴,仿佛一块资本主义五花肉已填进口中,美滋滋地撒嘛上了。
.
我躺在那里没有接话,天花板上一只扑棱蛾子忽闪翅膀对灯罩飞撞不止,飞蛾以月光作为导航,以便在黑暗中分辨方向,谁又能想到正是那起导航作用的复眼结构使它只能围绕过近的光源旋转,最终葬身火海呢?记忆中我曾无数次站在仞利天向头顶神界仰望,随着魂魄回到我身体中的,除模糊不清的记忆之外,还有一份之前近三十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渴望……
.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是恢复了一点几千年前的记忆,除了害得脑袋瓜子生疼,屁用没有,别说什么重登天庭,就连明天该当何去何从,都没有个头绪。这犬神庙是老爷子让我去的,茶壶也是老头儿的茶壶,想必他一定掌握更多内情,可这老头一日之间如朝露一般人间蒸发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一柄茶壶,有口而不能言,我总不能问它吧。”
.
“那咱先去找老爷子啊!”二冰一拍大腿,“我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我给你家送狗粮,你小子出去遛狗,家里就老头一个,我寻思着老人家怪无聊的,就说陪他下盘围棋,正杀到中盘妙处,门铃响了,一开门走进来一大美妞,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
“行了行了,说正事。”我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天之中出了这么多大事,他竟然还能沉浸在对女人的妄想之中流口水,简直不可理喻。
.
“哎,这大美妞神情严肃地跟老爷子说几句话,留下一个小包裹就走了,我扒在窗口追望,没注意老头儿怎么处置那包裹,只听到从他屋里传来按金属撞击的咔哒声,响了六下,随后是咔擦一声。不一会儿美妞走出院去,老爷子也从屋里出来,我俩就继续下棋,老爷子把我杀的片甲不留,最后点目,竟然输了二十有余。”
.
“就你那臭棋篓子,输二十有余都是老头儿让你的。”我看他说了半天没个重点,心生烦躁,说话语气也冲起来。
二冰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道:“嘿嘿,开局是让了我四子儿……”
.
“你到底要说什么?!”
.
“我是说啊,那咔哒咔哒的声音现在想来有些像是电影里黑帮老大开暗门。既然你是盘瓠,那老爷子想必也是一了不起的人物,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家里会没有密室吗?”二冰也不着恼,继续跟我说着。“外加那个大美妞,真是特别美,不是,当时气氛真是特别严肃,我总感觉这里边有点门道,你家要真有什么密室,你最好赶紧去看看那小包还在不在,说不定与老爷子的去向有关。”
.
我心想我跟这宅子里住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密室,不过老爷子屋里书桌上,还真摆着一架老式打字机,黄铜键盘按下去,咔哒作响。一轱辘翻身坐起,就向老爷子屋里闯。
.
二人来到打字机前,随手按了几个键,二冰大喜:“对,就这动静。”我把打字机从桌上搬下来,盘腿坐在地上,试了几个组合,狗狗的拼音”g-o-u-g-o-u”,不对,”d-o-g-d-o-g”,也不对,”i-l-o-v-e-u-“,仍是毫无反应,再想老头平日里其余爱好,围棋茶壶都是五个字母,卡不进号,不免有些丧气,二冰跟旁边撺掇我:“你说你黄狗爸爸给你们那黄铜剑,叫什么来着?”
.
獒剑?倒是六个字母。我在键盘上按下”a-o-j-i-a-n-“,没有丝毫变化。心下又闪出多年来老头总是一脸慈祥样子,“九啊九啊”地唤我,没成想他竟不是我生父,如今不告而别,下落未明,不由得黯然神伤,眼底竟然有些湿了。我不想被二冰看到,便低下头去,挨个抚摸黄铜按钮,最上一排是一行数字,会是生日吗?可我连老爷子生日都不知道。
正伤心间脑中闪出一个念头,九啊——九?
.
我陡然坐直身子,在键盘上敲下”a-o-j-i-u-9-“,一个9字按下,只见身旁几块地砖悄无声息地向下陷去,左右分开,露出一道红砖阶梯来。别看老爷子上了年纪,密码设置倒是与时俱进,还知道使用英文字母加数字的组合。
.
“哈!果然有密室!”二冰打一个响指,咋咋呼呼就要往下跑,我注意到阶梯下一片沉沉黑暗,入口不小,正上方白炽灯光却没落进去分毫,甚是诡异,连忙从身后将他一把拉住:“等等,这下面恐怕有古怪。”
.
被我这么一说,二冰也发觉有异,牙缝间“嘶”地一声,奇道:“九儿,这下边可够黑的啊。”边说边蹲下身去,半个身子趴在地上,先将手向暗中伸去,这一伸不要紧,险些吓掉我刚回来的精魂。他手指尖将将触到入口黑暗,一颗头便迅速膨胀起来,脸孔倏然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我,我定睛一看,墨黑色扁平面孔上瞪出两只金铜大眼,足有餐盘尺寸,瞳仁缩成一条墨线,眼球之间两个紧靠在一起的鼻孔中喷出黑烟,下边一张豁了上唇的血盆大口正冲我咧嘴而笑,露出满嘴细黑利齿,这哪里还是二冰?分分明明一头猫妖!
.
我本能地抓起手边打字机向那猫脸掷去,打字机破空而过,砸中书架,几本书哗啦啦从架上落下,书页散开来,漫天飞舞,猫妖双瞳扩大,逐渐占了满眼,嘴角几乎咧到耳边,巨脸发出一阵诡异狂笑向我扑来,听得我心惊胆寒、汗毛直竖,一时间竟像被施了定身法,跪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瞅着黑气愈近,声势迫人,一股热血从胸中翻起,冲出喉头,化作一串吼声。
.
“汪汪汪呜呜——”
.
猫脸像是被声波击碎般融成一团黑雾,在屋内散开,只留下那“嘻嘻嘻嘻嘻”的阴森笑声和飘飞的书页。我连忙转眼去看二冰,生怕他的大脑袋也同猫妖一起化成黑雾散去了。没成想这厮正一脸诧异扭过头来,冲我嚷道:“你没事瞎扔什么东西,差点儿打着我脑袋了你知道吗,这是要谋财还是害命?”
.
我定了定神,对他说:“你刚才变成好大一只妖怪!”
.
“妖怪?什么妖怪?我看你才像妖怪。”二冰急了,将手从洞口缩回,在空中一个斜劈。
.
我把方才发生的一切向他详述一遍,二冰说他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到头上破空之声,一个打字机擦过头顶砸在书柜上,扭头一看我坐在原位,身子后仰两手撑地,双目圆睁,嘴张得老大,中邪一般。“看来这下面果然有古怪。”二冰总结说:“我刚伸手摸了摸,手感也不对,好像是伸进了沥青似的,黏黏糊糊,怪恶心人。”
.
我手脚并用爬近洞口,那黑暗果然像是具有某种实体,而不是完全的空无。我忽然心生一计,深吸一口气压入丹田,憋了一会儿,果然感到胸口气血翻涌,便向洞口发一声喊,喊声虽不似刚才那般具有穿透力,洞中黑油却也化作雾气散了。再看下方台阶已显现出来,我和二冰聚在洞口的两个脑袋,在台阶上投下几个重重叠叠的淡影。
.
“应该没事了,下去吧。”我说。
.
“行啊九儿,不愧是狗大爷,还真有点本事。”二冰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满脸钦佩之情。
.
“就是叫出来的动静太他妈好笑了,哈哈哈哈哈。”他补上一句。
UU看书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UU看书!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就是这个包裹!”二冰兴奋地喊声打断了我的多愁善感。我连忙凑上前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牛皮纸包,方方正正,用细麻绳扎成“田”字。我将包裹拆开,里边是一个紫檀木匣,猩红色天鹅绒衬里上静躺着九枚铁箭头。
.
我捻起箭头仔细查看,箭头很重,大而宽阔,一个小水泡悠悠浮起,“啪”地一声裂开。
.
十世纪初,蒙古族进入朵奔篾儿干时期,朵奔娶了豁里秃马敦人酋长豁里刺儿台蔑儿干的女儿阿兰豁阿为妻之后,没过几年就撇下妻子和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朵奔死后,阿兰豁阿又继续产下三个孩子。长次二子对此深感疑惑,不满之声被阿妈统统听到耳中。
.
一日阿兰豁阿将五个孩子叫来蒙古包中吃羊肉。递给他们每人一枝箭杆,叫他们折断。各人折断之后,阿兰豁阿又拿出五枝绑成一捆的箭杆再叫他们去折,结果没有一个人成功。于是阿兰豁阿说道:“我的两个大儿子啊!你们对三个弟弟来历暗中议论,以为阿妈与家中马奴有染,阿妈不责怪你们,因你们尚不知道,每天夜里,天上的星光化作一只白狗,进到帐里来,用鼻头拱我肚皮,光明透入我的腹中,我便受孕生子。他们都是是天的儿子,不比凡夫俗子,日后要做万民的可汗。”阿兰豁阿又说:“你们兄弟五个是我一个肚皮里生出来的,就像刚才的五枝箭杆一样,只要异体同心,互相合作,谁都不能折损你们!”
.
阿兰老母死后,三个小儿子的子孙组成了尼伦氏,自称“纯洁的蒙古人”,其五子孛端察儿血脉传到第十代,降生了成吉思汗。
.
公元1162年,铁木真出生,札儿赤几歹与其父烈祖也速该自幼相识,献上貂鼠毛襁褓作为贺礼,也速该打开襁褓一看,里面包裹着一只初生小狗,札儿赤几歹吓了一跳,心说这小狗崽子是什么时候跑到贺礼当中,身上还沾满血迹,太不吉利。也是这札儿赤几歹心思灵活,反应机敏,忙对也速该说,自己妻子与也速该之妻诃额仑同时临盆,不料产下一只小狗,我尼伦氏是天上神犬之后,此事必是吉兆,故而将小犬献与铁木真,做他第一侍卫,日后定可保小主人周全,助他一臂之力。
.
也速该得了儿子,正高兴处,札儿赤几歹说什么都照单全收,满心欢喜地收下小狗,赐名者勒蔑,交于奶娘,与铁木真一同养育。铁木真视其为同胞兄弟,一人一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星月轮转,小狗越长越大,不到五年,竟长成了人型。之后果然随着铁木真东征西讨、生死与共,数次救大汗于危难之中,与忽必来、哲别、速不台并称“四犬”。铁木真称汗大典上,当着众部族的面,赐给者勒蔑九枚箭头,可以为他抵罪九次,相当于九块免死金牌。不消说,阿兰豁阿口中白狗与辅佐铁木真的者勒蔑便都是我。
.
除了这段回忆,木盒没提供丝毫寻找老头的线索,我在台阶上坐下,边用指甲抠箭头上锈渍,边又环顾四周,大大小小几百件物事,想必都与我身为天狗时的经历有关,老爷子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藏于密室,不让我接触?难道他怕我恢复记忆不成?那又为什么要将我指到犬神庙去?谜团一个接着一个,我应接不暇,忽然觉得十分疲倦。
.
与此同时二冰拿着盛装箭头的木盒翻来覆去查看,若有所思半晌,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
“九,这盒子大有来头。”
.
我已无力表现出兴趣,只是略一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
“这木匣是装围棋子的!没错儿,肯定是!”二冰用力点点头,像在确认自己的话。“你知道,围棋子盒子一般都是圆的,方便取子,这种正方形十分少见,再看这木头,上好的阴沉木小叶紫檀,去年春节前,我寻谋着给你家老爷子买个礼物,狗你家不缺,我就想去给老爷子找副琉璃云子。正巧我一哥们儿给我引荐一家店,专卖各种棋具,我下班就开车过去了,那店藏在一条死胡同尽头,差点儿没找死我……
.
来到店里一看,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大哥,一张脸圆滚滚软乎乎,跟个黄油面包似的,正坐在店中央自己打谱,面前就摆着这么一个棋子盒,我看着新鲜,还打趣他几句,说着围棋方盘圆子,意喻天地,您这倒好,全是地,都方啦。胖大哥笑眯眯地没说话,给我找出一副好棋子,打发我走了。
.
我看这个盒子,跟那店主人的盒子可是一模一样,胖大哥,大美妞和老爷子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系。“
.
二冰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是赶上平时,我肯定蹦起来就直奔棋具店去,只是目前全身力气都像被抽光一样,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早晨六点多钟,昨天起个大早,到现在足足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实在太累了……
.
于是我向二冰提议,围棋店现在也不可能开门,我俩折腾了这一天,不如先睡上一会儿,休养精神,下午再去探访。二冰听了挺高兴,说自己也有点儿困,睡睡睡。二人向上登到屋里,他抱了一怀钞票,非要撒在沙发上垫在身下感受资本主义堕落滋味,我放他自己折腾,回来卧室,衣服也没脱,一头栽倒在床就睡了过去。
.
人越是疲倦,越是睡不安稳,已经回想起的那些人在梦中围着我旋转,外祖神农的脸、母亲的脸、高婆婆的脸、常羲的脸、铁木真奶娘的脸,还有那些虽然心中知道是谁,外貌却模糊不清的人,天界四天王、我的八个兄弟姐妹、我们拜了干爹的九只狗“九将军”……这些脸越转越快,化成一圈白光,围绕着我,使我再也看不清楚。
.
一觉醒来日已西沉,二冰正在厨房煮面,见我从卧室出来,连声抱怨起睡在钱捆上根本不是想象中一般爽快,东一堆西一叠,咯得浑身疼。我俩草草吃过两碗鸡蛋面,碗也没刷就揣上木盒直奔棋具店而去。小店果然十分难找,隐没在一条小巷尽头,也无橱窗门脸,只有大门上黑白子镶钉显示出此店身份。
.
圆胖脸老板仍是坐在店中低头打谱,二冰将棋子盒拿出,问他可是此间所售,老板笑眯眯点头承认,并告知我们此盒为他亲手所制,世间只这一对,一只在他手上,一只早已送给独生女儿。二冰眼冒绿光,问他女儿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店主点点头。又问女儿现在何处,老板一皱眉,说父女常年不睦,女儿成年后便独自去往西安生活,久未联系,现下行踪不明。
.
一直站在二冰身后的我走两步上前,说有要事咨询令嫒,可否行个方便,告知联系方式。那老板一张胖脸挤做一团,眯眼将我上下打量许久,我也盯住他细看,方头小耳,两颊肥肉几欲垂下,一双黑眼被肉团挤做两粒小豆,却有些像一头纯血松狮的面相。最终店主移开眼神,拿起夹在棋谱之中,当做书签的一块小纸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地址。
.
“女儿几年前回来一次,什么也没说,只留下这个地址。我始终没去寻,你若是找到她,也替我带个话,就说‘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我二人转向棋盘,手拈棋子,久久未落。
.
我与二冰回到家中,我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去西安,边让他早些回去,不然家里老佛爷又要大发脾气,说他成天跟我混三混四,不成人样。二冰一脸委屈道:“九儿,你看破庙读破书知道叫上我,一去找大美妞,就恨不得立马把我甩了,这……不合适吧?”
.
我被他气得乐了:“红口白牙的,怎么就知道瞎说,我是去找老子,不是去玩,更不是去找什么妞,且不说人家姑娘是不是真漂亮,就算生得再美,我也没功夫操那份闲心。你快回去继续兢兢业业斗你的地主,说不定哪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狗大爷能发你一个妞。”
.
话是这么说,其实此事扑朔迷离,疑团重重,我心中总有一种不详预感,加之昨晚猫妖一事,更让我觉得这几百年间,不仅仅是我被大花盆砸脑门子上失忆了那么简单。此一去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险,丢的是我家老爷子,与二冰无关,我与他情同手足,怎能让他陪我一同踏上这条险路。
.
“不行,我必须去。”二冰坚持。“大美妞显然已经发下,上一回当着老爷子面,怪不好意思,让她给跑了,我得去把她给捞回来,不能辜负狗大爷一片美意。”他用肘子捅捅我:“对吧,狗大爷。再说了,你能保证自己不再变成狗?也就是我处变不惊,能在你旁边守着,这要是让别人看见,还不给你送实验室去,七剖八卸、献身科学?”
.
我看他找大美妞是真,不放心我,倒也不假,心中一阵感动。问他:“那你家老太太怎么办?你工作呢?不赚钱不养家不攒老婆本儿啦?”
.
二冰眼角往客厅一斜,讪笑道:“钱?你有呐!”
.
一番商议之后我俩敲定行程,上午两人都睡得不怎么舒服,便决定明晚再动身,打电话订好机票,在门口小摊吃顿烧烤,早早睡了。第二天先去二冰家跟老太太交代一遍,说我家老爷子在国外接到一个工程项目,我俩也老大不小,是该立业的时候了,就想掺和一脚,合伙注册了一个公司,沾老爷子光去做点管理工作。
.
二冰把公司手续复印件交给老佛爷,让她好好保管,千万别弄丢了。说得郑重其事,其实都是他早晨在网上扒些假文件打印出来的,连水印都没抹掉,老太太老眼昏花也看不清楚,诚惶诚恐地藏在桐木大衣柜最下边儿了。又掏出一些钱放下,给老太太当做生活费,她死活不收,说国外物价高,非要二冰自己留着吃点好的,推来挡去足有几十个回合,我冲二冰使个眼色说:“你就拿着吧,赚了大钱再回来孝敬老太太也不迟。”边从包里掏出几摞钱,趁老人没注意,悄悄放在沙发靠垫下边,俩人的太极推手才算停下。
.
老人家挺激动,觉得儿子终于长了些志气,连带我也不再是成天拉他混三混四的“贼小子”,而是“冰的贵人”了,拽着我俩一人一只手,嘱咐我们好好工作,出去之后注意言行,国家荣誉时刻放在心中,不要随地吐痰,给中华民族丢脸。
.
告别老太太之后我们折返我家,简单收拾些衣物,取皮箱装了,出得门去。我站在门口看看宅子,因为有狗要料理,我也不爱出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宅。时下正是初春,小雨细细密密将它罩住,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我“咔“一声锁上院门,振作精神,与二冰直奔机场。
.
行到半路,我忽然想起二冰之前说我叫喊的动静可笑,便问他听到些什么,他说听到汪汪汪,跟个看门狗似的。然而我冲猫妖那一吼,他却不曾听到。我自知两次吼叫威力有别,初次喊声在我听来响彻云霄,并非平常声响,第二次虽被二冰听到,传入我耳中却只是普普通通一声“汪”。想来由于在猫妖面前惊吓非常,全凭本能吼叫,见了真章。看来这狗吠非比寻常,吠得发了,应该会脱离人耳听力波段,与人无碍,对猫妖之流却有大威力。
.
我一路发狠练习,终于在抵达机场之前勉强能够吼出半个高频声响。二冰听了一路狗吠,已不再笑了,还时不时跟堵在一旁、投来诡异目光的邻车司机扯淡两句:“我这哥们儿搞声乐,特殊的练声方法,您多担待。”
.
抵达西安时已是午夜时分,长安城也是淫雨霏霏,天上铅云密布,不见月影,永宁门两侧箭楼黑沉沉的压迫过来,我从出租车中抬眼望去,不禁打一个冷颤。二冰在飞机上睡饱了,正抱着手机一一定位司机大哥推荐的小吃,准备天一亮就先去来碗羊肉泡馍。我们随便找间酒店睡下,第二天早上吃过泡馍,在长安城里四处闲逛了一会儿,便按照纸条上地址寻找过去,来到一个老式居民楼。
.
楼门并无门禁,二冰与我来到三层,敲敲门,出来应门的果然是位美人。二冰激动得直搓衣服角,我却大吃一惊,忍不住喊出声来:“常羲!”美人做个“嘘”声手势,将我俩让进屋里。
.
“你回来了。”待我们在沙发上坐定,常羲淡淡地说。
.
我满腹疑问几乎如火山般喷薄而出,尚未开口,四周忽然响起犬啸之声,尖锐刺耳,激得身后墙上一柄铜剑震颤不止,常羲探身伸手取下铜剑,剑尖向我递来,我无可避处,只得双掌合十紧紧夹住剑身,她握住剑柄向后一拽,从剑尾铜球中抽出一头灰狗来。
.
狗在地上滚了几滚,化为一名青年男子,身着鼠灰色长袍,头发在头顶两侧挽成两个发髻。他站起拍拍身上灰尘,冲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被搂的浑身骨节咔咔作响,无法呼吸,向着他脖颈张嘴便咬。男子灵活地向后跃出,哈哈大笑道:“盘瓠啊盘瓠,你这几千年来虽失魂落魄,功夫倒是分毫不少。”
.
“你是……”男子身形渐渐与梦中一个人影重合,“……芬里尔!”
.
眼前这位男子,正是我的兄弟之一,封地分在北欧,那时介于人世北欧地区与仞利天之间,有一层影天,那里生活着另外一群生灵,亚萨、巨人、侏儒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将自己的世界称为神国,仞利天本有一股智慧之泉落向人间,被那神国中的巨人弥弥尔截住,不愿与他人共享,亚萨神族首领奥丁用一只右眼与弥弥尔交换,才喝到一口泉水,却因知识带来的重负而整日闷闷不乐,更是坚定了不让智慧泉继续流淌的决心。
.
神国中巨人与亚萨神族征战不休,影子的波动传到这一层世界,整个北欧也都龙荒蛮甸,加之奥丁好战,常在下界挑起战争,以便女武神瓦尔基力挑选战死勇士之魂收入自己兵营瓦尔哈拉以壮势力,搞得欧洲北部战事连连,人民野蛮鲁勇,四处掠劫,令邻近地区闻风丧胆。芬里尔领到封地之后,化作一头灰狗,钻进邪神洛基的情人、女巨人安尔伯达腹中降生,混入亚萨园,因毛色烟灰,被亚萨诸神当做一头魔狼养育长大。
.
奥丁从女巫预言中得知洛基与安尔伯达的孩子将为亚萨园带来毁灭,就把它们囚禁起来。芬里厄被侏儒铸造师用猫的脚步声、女人的胡须、山的根、鱼的眼皮、熊的肌腱、鸟的唾液六样不存在的材料所铸成的诅咒锁链格莱普尼尔缚在地底一块大石上,终日与黑暗为伴,却有机会吸收了许多来自上古神兽的混沌之力,终于有一日挣脱束缚,打穿弥弥尔之泉底部使智慧泉水淌下人间,之后便去找奥丁复仇,并将奥丁吞下,完成重任后肉身被奥丁之子维大杀死,精魂则返回仞利天。
.
八个兄弟姐妹中,芬里尔是我比较亲近的一个,他天性单纯、喜好玩乐,总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幼时我与他曾在父亲行宫中度过许多快乐时光,后来因他不喜剑术,不肯陪我练习,才渐渐疏远了。此时见到,心中很是欢喜,抢上两步便欲抱他,芬里尔一双手掌抵住我胸口,笑道:“这次可别咬我了。”我哈哈大笑,兄弟俩熊抱在一起。
.
正激动间芬里尔忽然浑身一僵,低吼:“来了,小心。”
.
话音未落,只见身边空间变化忽起,四周家具扭曲着舒展开来,逐渐变为白茫茫一个空阔地,我与芬里尔站在正中,像是被放入一只发光屏幕制成的盒中,四周涌起许多黑影,形态各异、腥臭刺鼻,作虎势向我们扑来。芬里尔从左手手掌中抽出一柄铜剑,正是刚才挂于常羲墙上那柄,大吼着与黑影战做一团。我一头雾水,只知黑影来者不善,苦于没有兵器,只得四处躲闪,芬里尔冲我喊到:“盘瓠!拔剑!”
.
“我哪有什么劳什子剑!”
.
“父亲失踪后獒剑剑魂分散到我九人身上,可与身形互融互化!”
.
“我不记得了!”我左躲右闪,欲做犬啸,然而技艺尚未纯熟,并未产生效果,模样很是狼狈。芬里尔舞剑接近,我看他剑法与千年前无异,想必仍是没有好好练习。
.
“精神集中,在心中描绘獒剑形状。”他飞奔几步,来到我身边,手中铜剑舞得好似一口铜钟,将我二人罩在其中。“快想,你可是我们九人之中唯一剑术可与刻耳柏洛斯媲美的。”芬里尔急道。
.
我集中精神盯住左手手掌,拼命回忆獒剑形状、材质、手感,盯得目眦欲裂、双泪长流,连剑毛也都没见到一根,怒急相交,一股火气合着对黑影的恐惧聚在喉头,终于发出一声长吼。
UU看书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UU看书!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我凭空消失这么久,你没半点担忧,还跟我讲什么文明?!”我吼回去。
.
“嗨,多大点事,常小姐跟我解释过了,你俩进了芬里尔的什么结界,不妨事,一会儿就回来。”二冰指指电视机上摆着的一架电子座钟说:“你自己看看,才过了两分钟。”
.
我看向钟面绿色数字,果然才过去两分钟,只得在二冰身边愤愤坐下,端起桌上茶杯,闷声喝茶。芬里尔也一屁股坐在常羲身边,一支手臂搂住常羲肩膀,对她说:“盘瓠没有剑。”
.
常羲耸肩挑眉,答道:“他才刚取回精魂,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
虽说作为小九与常羲是素未谋面,但我心知几千年前她是我妻子,此时看芬里尔与她二人亲密非比寻常,心中涌出一股醋意。那时我刚上天庭不久,犬魂远胜人魄,肉身不过二十来年寿命,与她成婚没有几年便魂归天上了。常羲是肉体凡胎,也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这现代,又如何与芬里尔搅在一起,更不知自我被打晕之后这几百年间发生过些什么。尽管理不出个头绪,我却明白一切都与那时不同了,顿觉心内酸楚,转脸看向二冰,他虽名义上是为大美妞而来,眼下看到面前场景却仍是嘻嘻傻笑,情绪并无波动。
.
既然在座的都是知情人,我也不做遮掩,将这几天经历向他们详加叙述,又将心头疑问一一掏出,而常羲与芬里尔的事,却终是没有问出口。常羲始终面无表情,一脸淡然,芬里尔则笑眯眯听我连珠炮问罢,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道:“说来话长,刚才一番恶斗,现下腹中轰轰作响,也是好久没来这里了,不如我们出去找个馆子,边吃边说罢。”语毕便转身去到里屋,出来时已换下身上长袍,着一身烟灰色西装,头顶两个抓髻也拆散开来,一头黑发拢向脑后,松松绑成一个马尾,他本就高鼻深眼,如此一打扮,活脱脱一位西洋绅士,俊美非常。
.
一行人来到楼下,常羲从路旁停车位中倒出一辆铅灰色迈腾,其余三人分别上车,二冰吵着要吃秦镇酿皮,我们便向西出得城去,跨过沛河,芬里尔想是战得乏了,一上车就自顾自睡将过去,常羲则沉默不语,一路上只是听二冰说些闲话。几十分钟车程过去,来到秦镇,找一间路边小店座下,各自叫了凉皮与肉夹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那酿皮和肉夹馍都是好准备的吃食,老板快手快脚地给我们端上桌,转身回到后厨,小店中只剩我们四人。
.
芬里尔掰开一双竹筷,将碗中凉皮与调料搅匀,挑起一筷子,问我:“你想先听什么?”
.
我仔细盘算一会儿,决定还是从头听起,便问他:“我只记得我们九人在酒坛内抓阄,抓到第三轮,我刚刚取出绸包,后脑上就着了一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
.
芬里尔啃着肉夹馍,开始向我解释:
.
“你能想起阿努比斯么?”
.
我在记忆深潭中细细搜索,抓到一个身影,阿努比斯,一身玄色短打,足蹬一双金线穿丝火纹靴,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温柔笑容,正是四将军养子。
.
“记起得不多,只知形貌。”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
“阿努比斯的封地在东非一代,那时是古埃及。尼罗河流域之上的一层影子由雄鹰统治,唤作“雅卢”,雅卢王庭中有一位王子,名叫‘拉’,王子嘛,整天没什么事做,闲得发疯,渐渐地就在自己影子中呆厌了,便找来一只木桶放在太阳底下,用秘药将桶中光芒凝固为一种半固体,将自己周身裹成人型,只留下一个鹰头,降下人间,做了古埃及人的神,又继续用那种材料为自己捏出几个孩子,越向下捞材料颜色便愈深,捞到桶底,已是漆黑一团,他便塑了一头黑犬。阿努比斯抓住机会,精魄钻入其中,化身拉最后一个儿子。
.
在阿努比斯之上有个哥哥,名为赛特,年岁渐长,眼看阿努比斯教会人们种植庄稼、织布酿酒,在古埃及人之中深受爱戴,声望渐渐将赛特甩在身后,力量也是日渐增强,十分嫉恨,便设计将阿努比斯杀死、尸体剁成碎块,扔进了尼罗河。阿努比斯的妻子伊西斯很是爱他,费尽千辛万苦将尸块找回,放在一个陶罐中呈给拉神,想讨个说法,拉神了解情况后,命令下人将阿努比斯尸身碎块重又拼好,制成木乃伊,这一做不要紧,却把阿努比斯的魂魄封在人世与大混沌的黑暗之间逃不出来,阿努比斯只得在那里做了仲裁者,手持一柄天平,审判死者的灵魂。
.
埃及人将大混沌称之为“杜埃”,阿努比斯便守在杜埃边缘,用天平称量亡者的灵魂,罪恶深重者扔给混沌之中产生的恶兽吞噬,较轻的、纯洁的灵魂则可升往雅卢。由于惧怕灵魂毁灭,古埃及社会生活也因此安稳许多。
.
拉神在人间呆过一段时间之后,力量逐渐减弱,古埃及也跟着没落了。公元前343年,波斯再度征服埃及,把神庙中供奉的木乃伊全都拢吧拢吧,一把火烧个精光,阿努比斯的魂魄这才重获自由。
.
然而他被困在混沌边缘几千年,受到上古神兽混乱思维的影响,开始对封地民生不管不顾,而是常常将自己关起来,久坐在黑暗当中思考。几千年下来,性格逐渐产生了变化,正巧赶上父亲失踪,便吩咐四将军设计篡夺帝位。那四将军整天喝酒打猎,并未察觉养子这些年中思想的巨变,仍当他仁慈善良,是最适合为帝之人,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便直接要求王位,便应承下来,提出表面上由众人抓阄,实际暗中做手脚的方案。阿努比斯很是满意。
.
召集同胞,选拔摄政王,提出抓阄方案,一切进展顺利,阿努比斯还打算对兄弟姐妹们加以利用,不愿把事情做的太露骨,便让了两轮空阄,没成想,在你身上出了意外。他看你将字纸绸包取出,心中急了,抄起手边酒坛就将你打倒在地,那酒坛本是普通物事,即便砸中,无非也就是昏迷一段时间,只是阿努比斯心狠手辣,暗用神力,想一击将你杀死,也是你多年来在人间历练不少,魂魄坚强,只得来自父亲的一半犬魂被激出体外,来自母亲的一半人魂却仍留着。我们都曾沾过血光,魂魄不洁,无法久驻仞利天,你的人魂当下化为一缕青烟,向着凡间去了。
.
阿努比斯见事情败露,干脆卸下伪装,以你的一半魂魄为质,要我们听他号令。我们余下七人一番商议之后,有四人决定辅佐阿努比斯,另有三人不愿与其合作,亦不想兄弟反目,使你散了精魂,便与他打个商量,将仞利天交于阿努比斯管辖,自我流放,不再重回天庭,互不相见,亦不再干涉天庭事务。阿努比斯未做非议。我是那三人之一。
.
你的人魂飘下凡间之后,便在一代代肉身之中转世轮回,你的养父、九将军中的老幺追随你下界,一开始作为狗身护你周全,时间久了,修得人型,便一直以父亲身份守在你身边。一代代传下来,到了今天。”
.
芬里尔收住话头,叹一口气,将手中竹筷放下,取过一张餐巾纸,细细擦拭手指。
.
旁边二冰再也坐不住,“啪”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使了奸计都没捞着王位,显然就该着了我们小九当头儿,阴谋不成就从背后下黑手,好一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现在正牌狗大爷来了,你们还怕那个莫比乌斯什么?还不赶紧找到其余二人,再加上我,咱们五个对五个,未必就打不赢他!毛主席教育我们,一切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你不打!它就不倒!不过话说……九儿这狗大爷魂也是个重要人质,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
我伸手把二冰刚才那一掌震倒的醋瓶子扶起来,提醒他:“是阿努比斯。”
.
芬里尔抿嘴笑道:
.
“这位兄弟说的没错。”他看自己一番话下来,大家已将面前食物吃尽,便说:“走吧,盘瓠,我带你去看一些物事。”
.
我起身结了饭款,四人重又回到车旁,二冰拉开车门正欲上车,被芬里尔伸臂拦住:“我们要去的地方,凡人恐怕难以抵达,劳烦你自己叫出租车回去常羲住处等待,我们去去就回。”二冰一听不乐意了:“什么鬼地方二爷我无法抵达?上刀山下火海,难道二爷我还怕了不成?”
.
芬里尔答:“我们是要向上去往天界,刚才我也交代过,人魂不洁,虽然不是‘鬼’地方,但古往今来,能踏上这条天路的人魂屈指可数,有那么几十个,大多也是因为吃了什么灵药,”说到此处,他瞟一眼常羲,“洗净魂魄,才可往之。”
.
二冰闻言摆了摆手手:“要说魂魄干净,那可再没人比得过二爷我,到现在连女人小指头都没碰过一根,如假包换的处子之身,纯阳之体。让我上车,给你见识见识二爷的童子功。”芬里尔看他固执己见,也就不再阻拦,只说:“要是半路上掉下来,我可概不负责。”
.
待四人坐定,常羲发动汽车向前驶去,只见路旁景色逐渐变换,先是绿化带中树木颜色由春绿变为淡紫,一盏盏路灯周身长出枝桠,然后从前挡风玻璃中看到的路面愈来愈宽阔,由柏油公路转化为水银般的一条长河,最后已完全分辨不出任何熟悉的事物。二冰稳稳当当地坐在旁边,一张大脸贴在车窗上,对窗外景色变幻大惊小怪。我们在无数不同城市的道路上行驶而过,渐渐地,城市与道路都消失不见,车子开进一片荒野。
.
忽然间,车前出现一个庞然巨物,躯干有如猛犸,蛇尾狮头,两支巨牙从狮口中呲出,直向我们扑来。又听得身后轰隆声作响,扭头一看,一大群似牛非牛,身着黄紫相间斑纹的动物正呈扇形反向低头狂奔,间或有几头跳跃而起,可以看到头顶珊瑚状的血红色犄角。常羲未作理会,直向车前方巨兽撞去,我只觉脑中一阵剧痛,似有千钧之力砸在前额,再看那巨兽已穿过车体,一纵身便将落在牛群最后的一头斑牛扑倒在地,那牛徒劳地回头试图以角护身,一只眼睛正戳在狮头蛇尾兽左侧巨牙上,被戳个对穿,后蹄蹬了几蹬,再无动静。
.
我双手抱头,喉中一口鲜血尽数喷在驾驶座靠背上,抬眼欲向芬里尔求助,却不见他身影,只有一头灰色大狗坐在副驾驶位,周身毛发蓬松,薄耳大尾,好似一头巨狼,只是脖颈中套了一只黑色项圈。他扭了脸,一双亮银眼睛正盯着我瞧。二冰从旁边弹起来,一把薅住灰狗尾巴,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不然二爷让你的狗尾巴草上开出花儿来!”
.
灰狗气定神闲地抬起后爪挠挠下巴,开口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嘛,人魂不洁,有质有形,我已化了犬身,故而魂魄可以穿过层层影子,盘瓠人魂尚在体内,刚才那一下,怕是被狮头蛇尾兽撞个正着,魂魄受了冲击。”二冰不依不饶,一根狗尾巴仍是攥在右手,左手向常羲一指:“那她又怎么没事?”芬里尔似乎很是惊讶,反问二冰:“你难道还没发现?”
.
二冰一愣:“发现什么?”
.
“她是嫦娥啊。
.
盘瓠肉身死亡之后,魂魄归天,在上层影天引起些波动,导致人间十日当空,庄稼尽数枯萎,地面酷热难当,有如红莲地狱,有位男子名曰后羿,力大无穷,箭法精妙,见家中田产眼瞅就要毁于一旦,气愤难当,欲上昆仑山顶去将多余太阳射落,帝喾见他英勇,便赐他一张神弓,后羿弯弓搭箭,唰唰几下便将九个太阳全都射了下来。帝喾又发现一个英雄,并且还不是狗,欣喜若狂,命常羲改嫁后羿,常羲二十出头便做了寡妇,虽说仍然思念亡夫,但耐不住寂寞难当,假意推脱几回,也就从了父命,又嫁与后羿为妻。
.
没想到这后羿虽然勇猛,性格却极暴戾,帝喾死后他将帝位强占去,滥施苛政,又是狼子野心,从常羲那听来三十三天情况,就开始搜集刚满百日的童男童女炼制丹药,欲羽化成仙,飞升到仞利天去,也把那天帝的位子来坐它一坐,不出几年,全国上下的孩童被他炼个干净,竟真炼出一丸灵丹来。
.
常羲见他好勇斗狠,绝非善类,若真上得天庭去,不知要掀起怎样一场血雨腥风,便以庆祝夫君终于炼成灵药为由,摆酒设宴,将后羿灌得烂醉,自己取来灵丹吞吃了。药丸一落入肚中,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径自飘了起来,穿过无数人间之上的影子世界,直抵仞利天。
.
那时盘瓠忙于治理封地,天界中连他狗毛都不见一根,常羲来到三十三天之后,见天兵天将一个个凶神恶煞,吓得东躲西藏,见广寒宫中是个清净无人的好去处,便躲将进去,正遇到我从亚萨园脱身归来,独自一个在那里喝桂花酒,神国之中我被缚在一块大石上,每日只见些前来喂食的丑陋女巨人,忽然看到一位花容月貌的柔弱姑娘,极是爱怜,就把她收在广寒宫中,多加照顾,一来二去,情愫渐深,娶了她为妻。自我流放之后,便携干爹及她来到人界,寻找盘瓠和九将军。只是我那干爹一直对常羲颇有非议,我忍了几千年,终于有一日顶起嘴来,一怒之下将他一人留在北京,与常羲来到西安,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
二冰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手劲放松,芬里尔尾巴一甩,离开胖子掌握,盘成半圈围住后脚。
.
“兄弟,也是对不住你了。”芬里尔对我道个歉,我摆摆手,表示没什么。
.
二冰回过神来,啧啧咋舌道:“这后羿可真够孙子的,老子还以为他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没想到是个食婴狂魔,我这虽然没吃过童男童女炼的血丹,但卤煮烤乳猪烧饼夹肉清炖蹄髈红烧肘子香辣猪蹄没少吃,又三十年守身如玉,修成一颗纯净的灵魂,才没被刚才那大象撞上,看来不禁狗大爷,回去之后连那猪大爷,也要拜他三拜。”
.
芬里尔咯咯一笑,尾巴尖儿缓缓地上下摆动。
.
二冰在心中默默拜过烧饼夹肉,追问道:
.
“那这九儿可怎么办,照这么下去,天堂还没到,血就吐完了。”
.
“盘瓠,之前你可曾变回犬型?”一直沉默不语的常羲忽然开了口。
.
“精魂回到我体内之后,我失去意识,曾变回犬型,只是醒来时又已是人身了。”我答。
.
“是个萨摩耶!”二冰插嘴。
.
“看来他现在还不能在精魂之间随意转化,所以才没有獒剑。”常羲对芬里尔说。
.
芬里尔沉思良久,仍是没个办法,只得让常羲开车时多加注意。常羲却说,倒不如就这样一路撞过去,我体内人魂受不住打击,自然便会转化。二冰闻言凑身过来,附在我耳边低声说:“这女的虽然美若天仙,哎不对她现在确实是天仙,对你可够狠毒的啊,你俩真结过婚?你是不是在外边搞三搞四,同她结了梁子?”
.
我只是苦笑,一时间悲意顿生,便应了常羲的建议。随后我们先是穿过一片树林,树干上都生着人脸,五官皆具,嘴唇微张,一齐哼唱着什么歌谣,常羲面不改色地直撞过去,我又呕出几口鲜血,再看双手手掌,已经生出许多白毛来,几乎变成两只狗爪。芬里尔频频点头道:“常羲说的倒是没错。”二冰取出手帕为我擦去嘴角血污,对常羲说:“你先捡些小东西撞,要是手潮,换我来开。”常羲没搭话,二冰有点急眼,探身就要抢常羲手中方向盘,芬里尔一爪将二冰拍回后座,吩咐常羲:“按他说的做。”
.
穿过树林之后,我们已来到一片水蓝色草原上,车子穿过一人多高的蓝色草叶,我身上白毛越长越多,膝关节向后倒转,小腿已变成犬类后脚模样,穿过影子时我脑中已不像之前那么疼痛。车在草原中开了一阵,偶有几只淡粉色巨型蜈蚣从一旁游出,穿过车体,脚爪都是猿猴手臂模样,生满粉色刚毛,身体分节,每一节下方都有两个气孔,我趁一只蜈蚣穿车而过时定睛细看,那气孔竟是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似在搜寻什么,忽然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两只毛手向中间合去,我心中诧异,以为那猿脚蜈蚣要来捕捉车子,不由身体一缩,前脚伏地,后脚弓起,准备迎战,然而那蜈蚣未作停留,仍是左右摆动身躯游动,猿猴手臂只是从地上捞起一只有些像是天牛的血红色甲虫,身体分节处张开一条小缝,将甲虫填进去,旋即又再合拢,若无其事地游走了。
.
我们似已来到草原边界,只见车窗外掠过的草叶渐矮颜色减淡,转为鸽蛋青,前挡风玻璃中视野也逐渐恢复,一座白山显露出来。说是白山,却并无山峰的坚固质感,倒像是一团发光烟气,被山峰形状的透明容器盛了,容器轮廓虽不会变化,内部却是翻涌滚腾,变幻莫测。芬里尔扭头看我一眼,我全身上下只剩一张脸仍是人面,其余部分已都化为白狗,被来自白山的光芒一照,闪烁生辉。
“看来是差不多了。”芬里尔咧嘴一笑,灰黑色尾巴兴奋地左右摇摆。“去吧,常羲。”
UU看书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UU看书!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二人二狗纷纷下车。我来到深沟前向下望去,只见沟中烟雾缭绕,靠近我们的部分是闪着微光的莹白色,向下则颜色渐深,逐渐变为一片黑暗,看不到沟底。我想起这里叫做莲池,是仞利天的边缘,再向前去,便踏入仞利天实界,再不能够如之前在影天当中一般穿梭无阻了。
.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抬眼向左右望去,在我们所处位置左右果然各有一座横桥,桥身由朵朵莲花相接而成,浮在半空,呼为莲华桥。莲花分作青、黄、粉、绿、白五色,色彩极淡,唤作无莲,每朵无莲生花瓣百枚,团团簇簇,有如织锦。只有跨过两座莲华桥,才能踏上三十三天净土。这无莲浮在空中,无凭无依、如云似雾,承不起分毫重量,纵然偶有魂魄相对洁净轻盈者能够来到这里,一脚踏上莲华桥,大多也会坠下莲池,直跌到莲池底部冥河之中才罢。
.
极目望去,莲池对岸仍见不到天宫,只能隐约看到卫城“善见”,城外树影重重,都用琉璃水晶等材料制成的栅栏围了,树冠之上挂满莲眼,莲华桥上无莲每五百年长出一个小莲蓬,每个莲蓬中孕育数颗莲眼,投在莲池中则生长为莲花,否则便始终是种子模样,形似眼球,不坏不朽,不断变幻光芒,星星点点地缀在银枝银叶的宝树之间,有如万点朝露,炫目动人、煞是好看。远远地传来鸟鸣声,婉转动听,悦可人心。
.
我正望着,二冰已耐不住性子,撸起袖子就向莲桥桥头跑,边撸边喊:“对面就是什么九十九天是不是?看二爷我去砍了莫比乌斯那贼,一具臭尸给他扔这沟里,一路掉到地狱去。”芬里尔连忙一个跳步,横身拦在二冰面前。
.
“且慢。”他说。“这无莲与莲眼灵魄相通,一脚踏上,那边银枝宝树上数万莲眼都将高声鸣响,急报有外敌入侵,善见城中有五百鬼神守,卫护三十三天,你看这莲华桥宽度只容一人通过,稍一失足,便会跌下桥去,就知仞利天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你能一路跟随我们来到这里,确实不是普通人物,我敬你三分,只是单凭你一人之力,绝无法与五百鬼神守抗衡。”
.
二冰听芬里尔说的有理,便停步不动,刚撸起来的袖子又放了下去:“那不打啦?不打你大老远带我们来这做什么?”
.
“不,要打。”芬里尔蹲在后脚上,一条尾巴缓缓左右摇摆着。“只是我们需要先行组建一支军队,由人界上到仞利天这一路想必你也注意到,许多层影天当中都产生了文明,盘瓠一向对封地管理十分热心,自是不必多说,我也常常在影天之中穿梭,几乎每一个文明之中都有关于大犬神与仞利天的传说流传着。根据各人行事方式与文明发展程度不同,有些影天当中我们以邪神面貌出现,而在某些国度中则是备受爱戴。无论通过何种手段,都完全可以召集军队,攻打仞利天,为盘瓠夺回帝位。
.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芬里尔用后脚挠挠颈上项圈。
.
“与阿努比斯约定不再回到仞利天之后,阿努比斯为防万一,给我们三人套上这个颈枷,虽不限制行动,但是表面用来自冥河的黑油涂过,污浊不堪,以此保证我三人无法跨越莲华桥,去天宫中窃取盘瓠犬魂。我只能在人间寻找了几百年,终于与九将军取得联系之后,他见盘瓠不再势单力孤,夺位有望,便将多年积蓄留下给你,与常羲一同前往仞利天。
.
九将军想尽办法偷偷潜入阿努比斯寝宫之中,只见盘瓠犬魂被封在当年抓阄时那张字纸上,上面盖着一支羽毛,九将军上前去掀起羽毛,正欲带着盘瓠精魂逃走,没想到那羽毛是阿努比斯设下的一个机关,顿时仞利天宫里钟声大作,五百鬼神卫从各处赶来,九将军见势不妙,尾巴一摆,将盘瓠犬魂扫入茶壶中交给常羲,发足狂奔,二人奔逃到莲池边上不远处,眼瞅着就能逃脱,却被赶来围堵的三十六将团团围住。九将军将常羲举起,与茶壶一同远远掷出,抛进莲池,自己被鬼神卫捉去了。犬魂乘着茶壶寻主而去,回到盘瓠家中,常羲则是回到了西安。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
芬里尔话未讲完,热泪已涌满了我的眼眶。我虽一时想不起老爷子之前形貌,但他这几千年中始终对我照顾有加,毕生神技全都传授于我,就是在我被阿努比斯设计谋害之后也未曾离弃,始终在身边护我周全。现下竟然为了取回我的犬魂,不惜孤身犯险,落入阿努比斯手中。想到老爷子有可能已被折磨得魂飞魄散,直令我心如刀绞,悲愤难当。仰头长啸一声,便向莲华桥桥头奔去,新仇旧恨在脑海中翻腾不休,一心只想去与阿努比斯拼个你死我活。
.
芬里尔追将过来,一个飞扑,肩膀正着我后腿,我失了平衡,侧倒在地,滚了几滚,跌下莲池。
.
扑面而来的并非白软烟雾,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
醒来时我仍是坐在常羲的迈腾后座,汽车行驶在从秦镇回西安的公路上,路面与来时无异。新绿色树叶随风飘动,银色路灯柱笔直站在道路两旁,一根根很是分明。又低头看看自己,两只手,两只脚,后视镜里映出的,也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人脸。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离奇的梦,我已醒来一半,接下来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便是睡床上方的天花板,我从床上坐起,穿衣叠被,煮粥喂狗,老头背着双手走出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碟脆生生的醋泡小黄瓜,我爷俩简单吃个早餐,杀一盘棋,喝两壶茶。
.
“九儿啊,你平日里看着蔫了吧唧的,没想到脾气还挺大。”二冰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倍儿疼,我长叹一口,看来总归不是身在梦中。
.
“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我问二冰。
.
“开回来的呗!”二冰手舞足蹈地答道,“我们见你落入莲池,直向下坠去,连忙上了车,这小娘子一脚油门轰下去,我们就‘嗖’一声冲出崖去,从半空中把你捞回车里,不一会儿就回来啦,正是‘如今归棹如掤箭,不似来时上水船。’这天堂去着不容易,往下掉倒是挺快。”
.
“你脖子上虽然没挂着项圈,能够走过莲华桥,当年你功夫在我们九人当中也数一数二,尤擅箭剑二术,要是全部恢复了,兴许还能跟五百鬼神卫斗个不分上下,只是你现在无法操纵剑魂,那鬼神卫也与近万年前我们讨伐帝释时大不相同了,别说夺回帝位,替九将军报仇,以你现在犬啸都吼不利索的情况,恐怕连莲池对岸,都难以踏足呐。”芬里尔已化回人型,端端正正地坐在副驾驶位,从后视镜中看我。“盘瓠,你不要冲动。我虽然对帝位没有兴趣,但阿努比斯的下作行为委实令我不齿,就是把这副身子骨交代上,也要帮你报了这两件大仇。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我已冷静下来,明白芬里尔所言极是,便不再说话,向后倒在座椅靠背上,偏过头去看窗外风景。
.
路上有些堵车,进到西安城里天已擦黑,二冰又嚷嚷肚子饿了,一定要去吃贾三灌汤包,一行人便来到鼓楼附近,把车停在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步行来到回民街。大大小小十座清真寺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路边霓虹闪烁,二冰看花了眼,每经过一家店都要进去试吃,一路尝过腊牛羊肉、烩羊杂、蜂蜜凉粽、羊肉烧饼,这才来到贾三灌汤包子店,吃毕又在路边买了几杯桂花酸梅汤,美其名曰“帮助消化”。
.
我在心中暗自盘算如何组建军队,夺回帝位,只是机械地跟着另外三人走动,食物吃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品不出一丝味道。芬里尔与常羲在前面带路,不知凑在一起说些什么,二冰一直被小吃占着嘴,顾不上臭贫,我前思后想,也没想出个办法,又觉得自己眼下如此无能,心灰意懒,待二冰喝完酸梅汤,便借口累了,向芬里尔二人道别,先回酒店好好休息,明日再见面商量对策。也没让常羲送,走出鼓楼楼门便伸手拦了个车,与二冰回到酒店去。
.
进房间后匆匆冲一个澡,就在床上躺下,才觉得周身酸痛难忍,真的是累了。待二冰冲完澡出来,我已几乎要睡去,朦胧间听到二冰说:“九儿啊,这常羲虽然是你前妻,但见一个嫁一个,简直是来者不拒,飘上九十九天之后也不找你,自己躲起来勾搭你弟兄,几千年后再相见,久别重逢,竟然没半点激动,我看她对芬里尔也是不咸不淡,没什么感情,下午路上待你又十分狠毒,恐怕是个蛇蝎美人,你不要太信任她比较好。”
.
“是三十三天……”我嘟囔一句,二冰仍在另外一张床上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再听到,睡过去了。
.
次日二人早早醒来,找到一家清真馆子,每人点了一碗肉丸胡辣汤,吃饱喝足,去往常羲住处与芬里尔相谈。经过一夜修整,我已理清大多思绪,与其余三人一同做起计较来。芬里尔随手拿过桌上茶杯,为我们摆明形势。茶壶当做阿努比斯,坐镇位于茶海一侧的仞利天宫正中,辅佐他的四个青瓷茶杯与五百鬼神卫驻守善善见城,而我方则是孤零零四个白瓷茶杯,在茶海另一侧分散各处。
.
“现在,”芬里尔拿起一只白瓷茶盏,向另外一只移去,“余下三人虽去向不明,至少我与盘瓠已经重聚,只是他现在本领尽失,”他手指上使一股暗劲,将手中茶盏生生捏出一道裂纹,茶杯碎成两半,看得我从头到脚一个冷战,寒毛直竖、毛骨悚然,“只能算半个。”他把半个茶杯放在另外一只近旁,大手一挥道:“实力悬殊,仍是毫无胜算。”
.
二冰听的老大不高兴:“合着你摆这么大个阵势,侃了半天蛋,就得出这么一结论?”
.
芬里尔对二冰摆摆手,继续说道:“这只是眼下情况,我们得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之前我三人顾念同胞之情,才与阿努比斯商定自我流放,互不相见。既然现在盘瓠犬魂重获自由,回归故主,顾忌便去了大半,未尝不可寻找其余三人,联手与阿努比斯相抗。”
.
他伸出手臂将四只白瓷茶盏拢在一起,推向茶壶所在一侧,正对着善见城中四只茶杯,又取过一把花生米,在白瓷茶杯周围放下一颗,“盘瓠这位朋友也确是位奇人,又是忠肝义胆、碧血丹心的好汉,可助我们一臂之力。再加之,”他把手中花生豆全部洒在白瓷茶杯旁边,“须弥山各层世界都流传有我兄弟九人的传说,在某些地方,我们被当做真神一般崇拜,完全可以从中挑选可抵达仞利天之纯净魂魄,组建起一支大军,攻破善见,直击仞利天宫。”
.
二冰更是不乐意了,从沙发上弹起来,嚷道:“二爷我怎么就成了一颗花生米?不干不干。”拨浪着头跑到厨房去,找来一只吃面用的大白碗,咣地一声把四只青瓷茶杯都扣在下边,拍着胸脯说:“这才是二爷我的实力。就这么定了,还废话什么,我们这就联系你的犬兄犬弟!”说着二冰掏出手机,作势就要拨电话。
.
芬里尔伸手按住二冰手机,说道:“兄弟莫急,须弥山之下有无数影子世界,人间只是最下一层,尚且广阔无边,这找人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兄弟之间,原是通过犬啸联络,只是啸声范围毕竟有限,隔上几层影子,兴许还能收到嚎声的波动,要是离的远了,就连犬啸也无法传达,自盘瓠醒来之后,我已试过几次,有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一点回应。
.
也许另外还有一个办法,昨天你们已经见过,便是利用剑魂所化獒剑,那九柄獒剑本是一体,我猜想,无论相隔距离远近,这九柄獒剑均可产生共振,相互连接转化。只是眼下阿努比斯兵器尚在手中,若是通过獒剑联络,怕被他听了去。”他又伸手将方才捏碎的两半茶盏拿起,凑在一块。“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让盘瓠恢复神力,我与他一同犬啸,兴许能够传得远些,找到那么一两个兄弟姐妹,余下的事情,便好办许多。”
.
“那我又该当如何恢复神力呢?”我急急问道。
.
“你可记得唐玄奘一事?”芬里尔问我。
.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想了起来,大唐年间,唐朝国力强盛,民智开化,我认为是个提升民众精神的好时机,化作一只白狗,正在人界游荡。贞观三年,玄奘决定由长安出发,欲往天竺取经。我发现玄奘西行之意,便在暗中跟随着他。几经观察,发现这僧人璞玉浑金,一片赤子之心,便有一日假装受伤,倒在路边,唐僧经过时看到,心生悲悯,蹲下身来为我包扎伤口,喂了我豆饼米汤,睡在近旁日夜看护,直到我伤口痊愈方才上路。见我在后边跟随,又怕我大伤初愈,荒郊野岭的找不到吃食,便索性收了我为徒,路上与他做个伴当。
.
我看此人果有慧根,便使神力变幻路程,将他引往仞利天。唐三藏心性纯洁,自以为一路向西去,其实浑然不知间已踏上了天路,一路上穿过许多层影天,他只是将所见异闻记在心中,回到长安之后向他人口述,集成一本《大唐西域记》,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只说我们持续向上,愈是接近三十三天的影子当中,思想便愈接近大光明,玄奘边走边学,将有些价值的异世读物都当做佛经讨了去,细细收藏在行囊之中,准备带回大唐。
.
直行到戒日王领土,与戒日王讲道论法,戒日王发现唐玄奘智慧非凡,便邀请参加他无遮大会。会后玄奘自觉已得佛祖真传,不再前行,带了一路收集的经书返回故国,路上经过一片大沙漠,粮水都吃净了,饥渴难忍,几乎死去,正做无理会处,天空中一只飞禽忽然掉在面前,那本是我用神力击落的影界生物,长吻灰翅,形似大雁,唐僧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只当是佛祖化了大雁助他回唐,把那飞禽胡乱拔一拔毛,烤熟吃了,又将羽毛鸟骨拾起,脱下身上袈裟仔细裹来,心想日后若有机会,必为其建七级浮屠,好生供奉,并把大雁舍生取义之事广为宣讲,以弘佛法。
.
再走了几年,最终于唐永徽三年回到长安,数百部经书无处存放,便选了一处地址,埋下雁骨雁毛,建起一座棱锥状高塔,一来收藏经书,二来报答大雁救命之恩。这座宝塔正是西安大雁塔。雁塔首层一根通天明柱,经书原本藏于明柱暗格中,后来朝代更替,塔身也几经重建,暗格暴露,经书被贼人偷去一些,剩下几部抄在贝叶上的,转移到了地宫内,现在仍在展出。
.
明柱中暗格虽然被毁,却因曾长久保存过异世之物,柱内空间发生改变,成了一条直通向上的观景电梯。旧时我曾常常通过那根柱子,抄个近道,来到当年唐僧止步之处,离仞利天也就不远了。
.
“你是说……”我双眼一亮,望向芬里尔。
.
“对,你可利用大雁塔中通天明柱,先行练习魂魄转换之术。”
.
“主意是个好主意,可那大雁塔现在是旅游观光的著名景点,每天万来名游客进进出出,又有珍贵文物,安保严密,如何能让我进到里面,倚柱练习?”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转眼就只剩一朵小火苗。
.
芬里尔微微一笑,拉开茶海下方抽屉,拿出一叠各色文件来:“之前为让你顺利接受犬魂,做了一套考古专家的身份,看来极有用处。”二冰本来与芬里尔看不对眼,现在一听芬里尔也是个伪造文件的道上人,不由得多了几分亲热,伸手搂住芬里尔双肩,赞道:“行啊兄弟,有几分本事,不愧是狗大爷。”芬里尔听了只是笑。
.
有了可行解决方案之后,我心中焦虑一扫而空,情绪好了许多。芬里尔提议带我和二冰出去转转,与我聊聊往事,也许能帮助我恢复功力。我满口答应。常羲不去,便将车钥匙交给芬里尔,自己回屋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与芬里尔及二冰一道把西安古城尽情地游览一番。正午时分又经历一场战斗,对方是条鹰面大蛇,一张墨黑鸟喙张开来,满嘴犬牙交错,黑色利齿喷着毒液,我一个躲闪不及,被毒液溅到手背,当下皮肉被腐蚀出一个小小黑洞,疼痛入骨。
.
芬里尔这次也将二冰纳入结界,二冰练过几年武术,身形零活,左躲右闪的倒是没有受伤,不过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就是了。芬里尔仍是将獒剑从左手手掌中抽出,战了几个回合,将大蛇鹰头一剑斩下,断口处黑油一泻而出,芬里尔将獒剑在黑油中沾了几沾,对我挤挤眼,说:“淬毒。”蛇身抽出几下,化为一阵黑风散去,鹰首冗自顽抗,从地上弹了起来,直奔二冰面门,被芬里尔一剑劈碎,二冰吓得双手捧心,对芬里尔又亲近了几分。
UU看书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UU看书!手机用户请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