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残破无比,山门上的大门已破损不堪。
正中面南背北的一间房间里供奉的佛祖金身露出大块大块木头的原色,供品更是少的可怜。
这座山是属于顾家私有,平时不允许别人私自上山,所以虽然寺里老的老小的小,却是安全的紧,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顾家是大族,在这遂平县有顾半城之称。
不仅这座山归顾家所有,山脚下的万顷良田,都属于顾家。
顾家人丁兴旺,诗书传家,到现在为止在朝中已经有数人任职。
族中的牌坊更有四座之多。
少年走到寺中晒水的水缸旁边,看着缸里的倒影,莫名叹了口气。
他今年十二岁。
来到这里已经快十一年……
此寺,名曰枫林寺。
虽是寺,寺里的人却不像和尚,更像是一户普通人家,若不是每天会响起钟馨之声,没有谁会将这两进破院子当成寺庙。寺前的空地上种着菜蔬,寺后养着肥猪和鸡鸭。每年有人上山来收猪,卖的钱就买些米面。
用老和尚的话来说,先果腹才有心思恭敬佛祖。若是连吃的都没有,纵是佛祖也会恼。
虽是寺庙,老和尚却极少教他念经书,每日教他的都是四书五经。
熟读这些书籍又能怎样?难道他的‘生身父母’就能许他科举了?若是真的喜欢他,也不会在他一岁之时就把他扔掉。还是义净下山的时候发现了他,将他抱入枫林寺。
要不然,他刚刚穿来就会死去。
从此以后,他就在枫林寺里安家了……
想到这里,他再度叹息一声,而后拿着葫芦瓢,将水一瓢一瓢地舀到木盆中。
再吃力地移到自己禅房中。
等到半盏茶后再出现时,已换了身干净的僧衣,发间滴着水珠。
院子里,小女娃正蹲在木盆边耍水,水里浮着块竹板,上面插着一只三角的旗帜,被她拨弄的东倒西歪。
看到少年出来,小女娃欢快的招招手,指着盆里的‘船’嘻嘻地笑,“哥哥,哥哥,看盈袖的大船……”
少年只是笑,心头却是酸楚无比。
从三岁起就跟着寺里的老和尚识字读书!从一开始的不甘到无可奈何,再到接受和习惯。
足足用了三年。
除了没有净发,他的任何行为都和一个和尚差不了多少。每日早晚都要入老和尚禅房中听讲,而后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前世活了四十多岁,快到知天命之年。虽不是锦衣玉食一辈子,家境却也是小康,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
可是这样生活了数年,前世久治不愈的失眠症竟然无药而愈。
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老和尚法号明空,年已过百,期颐高寿。
他被义净抱上山后,老和尚给他取了个法号,名曰清净,几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俗家名字叫顾孟平。也不知是法号的缘故还是这座山根本无人走动,以至于他到现在只见过五六个人。
除了他和老和尚外,寺里尚有一沙弥一女娃。
沙弥是哑巴,法号义净。
女娃就是盈袖,今年只有四岁。
想到盈袖,莫名其妙的又叹了口气。
自己好歹还有姓有名,可怜这个孩子却是老和尚明空不知在哪里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尚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哭得乌紫。顾孟平前世就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女娃哭成这样,便从老和尚手中接了过来。
说也奇怪,到了顾孟平怀中,那女娃就止住了哭泣。
从那以后,盈袖寸步不离顾孟平身边。
顾孟平就只当这一世又养了个女儿。
他抬起头,又往山门外望去,崎岖蜿蜒的石板路一阶一阶向着山脚下延伸,好像没有个尽头。
本朝为大明朝!
可是这个大明朝和历史上的明朝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中国的历史在南宋之后就拐了一个大弯……
当年宋室南渡后,就在临安立都。
在广西有一个姓孙的臬台,他在任职期间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孙珍,孙珍十七岁时大干实业而后招兵买马,二十三岁便召集了数万兵马。就凭着这数万兵马,孙珍一路势如破竹,十五年内灭了南宋小朝廷,而后又由南向北渡过长江天险,将金人打回了草原。
而后便父传子,子传孙。
后来传到重孙子废惠帝时出了麻烦,废惠帝十六岁登基,登基不久就因虐杀了一位王爷,引起诸王爷不满,被他的亲叔叔从龙椅上拉了下来。其叔登基之后被尊为成祖。成祖传位于其子建武帝,今年是建武十二年。
到今为止,国朝已传了五代。
当年成祖起兵时,顾家一个子弟顾喜就跟随在成祖身边做亲卫。后来成祖得了天下,论功行赏。顾家先祖喜自觉得功劳不高,便只要金银,反而得了成祖的赏识,觉得他不贪功。于是特赐了他正七品的云骑尉,赏金百两。
顾喜拿着这笔钱回到老家汝宁府遂平县,结了几个有势力的儿女亲家,子孙们长大后都在朝为官。时间久了,这一支就由外而内成为了顾家的内宗。而以前的大宗则是因为子弟们没多大出息,渐渐地就失去了话语权。
顾喜生了两个儿子,当年分家后,一个住在遂平东,一个住在遂平西,就分为东西两府。东府的人大多在京城为官,几年还不回来一次。西府的大多留在遂平或是读书或是务农,没几个有出息的。
别人一提起顾家,其实多半说的是东府。
顾孟平属于西府大房。
听着自己的名字里带个孟字,顾孟平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庶长子。
果不其然,几年前老族长顾荣长经常上山来向老和尚请安,就曾说起过顾孟平家中的事情。顾孟平进去倒茶时,隐隐听到几句。
老族长说起顾孟平的父亲顾维盛来,总是一脸忿忿然。
提起顾孟平嫡母谢氏,或是摇头,或是叹息。
老和尚怕顾孟平伤心,不等他听两句就将他赶了出去。
但是顾孟平却知道,他不是像自己所想的是被家人无意遗落在山下,而是被人丢弃的。
至于丢弃的原因,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从那以后,他就熄了这份孺慕之心,一心一意地做起小和尚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往老和尚的禅房里走去。
老和尚盘腿垂首坐在蒲团上,见他进来也没有抬眉。
顾孟平知道老和尚年纪大了,不耐烦说话,便径自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定。
老和尚就敲了敲面前小几上摊开的《荣枯鉴》示伪卷八。
“无伪则无真。真不忌伪,伪不代真,忌其莫辨。伪不足自祸,真无忌人恶。顺其上者,伪非过焉。逆其上者,真亦罪焉。求忌直也,曲之乃得。拒忌明也,婉之无失……”
听到顾孟平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完,老和尚紧闭的双眼微睁一线。
这时,禅房外传来叽叽咭咭的笑语声,那是盈袖在和侍立在旁的义净说话。
“义净,义净,你坐上我的船,我载着你到山下去玩……山下可好玩了,刚刚哥哥还偷偷给我一块糖,甜甜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师父……大师父说吃多了糖会掉牙……”
义净不会说话,只是笑着抚了一下她的头。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又用手指了指小几上的《荣枯鉴》,“卷九……”
“降心卷九,以智治人,智穷人背也。伏人摄心,其志无改矣……”顾孟平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可是依旧背诵的流畅。
老和尚听着,嘴角挂起一抹笑意,霜眉舒展。
待顾孟平背完之际,却见到老和尚的脸上露出几分怔仲,似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老和尚才道:“想我年少时,母亲也常做糕点给我吃,母亲做的糕点虽好,却没有街面上卖的花样繁多……汝阳县有一家刘记糕点店……几十年没去过了……”
顾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和尚,半晌没敢吭声。
“去吧!”老和尚摆了摆手,脸露疲惫。
等到顾孟平出去,老和尚仿佛抽全身的力气,颓然倒在身后的靠枕上。
“老喽……”老和尚的声音幽幽地,神色却有些恍然。
禅房外,阳光洒满枫林寺。
盈袖见到顾孟平出来,立刻弃了义净向他奔来。
“哥哥,咱们去看后院养的两头猪好不好?还有那些鸡,哥哥走后又下了一个蛋……它们不听话,老打架,盈袖赶了几次都不行……那个大公鸡老欺负我,刚刚还追着我跑到前院呢……”盈袖说着鼓起双颊,嘟起了小嘴,又将小手伸到顾孟平面前让他看刚刚被公鸡啄的伤痕,状极委屈。
“好,走喽!我们去教育大公鸡去!敢欺负我家盈袖,明天就把它赶出寺庙!”顾孟平弯腰抱起了盈袖。
盈袖转忧为喜,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用力抱紧了顾孟平脖子。
禅房里,老和尚笑得双眉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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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遂平吗?”一个有些烦躁的女声自车厢内传出。
外面一个做管家打扮的人立刻勒紧缰绳,凑近了车窗,“回大太太的话,现在刚过汝宁府,就到遂平了。大太太可觉得闷?现在是暮春时节,正是桃李争艳,满树杏花的好日子。大太太要不要在路边休息一下,看看春景,吃口茶?”
管家打扮的人说话文绉绉的,显见得是识得字看过书的。能请得起如此文雅的管家,想必那车内的人非官即贵。
车里的人微微摇头,说了声不。
听了这话,管家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
前面一辆马车中,一个少年掀起车帘往外观望。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到随着轻风微微起伏的麦浪。
无边无际的绿色,仿佛一直望不到头似的。
少年烦躁地哼了声,‘唰’地一下又放下车帘。
用手枕着头,无力地倒在软垫上。
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几千里舟车劳顿,咱们大人受罪就受罪了,怎还让孩子跟着一起受罪?约儿可是刚订亲不久,老爷怎舍得?”后面那辆马车里又传出女声。
“墨子悲丝,杨朱泣岐……”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掀起车窗看向官道两旁的麦浪,一脸的若有所思。
“……回就回吧,妾倒是没什么意见,可是老爷怎么就辞官了呢?好好地官放着不当,这可是通政司正四品右通政呀。”妇人仿佛不在意他是否回自己的话,嘴里兀自说个不停。说到呀字时,语声悠长甜糯,带着一股江南女子别有的娇弱韵味。
“聒噪!”男声伸手敲了敲车壁,命令车队加快前进的速度。
……
这一日,顾孟平如往常一般到老和尚屋里听讲。
自从穿越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极好,有的书籍只需要看一遍就能记住。
上个月,学得是《荣枯鉴》,是由五代宰相冯道写成,讲的是为人处事之道。
几天前,他就能倒背如流。
可是老和尚愣是让他多读了几天。
见他进来,老和尚笑了笑,又用手指了指几上的《荣枯鉴》。
顾孟平会意,背诵了起来。
须臾,背诵完毕。
老和尚颌首,“可明其意?”
顾孟平想了想,道:“君子非贵,小人非贱。君子不讲索取,小人不讲奉献,其实这都是其本性所使然。君子轻利求名但是往往被名所累,小人能屈能伸、能真能假,却最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其实不论君子或小人,皆为可用之人。君子能为我用,小人亦能为我用。此乃大道也……”
听着他的解释,老和尚慢慢点头。
“你不能进去……快出去……”顾孟平的话音未落,却听到外面传来盈袖的呵斥声。
老和尚讲课时,是禁止义净和盈袖接近的。盈袖小的时候不懂事,见到顾孟平呆在老和尚屋里一连两个时辰不出来,就急得哇哇直哭。后来老和尚黑了脸,不轻不重打了她几下。从那以后盈袖就知道,这个时辰她应该安安静静的。
老和尚眉头动了一下,皱了起来。
顾孟平就站起来,走到窗边。
恰好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被盈袖阻止在山门外,满脸苦笑。
“大师父,我乃东府顾维愈,还望大师父许我进寺。”门外的中年人见到盈袖死活不许他进去,又不敢推开她,只得无奈的开了口。
顾维愈?听到这个名字,顾孟平怔了一下。
维字辈?还是东府的?东府的人是几时回遂平的?他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想到这里,他摇头自嘲。
顾家的人几曾将他当作自家子弟来看待?若是真心待他,又岂会将他丢弃到山下?东府的人去留来回又怎会通知他呢?
他正在自嘲,却没有注意到老和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过了好大一会,老和尚才道:“进来吧!”
顾维愈整了整衣衫,又正了正冠,而后才迈着不紧不慢的官步进了禅房。
见到替他打帘子的顾孟平,微微愣了一下。
“见过大师父!”顾家的人不论是什么辈份,见到老和尚通常不会喊他俗家称呼,只会尊称大师父。
老和尚却连眼睛都没有抬,垂首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
即不让座,也不回话,仿佛他面前根本就没站着人。
顾维愈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顾孟平替他准备了蒲团,又奉上清茶,才解了他的尴尬。
“这是维盛的儿子?瞧瞧都长这么高了……”顾维愈在身上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尴尬之色更盛。因是临时起意上山,他来的时候身上就没有带什么玉佩和扇子。
见到他的手在怀里抽不出来,顾孟平行了礼后识趣的后退了两步。
束手立在一旁。
老和尚双目微睁一线,抬眼看了看顾维愈。
只这一眼,顾维愈的脸却腾地红了。
额角微微见汗。
他呵呵干笑,心里把妻子骂了好几遍。要不是她说山上路难走,树又多,怕勾着东西白白的损坏,他怎么能出这么大一个丑?
“大师父,临来时家父托四世族孙……呃我……向大师父问安磕头!”顾维愈规规矩矩地站着,说了这话后撩起身上的锦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而后他起身,一五一十将自己何时回的遂平,因何事回的,回来之后都见了什么人,一一地禀告给了老和尚。
“……就这样,半月前我和贱内领着约儿回到遂平替老族长贺寿。本来约儿应该来见大师父,只是我知道大师喜欢清净,就没敢让他来。”说到清净二字时,顾维愈抬眼看了看站立一旁的顾孟平。
他的法号就叫清净。
顾孟平的心里却是苦涩不已!一个族的族长过寿,他身为顾家的子弟,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通知他。
顾家的人,是把自己给忘了吧?
“即是见了,安也请到了,你就先下山吧!寺里粗茶淡饭的,你也不习惯。”老和尚低头唱了一声佛号。
顾维愈脸上的汗水愈发多了。
而后他一咬牙,扑通一声再度跪了下来。
“四世族孙启禀大师父,不是回来的时候不来请安,实在是应酬太多。今儿王家请,明儿县令请,后个儿李家范家又有宴了……”
范王李万再加上一个顾家,就是遂平五大姓,在整个汝宁府这五大姓都是能说得上话的。
听了这话,老和尚摇了摇头,缓缓闭上双眼。
似是不耐烦和他说话。
顾维愈却抬头看了看顾孟平,意带踌躇。
顾孟平识趣,忙施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他轻轻放好阻挡蚊虫的竹帘,而后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冷不丁听到一句。
“这寺里都是男丁,岂能留一个小丫头在?说出去也是不体面……”
顾孟平猛然站定,额角滴汗。
而后,他听到屋里的老和尚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孟平长吁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向后院走去。
盈袖虽然才四岁,可是已有自己的屋子,她不仅会自己穿衣,还会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
他刚走到盈袖屋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两个婆子啧啧称奇的声音。
“小的时候就这么漂亮,长大还得了?还不得是祸水般的人物?”
“是呀,这样的颜色可不能留在咱们府里,省得勾坏了几个哥儿……”
“依我之见,不如下山后就找个人牙子卖得远远的!”
顾孟平顿时恼了,重重地咳嗽一声,伸手敲门。
盈袖一脸惶惶然地站在屋子正中,见到顾孟平出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哥哥……不要赶盈袖走……不要卖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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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嘘不已。
来了十一年,这是第一次坐上马车。
下山之前不知老和尚跟顾维愈说了什么,顾维愈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脸的春风和煦,可却闭口不谈盈袖。
当那两个婆子特意点出盈袖名字时,他的脸甚至黑了,“简直胡闹,一个四岁的丫头怎就不能住在寺中了?明空大师心性慈悲,见不到世人受苦,若遇有人受苦自然会伸出援手。不过是救助了一个孤女罢了,尔等岂能有如此污言秽语?若是再让我听到,只管叫了人牙子卖出府去。”
两个婆子吓得面色青白不定,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盈袖的小脸煞白,吓得扯紧了顾孟平的的衣袖不敢松手。
就连顾孟平被老和尚叫到屋里说话时,也不敢放开。
“三日前,是顾家老族长顾荣长八十八岁生辰……这事,也不怪你不知道,我年纪大了忘性大,竟忘了告诉你。这八十八寿是不能过正日子的,为了骗过地府里的神官,要提前半年过。”老和尚斟酌了一下语气,“想必是府里乱哄哄的,忘就忘了来叫你。你东府的从堂大伯父知道后,觉得过意不去,今日上山领你下去给老族长磕头尽孝。”
说到这里,老和尚脸上带了慈爱之色,又招手唤过盈袖令她呆在屋里不可乱跑,说哥哥一会要下山给人磕头,让她在寺里安心等哥哥回来。
顾孟平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哪里会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遂强忍着眼泪给老和尚磕了一个头。
只要老和尚不松口,谁也不敢把盈袖带走。
他毕竟已过了百岁,早已到了为所欲为的年纪,哪怕他饭碗一推骂起当朝皇帝,皇帝也得说一声老人家真有精神。
盈袖就是留在寺里又怎么了?
义净虽是沙弥却是形同仆人,顾孟平又未成年。
哪里会有闲话传出?
一路晃晃悠悠走到顾府,等他下马车时才知道,为什么顾维愈会揪着盈袖的事情做文章。
原来那两个开口要卖盈袖的婆子,是他嫡母谢氏身边的人。
顾孟平的‘亲生父亲’顾维盛站在西府的府门前,看着跳下马车的顾孟平,面有不豫。
他本欲出门会友,刚刚走到垂花门却被人回报,说东府大爷去枫林寺接人去了,眼看就要回来了。
顾维盛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睁得大大地,嘴里嚷道:“那个出生克母,八字纯阳,甫一出生便搅得阖府不宁的畜生回来做什么?”
现在顾孟平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般,只是拱手和东府的顾维愈说话。
“愈从兄远从京城回来,正是该休息的时候,怎不在府里休息?何必要去接这个孽障回来?”
听到他这样说话,顾维愈的脸立刻黑了。
这还是在府外呢,有这么说自己亲生的儿子吗?我一说去接你的儿子回来,你老婆谢氏就立刻派了人过来,讲了一堆盈袖的坏话。
害得我在大师父面前出了丑。
顾家一向诗礼传家,族长做寿,居然把在山上念经的儿子给忘了。放眼天下,有这个道理没有?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把你的儿子接回来了,好歹也是在替你圆场。
你倒好,干脆装着不知道我去接……
可是他涵养极好,心里虽怒面上却不显,看了眼顾维盛的打扮,淡淡地道:“盛从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东府和西府是同一个曾祖父,即顾喜。
自他们祖父那一代,便分了家。
顾家东府是顾喜长子顾荣发的后代,顾荣发娶了遂平县令马政之女。生两子,长子顾礼东,次子顾礼复。
顾维愈是顾礼东的嫡长子。
顾家西府是顾喜次子顾荣光的后代,顾荣光娶了顾喜军中旧友之女杨氏,顾荣光早亡,杨氏现年七十五岁,被尊称为老祖宗,共生三子顾礼先,顾礼明,顾礼言。
顾维盛是顾礼先的儿子,顾孟平是他的庶长子。
顾孟平默默地站在旁边,心里想着顾家这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耳朵里听着顾维盛和顾维愈说话。
“回愈从兄的话,小弟这是准备去范家。前些日子范家的二爷得了几本孤本,请我过去品观。正巧是族长的寿辰就没去成,今日我已经事先送过拜贴,这不正准备动身呢。”顾维盛刻意将‘送过拜贴’四字咬得极重,说完之后笑盈盈地看着顾维愈。
顾维盛现年三十五岁,容貌儒雅,颊间飘着三络长须,穿着一件茧绸直裰。笑起来时,令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可是顾维愈却如同吃了一只苍蝇,脸色难堪。
“我正准备领着孟平堂侄儿去向族长磕头,路过西大房想着他是你的儿子,怎么着也得先给你磕个头……”顾维愈将话说得慢吞吞地。
可是顾维盛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兴高采烈地和顾维愈说起了范家的二爷。
“范二爷为人极为仗义,大凡乡邻们有个什么请儿,他是必会拍着胸脯应承了。这不,他刚刚得了几本南宋的孤本,就巴巴地给我送了信儿。你说我能不去吗?”顾维盛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而后靠近了顾维愈,脸上笑眯眯地,“听说范二爷的姑娘长得极为标致又知书达理,今年只有十岁。我这也是为了仲康呀!他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愈从兄不是不知道,可不就得我这个当爹的为他操心嘛!”
他口里的仲康,即是和顾孟平同年同月同天出生的嫡子,是谢氏和他的嫡子。
同一天出生,一个是父母手中的宝贝,另一个却是草芥。
看都懒得看一眼。
顾维愈胸中怒火更甚!可是当着顾孟平的面,他又不能训,只得强压了怒火。
“即如此,那我就领着侄儿去了,从弟请便吧!”他心里有气,对顾孟平的称呼也从孟平堂侄儿变成了侄儿。
可是顾维盛却没有听出这里面的变化来,喜滋滋地向顾维愈拱了拱手,跳上了自己的马车。
见到他的马车缓缓起动,顾维愈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活生生地将脸憋成了紫红色。
顾孟平却是苦笑不已!
他早就知道这个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十岁那年,他就见过顾维盛。当时府里出痘,顾维盛领着顾仲康去枫林寺借住几日,直到府里的痘下去了才回。
当时,顾仲康见到两岁的盈袖吃惊不已,脱口而出‘这个妹妹好美,如同画中走出一般’。
结果就惹了顾维盛!
“古语曰,**美色,破骨之斧锯也。”顾维盛当即就要把盈袖给卖了,说她是个狐媚种子,只知道勾引少爷。
一个才两岁的小女娃能懂得什么叫勾引?
顾维盛在枫林寺大闹了半日,吓得盈袖大哭不止,最后惊动了老和尚。
老和尚拿着禅杖要把他敲下山,他才算安宁了下来。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不许顾仲康接近盈袖,说她是褒姒一般的人物。
会害了他的宝贝儿子。
想到这里,顾孟平笑得极为苦涩。
其实顾维盛对他好不好,他根本不在乎。若不是今日老和尚说的那些话,若不是因为老族长待他极好,他才不会下山专门去磕头。
老和尚生怕他因为这件事情名声不好,对他好一阵耳提面命,殷殷教导。
单单为了老和尚和老族长,他也得去磕个头,祝个寿。
所以,当他见到老族长顾荣长之时,态度恭谦有礼,礼行得一丝不苟,又对自己没有及时来拜寿做了一番解释。
他不敢说父亲的不是,只是说自己玩劣,错过了老族长的大寿。
顾荣长丝毫不以为忤。
他爱惜地拉着顾孟平的手,语带惋惜,“痴儿,我是知道你的。你有这个心来给我磕头就好,别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话。要说错,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没叫人通知你。你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了……”老族长说着眼角掉落了几滴泪。
他的孙子顾维德站在他的身后,见到祖父神情不对,急忙上前一步,笑着道:“孟平这孩子一向是个孝顺的,咱族里谁不知道?这不,他知道自己错过了,紧赶慢赶的就过来给祖父磕头了。祖父您高兴便罢,怎还落泪了?传到外面岂不是该有人嚼孟平的舌头了?再说了,孩子难得下山一趟,您还准备让孩子陪您哭一天不成?”
“是我的错,我老糊涂了。”老族长收起了泪水,轻声问起老和尚在山上的作息来。
“早上能吃一碗稀饭,一碟子咸菜,小半个馒头。中午,能吃得下大半碗面条。前些年还过午不食,现在因为每餐吃得少了,族重孙就劝着大师父晚上多吃一餐。”顾孟平就将老和尚这些日子的情况一一说了出来。
听到老和尚现在一日吃三餐,老族长连连颌首,面色微霁,“寺里的油和面可还够用?回头等你走的时候再带过去些。”
老族长是顾孟平最常见的人,以前他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每隔两三月必会上山去向老和尚请安。后来他年纪越来越大,腿又有风湿之症,就再也登不得山,就只能换了他的儿子顾礼新去请安。
顾礼新是现任族长,性格极和蔼。说话慢吞吞地,却极令人信服。
因着大宗一家经常去枫林寺请安的缘故,顾孟平对大宗的印象极好。
“够用,极够用的。半年前送的三斤油一百斤面,寺里都没吃完呢。大师父最是矜贫恤独,这几月送的粮油米面都叫人送到山下几户贫苦佃户家里了。寺里种的有麦子和秫秸,还有菜地,尽够我们嚼用的。”顾孟平笑着道。
半年三斤油还没有吃完?老族长听到这里,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一把捏住了顾孟平的胳膊,感受到粗布僧衣下面瘦弱的小身板,眼角不由湿润起来。
“何苦呢?何苦呢?纵是舍身给了佛祖,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十九叔,你只顾着你的佛,你可曾想过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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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自名门,自幼秉乘闺训,性格温柔正静,在这遂平顾家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唯一的缺点就是双腿。
她出生时两条腿长短不一,等到越长越大时毛病就愈发明显。
在谢家做姑娘时,父母就没少为她这条腿操心。后来,东府的顾礼东打听到老师的小女儿还未婚配,便热心地替西大房顾维盛拉了红线。
那一年,顾维盛刚中了秀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的母亲苏氏跟着父亲顾礼先在京中,他打小跟着祖母杨氏长大。
与祖母杨氏的感情深厚,与父母的情份反倒薄了。
当时,杨氏正在替自己娘家的侄孙女保媒,想把她嫁给顾维盛。
恰在这时,京中的消息传来,东府的大老爷顾礼东已经替顾维盛说了一门亲事。杨氏只得做罢,将小杨氏许给了顾维盛的亲弟弟顾维成为妻,顾维成在东西两府行五,小杨氏人称五奶奶。
等到顾维盛成亲之后,顾家的人才第一次看到新娘子……
新婚之夜,顾维盛在书房里睡了半宿!
把老祖宗杨氏给心疼坏了。
所以,杨氏和谢氏的关系就略有些平淡,对东府的大老爷顾礼先微有怨言!
又过了几年,顾维盛和谢氏的感情慢慢好了起来,先是生下长女顾莲娘,而后在建武元年生下嫡长子顾仲康。
等到建武四年,顾维盛中举!这一年,嫡次子顾叔齐出生。
当年,谢氏生下顾莲娘后几年未有所出。杨氏忧心长孙无子,便令顾维盛纳了一个秀才之女江氏为良妾。
江氏进门有孕,阖家欢喜。
就在这时,又接连传来两桩喜讯。一是谢氏也有了身孕,二是五奶奶小杨氏同时有孕。
西府一下子迎来了三桩喜事,只是这喜事最终却只成了二桩。
三个女人同天生产,顾维盛的良妾江氏生下庶长子顾孟平后血崩而亡。
谢氏生下了嫡长子顾仲康。
小二房的五奶奶小杨氏的孩子却是胎死腹中,她一下子没缓过来神,休息了好几年。到建武三年时,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顾季洪。因怜悯顾仲康是那天唯一存活下来的嫡子,老祖宗杨氏和成五奶奶小杨氏待顾仲康极为重视,甚至比谢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氏是一个心宽的人,见到老祖宗和兄弟媳妇喜爱自己的嫡长子,哪里会说半个不字?反而欢喜顾仲康多了几个人疼爱。
今日,因顾维盛出门访友归来的晚,西大房的晚饭就摆得比平时晚些。
等顾孟平被老族长的孙子顾维德送过来时,西大房正在用晚饭。
见到东府的顾维德领着人进来,谢氏方才笑吟吟的脸猛地一顿,而后又恢复正常。
“德族弟可用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再用些?”顾维盛目不斜视,只和顾维德打招呼。
仿佛没看到站在族弟身后的顾孟平。
顾维德先冲着谢氏行了礼,这才笑着推辞,“我们是在大宗用过饭才过来的,怎么族兄今日这么晚才用饭?”说着,他把顾孟平拉到身前,“这是你爹,这是你嫡母,这个是你大弟弟仲康,这是你小弟叔齐。”
说完,他又指着坐在谢氏身边的那个绿衣少女道:“这是你大姐莲娘。”
顾孟平一一行了礼,待行到顾仲康时,顾仲康慌不迭地站起来,还了一礼。
其余的,没有一个站起来的,仿佛顾孟平根本就没有站在他们面前。
顾维德眉头微皱。
顾维盛却是放下筷子,冲着谢氏埋怨起了厨子,“……今儿这道鹿脯炒笋怎么味道怪怪地?你明知道我最爱吃这道菜,怎不吩咐厨房用点心?你去找人把葛厨娘唤来,我要好好教训她一番。”
这是准备教训厨娘还是准备教训他?顾维德气得面色涨红,向前行了半步。
顾孟平急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其实不想来,因为他知道来了之后会受什么待遇。只是碍着父子情份和老族长相劝的份上,才勉强来的。
来的路上,顾维德还劝他以大局为重。毕竟他年纪越来越大,不合适再呆在山上,将来早晚有举业那一日。若是现在不讨好父母,难道以后就以种田为业吗?
可是事到临头,顾维德却比顾孟平这个当事人更加生气。
顾维德回过头,看了看懂事稳重的顾孟平,再看了看略显得有些轻浮的族兄,不由得摇头叹息。
还好孟平没有跟着族兄一家长大,仅看他们今日对孟平的态度,便可知孟平的遭遇。
想到这里,他咳嗽一声,拂了拂袖子,“今日孟平族侄下山替祖父贺寿,这份情,祖父说领了,说多谢盛族兄考虑的周到,特意去枫林寺叫了孟平族侄下山。这礼即是见过了,眼见着也到了安息的时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告辞吧!”
他说完,握住了顾孟平的手,转身往外走去。
顾孟平轻叹一声,顺从地跟着他。
俩人走得极慢,平常三五步就可以走出的门槛,顾维德足足走了十步。
可是,身后寂静无声……
顾维德彻底失望了,握着顾孟平的手,微微颤抖。
他强撑着转过头,望着顾孟平笑,“少华几天前就念叨你,说早就想见你。可不巧他昨天跟着他娘回了姥爷家,不如你就睡在少华的屋里,可好?”
顾少华是顾维德的独子,比顾孟平大一岁。
听到顾少华的名字,顾孟平脸上露出了笑意。
顾维德长长叹了口气,转首望了望灯火通明的西大房,微微摇头。
顾孟平没有睡在西大房而是睡在大宗的消息,还未落锁前就传到了东府顾维愈的耳中。
“这个混帐!父不慈焉能求子孝?孟平虽是庶子,好歹是他的种儿。他可倒好,竟把几本孤本看得比个儿子还重?怪不得西府没出息!”顾维愈破口大骂。
他的妻子董氏正在替他熨着以前上朝时用的官袍,听了这话后手上微微一顿。
差点将补子熨出个大洞来。
“瞧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快收了声,千万别被人传到西府去。妾回到遂平这半个月,倒听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董氏将补子仔细的叠起,放进了一个有锁的柜子中收好,这才转过了身。
“什么事情?”顾维愈的怒火没有消除,兀自气鼓鼓的。
董氏左右看了看,挥手令几个贴身的丫鬟婆子离开,待她们关紧门后方走到顾维愈身边,低声道:“妾听说,那顾孟平甫一出生,便活生生地把他庶母江氏给克死,又把西府五奶奶的亲生儿子给克没了。这还不算罢,未满月时,西府老祖宗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病。西府请医延药花了无数银钱都不管用。最后西府老祖宗实在没法子,只得避到乡下庄子里。可是谁想到,刚住到乡下庄子里第二日,就不药而愈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顾维愈横了董氏一眼,可是语气到底松动了。
董氏接着往下讲,“后来西府老祖宗觉得身子大好,就准备回来,可是回来第三日,就是上吐下泻个没完。就这样一直折腾了数月,快把性命交待进去。后来请了个道士作法,说是那顾孟平八字纯阳,克父克母克兄克弟……”
顾维愈却又怒了,“哪里请的游方道士?定是个骗子!那江氏亡故必是因为身子虚弱,这才生子后血崩而亡,怎就把罪全归到孩子生上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懂什么?”
“可是西府老祖宗总是生病这又做何解?”董氏笑着反问了一句。
顾维愈语噎,只是用力地瞪了董氏一眼。
“后来呀,妾听说,西府老祖宗反复病了好几月,只要回府就病,出府就好。把西府的盛四爷搅得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听从道士的话,把顾孟平放在路边,盼着有哪位好心人能收养他,总好过克死西府的人。”
董氏说到这里时,语气略有些唏嘘。
到底是没娘的孩子,没有人疼。若是她的约儿被人这样说,她定会与人拼命。若是有人敢把约儿扔到路边任其自生自灭,她肯定会拼尽全力把孩子抢回来。
不幸中的万幸,顾孟平被枫林寺的明空老和尚收养了。
“所以,也不怪盛四爷待他冷淡!毕竟没有那份父子的情份在里面。”董氏如是说。
顾维愈就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谁叹的。
第二日一早,顾孟平早早地起身去向老族长顾荣长请辞。
老族长没挽留他,命人准备了满满一马车的米面油和菜蔬,吩咐人跟着他上山。
“大师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落,能不让下山就别让他下山,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下山去寻个佃户,令他跑来给我传信。你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可千万不敢胡乱作主……”
顾孟平知道,老族长是怕明空老和尚知道他在西大房被冷落的消息会发怒,又怕他下山寻顾维盛理论气着了。
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怎么会告诉老和尚这些事情?自然是深深藏在心里,报喜不报忧。
“族重孙谨记了。”顾孟平郑重地行礼。
见到他乖巧懂事,老族长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亲手替顾孟平整了整衣襟。
老族长家的马车自然没有顾维愈的马车宽敞舒适,不过是个平板车,胜在赶车的人是个老把式,一路之上赶得极稳。
顾孟平就和车夫并排坐在车头,车上是老族长送的粮油。
他并非是土生土长的明朝人,不会瞧不起这些地位低贱的人。
车夫是顾家大宗的佃户,知道他是个识字的人,一开始对他敬畏无比。行了一段后见他没有半点架子,不像顾府里的那些哥儿般目空一切,就渐渐放下心来。
俩人一路上谈谈笑笑,沿着乡道往枫林寺而去。
走了一段路后,却突然见到前方有辆马车侧翻在地,几个人正愁眉苦脸的围着马车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站在马车前指挥着,见到他们过来,忙挥舞着手臂跑了过来。
“这位老丈,这位小哥请了,敢问此处是何处?我们马车的车轴刚刚断掉又没有备用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真是愁坏人了。能否请老丈指点一下去处,看看在何处能换一根?”
“车轴断了?”顾孟平跳下了马车,往那辆倒在路边的马车看了一眼,只见马车外壁蒙着青色的油布,看不清里面。可是车内隐隐透出的装饰却能看得出来,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阿贵叔,劳你的驾再回一趟顾府,领着这位先生换个车轴。我就先在这里等着,等车轴运来了,我再回山上。”
顾孟平刚说完了话,就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时他才发现路边有个用青色布幔搭起来的帷幕,帷幕正被人掀起一角。
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
他不由微笑。
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是悚然一惊,猛地躲回了帷幕后。
紧接着,他听到帷幕后传来训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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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要给顾孟平车轴钱,顾孟平只肯让那换车轴的人收了钱,自己却不收钱。
“这位小哥,我们家姓萧,是北面和兴镇的,你若是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在镇里问一声,整个镇上只有我们一户萧姓,自然就能找到我们。”管家见到他不肯收钱,也只得做罢。
顾孟平却是微微一愣。
和兴镇好像只有一户姓萧的,几十年前这户人家逃难去了京城,听说那家的林老主母年轻时做了蓟辽总督萧金铉的乳母,后来年纪大了就想回到老家荣养,萧金铉给老乳母请了一个七品的孺人诰命,每年都会派子弟看望林孺人。
想到这里,他往路边的青色帷幕处看了一眼。
莫非帷幕里边就是萧家的家人?
想到这里,他不动身声的转过头去。
越是大户人家越忌讳有人觊觎内眷,若真是萧家的内眷,他冒冒失失地看过去极是失礼。
见到他听到蓟辽总督萧金铉的名讳也没有动容,管家不由赞了他一声。
眼见得天色晚了,若是再不走怕老和尚等得急了,顾孟平提出告辞,在管家的千恩万谢声中与阿贵一同往枫林寺而去。
待他们走后,路边的青色帷幕轻轻掀起一角,一个青年美妇扯着个女童缓缓走了出来。
“他怎么不要钱,我看他穿得极是寒酸?”那女童韶颜稚齿,一双剪水双瞳如同会说话般,好奇地往顾孟平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小哥莫看穿着寒酸,可是谈吐举止绝对不凡。”青年美妇扯了她一下,笑道:“宛怡,快点上车吧,再不上车的话就要晚了,乳祖母怕是要担心呢。”
名叫宛怡的女童顺从地点点头。
因路上耽误了,等顾孟平他们到枫林寺后,斜阳正慢慢向山后落去,天边晚霞如火,将枫林寺染透。
老和尚不放心他,派义净在山下等。见他平安回来,老和尚念了声佛号。
当得知顾孟平晚归因在是路上帮了别人,老和尚脸露笑意,“与人方便,与已方便。今日你帮了别人,他日必有人代他十倍还你。”
又见他说话间脸露疲色,老和尚关切地道:“你在路上走了这一日,想必也累了,厨房里留的有斋饭,你先去用斋饭。用完了后也不用过来请安,只管去休息。”却闭口不提老族长送来的那一车粮油,也不问顾孟平在顾府遇到了什么事情。
顾孟平知道老和尚必是不会收那一车粮油,临上前就特意吩咐了阿贵,让他把大车放在山下一户佃户家中。
想必明日老和尚就会派义净下山,把那些粮油分发给山下贫苦的佃户。
至于在顾府的事情,老和尚不问,他自然乐得不说。
顾维盛待他如何,谢氏待他如何,对于他来讲都无所谓,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罢了。既然能狠心将亲生的儿子丢弃在路边,这样的父母只需要敬而远之即可。
他唯一可怜的就是江氏,连亲生儿子都没能看上几眼就过世了。
他原本就没有将顾家放在心上,这次在西大房受了冷落心中倒也没有什么失落,每日里该做功课就做功课,该锻炼身体就锻炼身体。
见他这样,老和尚倒也放下心来。
过了几日,他开始跟着老和尚学习《汉书·艺文志》。老和尚教导他并不按步就班,只是以兴趣来教。刚刚学完《荣枯鉴》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事,这几日就开始让他学《汉书·艺文志》。
用老和尚的话来说,‘不通《汉书·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
这一日做完早间的功课,顾孟平背着竹篓准备去山中割草喂猪。
还未走出山门,就见到盈袖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哥哥,你去割草吗?”小孩子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盈袖早已忘记前些天有两个婆子要把她发卖的事情。
见到她,顾孟平不由眼笑眉舒,蹲下了身子,“哥哥要去打猪草,盈袖在寺里乖乖地等哥哥回来好不好?”
顾孟平说着话做了一个吃糖的手势。
果然,盈袖的一双秋水剪瞳瞬间弯成了月牙儿,用力点点头,“哥哥快去快回。”
顾孟平揉了揉她的总角,心中掠过一丝叹息。
也不知是哪家的父母舍得丢弃如此漂亮的女娃,若是放在后世,她定然是父母手中的宝贝。
可是现在,她却生活在寺庙里,美貌甚至为她带来了灾难。
上苍真是不公平!顾孟平甩甩头。
大踏步地走出山门。
他不知道,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间小道后,明空老和尚出现在山门处。他望着顾孟平消失的地方,站立了良久。
山风飒飒,吹动了他灰色的僧衣。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如刀刻般的痕迹,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而明亮。
须臾,他垂下了眼帘,缓慢地转身往禅房走去。
一阵山风吹过,响起了近乎呢喃的话语,“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若是顾孟平在,他一定会惊奇不已,因为这是庄子的《齐物论》。
一盏茶后,老和尚穿上了一件待客的僧衣,盘腿坐在禅房中的蒲团上。
仿佛在等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山下由远至近驶来了一辆马车。
大宗老太爷顾荣长被人扶着由马车上跳了下来。
望向山上的目光晦暗不明。
……
山间小道,溪水旁。
顾孟平倚坐在一棵歪脖老树下,看着两只梅花鹿饮水。
此山是顾家的私产,平时没有人进山拾树枝,也没有人敢进山打猎,所以山间的小动物极多。
经常走着走着就能看到几只野兔钻进了灌木丛。
这两只梅花鹿也不知是何时来此的,自从来了之后好像喜欢上了这座山的清静。
顾孟平每次上山下山都能看到它们。
梅花鹿是一公一母,公的是幼仔。
每次喝水的时候,母鹿都会跟在小鹿身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就会立刻出声示警。
而后护着小鹿快速逃跑。
看到母鹿对小鹿这番慈爱之情,顾孟平不由得心中苦涩。
鹿尚知爱护幼仔,何况人乎?人难道还不如畜生吗?
不爱护他就罢了,怎能随意抛弃在路边?怎舍得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如此的毒手?还说什么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有个福缘被善心人拾到……这样的父母,不配为人父母。
他穿来了,以前的顾孟平怕是早已经在野外死去了。
被哑巴沙弥义净捡回去的是穿来的‘顾平’,而不是以前的‘顾孟平’。
想到这里,他将手搭在眼上,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想起这几日老和尚的欲言又止,长长地叹息。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他回到枫林寺,发现来了客人。
明空老和尚的禅房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坐了六七个人。
顾孟平长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冲着坐在正中的老和尚长揖一礼。
他虽是在寺里住了十一年又有了法号,老和尚却从来不让他行僧礼。不仅不让他行僧礼,还处处教他世间的礼仪之道。
见到顾孟平身着僧衣却行着揖礼,身为他父亲的顾维盛,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眼中半是羞愤,半是恼怒。
“大师父叫我等上山就是为了接这个逆子下山?未免也太过抬举他了。”顾维盛哼了声,将脸别到旁边。
大宗老太爷顾荣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顾维盛一眼。
怪不得西大房没落了,仅看这个不成器的顾维盛就能看出是为何没落。
连他这个老族长在老和尚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不敢有半点差池,他却敢对着老和尚大呼小叫。
老和尚面上却是带着慈祥的笑,眼睛只望着顾孟平。
对于顾维盛的行为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大宗老太爷顾荣长心中叹息,老和尚是什么样的人,家族中已经极少有人知道了。他也仅仅是仗着年纪长些,才知道了那么一丁点。可是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曾叮嘱过他,只要老和尚在,顾家不会有大祸。
父亲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仅凭着老和尚年纪过百,就值他尊敬。
“孟平,今日我领着你父亲还有你叔父和从堂大伯父、族叔父一起来接你回家。”大宗老太爷顾荣长说了这话,顾维平、顾维愈、顾维德就拿眼看向了顾孟平。
接他回家?顾孟平看了老和尚一眼。
老和尚微微阖下眼帘,可是透过睫毛依旧能看到他浓浓的关切和不舍。
顾孟平舍不得老和尚!更何况他近几年身体日渐不好,他怎能放心在这个时候回家?
“寺中人手少,族重孙想再留在山上几年……”顾孟平想了想后,起身揖首。
大宗老太爷顾荣长手扶胡须,微微颌首。
这孩子就是孝顺,也不枉老和尚养了他十一年。
顾维平、顾维愈、顾维德三人也听明白顾孟平话里的意思,纷纷点头。
顾维盛心中却是咯噔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自从东府的大堂兄顾维愈回到遂平后,就因为顾孟平的事情寻过他好几次。每次说的不外乎是让他爱惜羽毛,莫要苛刻庶子,将来落一个刻薄的名声。话里话外还透露了为什么这些年来他一直中不了进士,就和德行有关……
一想到就因为这个庶子让他这十几年来都闲居在家,因为把顾孟平遗弃在路边而生出的愧疚早已经消失不见。
“你嫡母身体不好,每日还要强撑着主持中馈……你身为庶长子,不思孝敬父母,只知道在山上偷奸耍滑,这是何道理?”
此话一出,顾维平、顾维愈、顾维德三人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知道反哺老和尚教养之恩,不愿下山去享富贵,单单这份胸襟说出去都够让人敬佩的。你身为他的父亲不仅不为他的这个行为高兴,反而将自己的儿子描述成不孝、不义、不仁……
顾维愈一想到自己和这样的人居然是从堂兄弟,觉得脑仁都是疼的。
怪不得临行前父亲一再交待,让他尽量约束西府各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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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上传章节了,好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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