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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妆全文阅读

凤妆作者:红兔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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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妆最新章节二百四十八 交锋
二 重逢
凤妆全文阅读作者:红兔09加入书架
  九月初九。

  穆雪站在天鹅湖畔的柳树下,枯叶从她眼前飘落。

  越影低低地打了个喷,无力地垂着头,后腿轻微颤栗。

  青灰石的街道依旧整洁,白墙黑瓦的房屋,家家户户遍挂茱萸,用来系茱萸的红绸却换成了白布,来往的人们的脸上,也无重阳佳节的欢愉之色。榆州,依山傍水的大秦北方军事重城,笼罩在凝重、安静的氛围里。

  湖畔的街道旁,院门坍塌,残垣断壁,到处可见大火燃烧后留下的焦黑色,除了凄厉的风声,她听不到院落里有任何的声音。

  这座名动天下的高宅深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作了一片焦土!

  人活着,万人敬仰,人死了,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令大秦朝野莫敢仰视的穆氏家族,带着无尽的冤屈,消失于滚滚红尘!

  穆雪极目远眺,碧茫茫的天鹅湖,荡起一轮一轮的微波,湖那边一只孤鹤向苍茫天宇飞去。

  突然,大街上骚动起来,有人大呼着:

  “不好了,北夏奸细混进来了!北夏人杀进来了!不好了,快跑啊!快跑啊!”

  马蹄声骤然而起,人们惊惶失措,连哭带喊,四散奔逃,街市上登时混乱不堪,一片狼藉。

  穆雪远远地看着。

  战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弯刀在阴霾中闪出刺眼的亮光。

  穆雪冰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讽意。

  曾经,秦军的歌声低沉铿锵而轻快:

  “王师威猛兮三十万众,

  胡虏北窜兮七百里远,

  逡巡兮不敢南下牧马,

  惶恐兮不敢弯弓报怨……”

  穆氏家族刚灭,北夏奸细便在榆州悍然露面,欺秦人没有血气了?来得够快!

  穆雪拍拍越影的脖子,拔出青铜剑,猱身扑上,避开马头,左一剑,右一剑,手起剑落,两匹战马扑通倒地,马上的北夏士兵哎哟一声,一头栽落地面,穆雪回剑便刺,北夏士兵撒手扔刀,抱腹蹲下。其他的北夏士兵嚎叫着举起长刀。

  又一列骑兵出现在街道的拐弯处,马未到,箭已到,箭如急雨。穆雪闪身一纵,舞动青铜剑,身随剑上,转眼冲入马阵。她身形飘忽,剑光如电,又五六个北夏士兵惨叫着摔下马,倒地呼号。北夏士兵这回可真急了,“呼嗬……呼嗬……”他们大声吆喝起来。

  随着粗犷的吆喝声,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穆雪心中一紧,剑尖戳地,纵身跳上越影,望一眼奔逃的人群,一拨马头向城门跑去。

  北夏士兵嗷嗷叫着打马紧追,追着穆雪冲出了城门。

  秋天的原野,粟谷掀金浪,天鹅湖遥山耸翠,远水翻银。

  北夏士兵发出呜呜的低吼,勒着马在穆雪的身边转来转去,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穆雪冷冷地注视着偷入榆州的北夏奸细。

  当先一人,二十来岁,蓝袍玉带,面若中秋明月,眉如初春远山,眼角微扬,嘴角略翘,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透着十二分懒散神气。

  “就是你伤了我们七八个兄弟?”蓝袍青年皱起了眉,用手掩了掩鼻子。咦,真难闻,这是女人吗?脏成这样也可以?衣裳破烂,头发零乱,面容枯槁,而一双闪亮的眼睛,寒意太浓。

  扑通!越影前蹄屈仆,身体随后重重地摔倒,激起一股尘土。

  穆雪猝不及防落了马,急旋身,只见越影右后腿内侧有明显刀伤,糜肉翻卷。

  越影重重地喘息着,口里吐白沫,大大的眼睛蕴满了泪。

  从咸阳一路逃至榆州,追兵日夜围杀,竟不知何时,越影受了重伤!

  穆雪紧抿着唇,容色戚然。

  越影,张寒送给她的生辰礼,现在也要离开她了。

  越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阖上,眼角边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穆雪抬起头,望着水天一色的天鹅湖,竟似忘了自己被北夏奸细团团包围,以剑当锹,弯腰挖起坑来。

  “这么骏的马,竟被你给累死。秦人好马,便是这样好的吗?”

  北夏士兵往两边一分,一匹栗壳色的战马悠然而来。

  听着清脆的马蹄声,穆雪不由得凝了眸子看向那匹栗色马。但见它头狭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穆雪微愕,竟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战马,即是张寒的骅骝名驹也稍逊两分。她不觉直起身,看向马上的骑士。

  此人二十多岁,黑衣黑靴,身形高大挺拔,白玉冠束发,黑眉毛,黑眼睛,高鼻梁,线条很硬、轮廓很深的脸庞上,有一种寂寞,他的寂寞,使他看起来像那在高峰绝巅盘旋的孤鹰。

  穆雪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我是夏侯云,你是什么人?”他的眼光冷若冰山。

  夏侯云。

  穆雪怔住了,他,就是夏侯云?他竟然是夏侯云!

  夏侯云,北夏太子,素有北夏第一勇士的美名。

  北夏与西戎签署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协定,北夏太子夏侯云赴西戎都城凉州为质子。北夏边军向西戎发起突然袭击,西戎王大怒,杀质子夏侯云为戎军祭旗。

  他没死?没死,也不该在这儿出现。

  数百年来秦夏针锋相对,北夏常常扰边城,掳边民,从不肯成为大秦的附属部族。八年前秦夏大战,北夏溃败七百里,二十万人马尽折在古山脚下,从此缩居北地,不敢南下。

  偷入榆州的奸细居然是北夏太子。

  穆氏家族被灭,北夏正欢欣鼓舞吧。

  面对北夏第一勇士,是逃,是战?她不想死,更不能死。穆雪吸一口冷气,木然不语。

  夏侯云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脏得不能看的女子,看着她那双澄澈而变幻不定的眼眸,心中蓦地微微一凛,这双眼睛,似乎不那么陌生,似乎见过?

  夏侯云不禁放软了声音,再问道:“你,是谁?”

  穆雪闭紧了嘴,弯身继续挖坑,半眼也没瞟蓝袍青年。

  蓝袍青年燕明睿甚是悠闲不羁,坐在马背上晃来晃去,道:“嗨,你竟是个哑巴不成,赶紧的吧,向我们的太……主公跪地求饶,主公心软,或许免你一死。”

  夏侯云招一招手,道:“冷琥。”

  冷琥领冷珀并两名北夏士兵,呼嗬着挥刀将穆雪困在当中,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凶手”。那些受伤的士兵都是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

  夏侯云勒马退了几步,道:“你虽然年轻,但我已知道你比草原上的狼还要凶猛,这是我的四名银甲卫,如果你赢了他们,我就不再追究你伤了我的人,自带着他们离开。”

  这里是大秦的土地,当北夏人无条件离开,可惜她已是强弩之末,这才生了不战而逃的念头。

  穆雪慢慢站起来,再次看向夏侯云。从声音听,从相貌看,他的确是八年前那个少年,那个骗吃骗喝的无赖少年。

  这女子看起来脏兮兮的,目光却似夜半的空山,清冷,又透着一丝诡异。夏侯云有片刻的恍惚,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咳嗽一声,半带安抚之意地笑道:

  “空中的大雁飞到了南方,春天一到它们一定飞回来,天下不只是你们秦人讲信用、讲一诺千金,丫头,你若赢了,留下姓名,我夏侯云马上离开南秦,决不食言!”

  穆雪平平举剑。

  冷琥大喝一声,招呼冷珀等三名银甲卫拔刀出鞘,四刀齐出,刀法灵变、迅速、诡秘、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穆雪面色冰冰然,在霍霍刀光中窜高纵低,闪转腾挪,挥剑之间,便见得淡淡的剑光一闪,温柔如春天的湖水,凄凉似秋夜的残月,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她只举剑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

  北夏银甲卫刀光更密,刀光四起,恍如天网,疏而不漏。

  暮霭沉沉,风里沁着秋晚的凉寒。

  夏侯云暗暗心惊。

  穆雪东刺一招,西削一剑,脚下丝毫不停,但见她破衣飘动,剑气如虹,冷琥冷珀大呼围之,和她始终相差尺许,围之不住,战之不胜。

  夏侯云轻皱起两道黑眉,他的银甲卫轻易地混进了南秦的边关重城,却远敌不过一个南秦女子!这女子竟然有一身骇人的武功,她如此潦倒,却又如此神秘,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燕明睿眼看冷琥冷珀败势隐现,悄悄地拉开了自己的弓,箭在弦上,箭簇对着穆雪的后心!

  夏侯云想阻止,来不及了。

  “嗖!”

  箭风凌厉,距离短,北夏银甲卫不禁都吁了口气,他们知道那个南秦女子死定了,谁也救不了她。

  燕明睿面子上嬉笑怒骂没个正形,骨子里绝对是北夏前十的射雕手,利箭离弦从无虚发。
三 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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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雪听到了凌厉的箭风,说时迟,那时快,她微一侧身,长袖虽破,亦如流云轻舒,竟将那箭卷在袖中!手腕一转,反手掷出,这支箭结结实实射进了燕明睿的左肩!

  银甲卫吓呆了!

  燕明睿疼呆了!

  夏侯云惊呆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让他终生无法忘记的可怕战斗……

  八年前,古山脚下。

  秦军中响起雷鸣般的吼声:“秦,秦,秦!”

  箭如飞蝗,当箭雨到达射击的顶点而向下加速时,箭矢破空的那种风声形成可怕的震撼人心的狂吼!

  那耀眼的三棱铜矢,轻易地贯穿了北夏骑兵的皮甲,轻易地射穿了奔腾长嘶的战马,骑兵中箭后痛苦的叫喊声,和战马临死前的悲鸣声,迅即淹没于奔雷般轰鸣的马蹄声,死去的和受伤落马的士卒,统统被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土地!

  秦军车兵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车体窄小灵活机动的战车,成人字形急速在奔跑中变阵,象一把尖锥直插北夏骑兵,快速分割他们的阵地,又仿佛一把沉重的铁锤,随时呼啸着砸碎任何接近的兵马,战车所到之处,箭矢如雨,枪头如林,车阵如山,狂暴的冲击力无可阻挡!

  混战中的夏侯云看到了北方军团指挥官穆岐,高高的指挥战车里,他黑衣如墨,风动轻衣,神情之清贵,风采之潇洒,无人能及!

  十五岁的夏侯云拉开铁弓,铁箭在弦,百步的距离,他有足够的信心射出必杀的一箭!

  箭已离弦,夏侯云看到了他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幕:

  穆岐微一侧身,长袖如流云轻舒,将那箭卷在手中,他向箭的主人看过来,然后搭箭在弩,嗖——

  夏侯云目瞪口呆,这支被徒手接住反射回来的箭,带着死神的大笑从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箭插在自己的胸口,剧烈的疼痛霎时像潮水一般侵袭了他的整个大脑,他一头栽倒马下!

  ……

  夏侯云打了个冷颤,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见轻寒的暮风里,她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双眼半眯,夏侯云跳下马走到穆雪的身边,一偏头,凑到她的耳边,耳语问道:

  “你与大将军穆岐,是何关系?”

  穆雪感到胸腔里掠过一阵阵的疼痛,那样的疼痛,摧肝裂肺,椎心泣血。

  穆岐,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令人望尘莫及,领军,治政,无一不杰出,称人中龙凤。

  穆岐,三十万将士心悦诚服的统帅,可与正元皇帝出则同车,入则同榻,得皇长子牵马执学生礼,是大秦无数人心底顶礼的膜拜!

  穆雪瞪视着夏侯云,脸色灰败,眸中三分惊,七分痛,然后,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张寒,是你吗,张寒!”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大眼睛醒了过来。她看到了一张脸,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眼光如此深邃如此闪亮,他是谁?穆雪的目光游离而茫然。这是在哪儿?

  “丫头,你终于醒了!”夏侯云一牵嘴角,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啊,夏侯云,北夏太子夏侯云!穆雪环顾四周,简屋陋器,老帐旧被。她双手捂住脸,两行泪从眼里直滚下来。家真的破了,人真的死了,她落在死敌的手里。

  夏侯云默默地递过来一方丝帕,注视着她,良久,他说:“这儿是祝家庄,距榆州二十里,我征用了村西头的院子,院子主人姓易,名青,赶巧是榆州军中的医曹,盖因易家长孙出世得了几日休沐。他说,你心伤气郁,起居无度,必须好好调养,免得油尽灯枯,倒叫人扼腕。”

  家破人亡,二十天追杀不断,想活命,一个难字说不尽。

  “丫头,我知道你已是孤身一人,南秦律法严密,你无处可去,不如到我那里,北地虽然苦寒,但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你过得好。”夏侯云顿了顿,柔声道。

  穆雪看着夏侯云的脸,神情木木。

  这张脸,退去年少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许冷硬和沉炼。

  他以一种貌似关切的语言明白告诉她,她已失去自由,是他擒获的俘虏,他将把她带往北夏龙城。

  不是商量,是陈述。

  八年,这一点倒没变,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他要囚禁她?捉了穆岐的女儿,于北夏而言,算大功一件。

  夏侯云眉眼弯弯,继续柔声道:“丫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不是哑巴,知道你的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可以一直听你说的。”

  丫头!穆雪的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她没有听到过有谁能把“丫头”两个字叫得这么暖暖的令人怦然心动,便如当年他把“小丫头”三个字叫得人耳朵都发烫。

  他还记得她吗,十岁的女孩,连花骨朵儿都算不上,穆雪的唇边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讽意,这无赖,见年轻女子便柔柔地唤一声亲亲“丫头”吧。

  穆雪垂眸:“我昏了多久?”

  “不是昏,是睡,深睡两天,易先生诊的。”夏侯云想,能够与她平和对话,他的计划可算迈出了第一步。

  深睡?昏迷?深睡不是昏?她居然在他面前深睡两天!穆雪很是尴尬,耳根热了热,嚅嚅问:“我的马呢?”

  “埋掉了。”马是士兵忠实的朋友,当好好葬之。

  穆雪睃夏侯云一眼,垂下头:“我——想洗沐更衣。”

  “那是净房,烧了热水,衣服……我第一次给女人买,你别嫌弃。”夏侯云指指一侧的小门。

  从里到外买了个全,这事儿他觉得不该假手别人,于是亲自出马。莫说一国之太子,作为男人,实在是太难为他面红耳赤了。

  “谢谢。”穆雪进了净房,耳根悄悄地热了热。突然昏迷的她怎么从天鹅湖畔到的祝家庄,她不敢问,作为一个身无分纹的俘虏,得到这样的照顾,她无话可说。

  黄昏,炊烟缭绕,鸦鹊奔林,漫天匝地的夕阳嵌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

  换了四次水,穆雪终于从净房走出来。

  夏侯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白衣如雪,长发如云,苍白的面色使她看起来落拓、憔悴,但她的眸光明亮得宛似夏夜的星辰,万花丛中,她是一朵空谷里的兰花,清贵,骨重香严!

  一瞬间的呼吸屏住之后,诡异的笑又一次锋刀利刃地在夏侯云心头滚过。

  穆雪看到床上已换上了绣枕纱帐,锦被素褥,又看到案几上摆放的清粥小菜,心头微有暖意。

  这无赖当太子这么多年,对陌生人心软,对敌人也心软,活到现在,真算上天厚爱了。

  “宗子有故而不能致祭,庶子可代。”

  废嫡长立庶幼,虽不合礼教宗法,于世家,于王室,却不少见。

  据说,当下的北夏王夏侯寰,极宠苏夫人母子。

  夏侯云与穆雪隔案而坐,看着她从容举箸,目中无别,睒睒眼笑道:“你到我那里,暂住而已,我不会把你当作俘虏,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作俘虏,你是自由的。”

  穆雪优雅而迅速地吃完粥菜,以丝帕拭口:“你,认出我来了?”

  “你,出于咸阳三大世家之一的穆家,大将军穆岐是你的父亲,十岁时得正元皇帝亲封,与皇家十一位公主同序,行九,封号安宁,你叫……”夏侯云想了想,道,“你叫穆雪。”

  看来,他完全不记得她,也对,十岁到十八岁,打花苞到花开,女子的容貌变化还是很大的,穆雪悄悄松了口气,若真被认出来,免不得一番尴尬。

  “我是你父亲的手下败将,败军之将不堪提。”

  “你,恨他?”不恨,才怪。父亲一顿军棍打得他屁股开花,一支铁箭射进他的胸膛。穆雪眸光微凛,那仇,结得可不小。

  “我,敬佩他。”夏侯云把“也恨他”三个字放在心里说,没有人会对一个把自己贬作贱奴、几乎杀了自己的人,说我不介意。

  穆雪心头微涩:“不当是俘虏,当收留一客?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是太子。”

  “在北夏辽阔的土地上,只有我知道你是正元皇帝的安宁公主,大将军穆岐的嫡女,有我在,你是安全的,自由的。”夏侯云貌似轻松的。

  穆雪双手放于膝上,静静地注视夏侯云的眼睛:“你需要我做什么?”
四 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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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上你了,不行吗?”夏侯云怔一怔,大笑道。

  穆雪:“哦。”

  夏侯云见她身形一动不动,眸子一闪不闪,知她半个字也不信,嘿嘿笑,道:“说笑了,对不起。”他的确看上她了,只不过,他的看上,不是那种看上。

  穆雪:“哦。”

  夏侯云的脸微微发烫了,道:“为什么说我会需要你做什么事,不可以是我单单地看你不好过,帮帮你?”

  穆雪:“我信。”

  “你信?”夏侯云讶然道,“信什么?”

  “信你会帮不认识的人。”穆雪唇角微弯,“你是太子,心太软,不好。”

  夏侯云有点儿不高兴,还有点儿被看穿后的泄气,打个哈哈,笑道:“你连自己的衣食都顾不好,我帮你,有错吗,需要你为我做事,你一个小娘子,能做什么。”

  穆雪默然片刻,道:“你,还是别笑了。”

  噶!夏侯云噎住了。别再笑,什么意思?嫌弃他笑得不好看?

  穆雪很认真的:“你五官的轮线很硬挺,不笑还好,一笑,倒像刻坏的木头人,很假,从而让人觉得,你这个人就是个很假的。笑,要真心笑,不是真心笑,不如不笑。”

  木头人!她说他像个木头人,刻坏的木头人!夏侯云以手击额,恨不得暴走,假笑,真笑,这世上,有几人不是假笑,有几人还能真笑,我笑不笑关你屁事!

  长长地吸气呼气,夏侯云冷笑道:“你的身手倒是极好的,却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对得起你的姓么。”

  穆雪:“依你见,当私入民宅,去偷,或是抢?”

  “事急,无可,无不可。”夏侯云抻抻脖子,不在意的。

  穆雪:“皇帝虽去,秦律犹在,以身犯法的事,不做。”

  与奉新皇追杀令的人以命相搏,这不算以身犯法,还有什么算。夏侯云笑了:“那你的吃食从哪里来?既是逃命,为何不带足了钱物?”

  从昏礼上跑出来的新娘,身上带着钱,才是怪事。

  穆雪:“追杀我的那些人,带着吃食。”

  夏侯云望着穆雪苍白呆木的脸孔,他想不到这一次榆州之行,得了穆氏全族为正元皇帝殉葬的消息,也想不到穆岐的嫡女穆雪居然活着,他可以想像她所过的那种逃亡的日子,破烂的裙袂,零乱的头发,枯槁的面容,还有被玄色掩住的血迹,以及身上那股不应该属于女孩子的味道,——艰难地,顽强地,求着生存。

  夏侯云的心波不觉泛起一涟钦佩一涟怜悯。不过,这种不该产生的情绪,很快在他辗转心头的谋算中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知道我是北夏的太子,你听过我的名字?你父亲——跟你提起过我?”夏侯云问。

  穆雪:“跟兄长提过,对你,有所闻。”

  “有所闻?”夏侯云哦了一声,“原来你对我并不算陌生,正如我也听说过你一般。”

  穆雪:“秦夏死敌,当互相有渗透。”

  夏侯云噎了噎,原来派出斥候暗桩,在她看来,是件很平常的事,那么,在龙城,必有为南秦做事的人。双臂交于胸前,夏侯云故作不以为然:“秦夏死敌么,秦夏边境的互贸集市,从西到东,有十来个城镇吧,南货可比北货多。”

  穆雪:“世人趋利,边贸有大利。”

  夏侯云再次噎了噎,想着她的话。

  她说,你需要我做什么。没听错吧。

  她不反对随他去龙城,没断错吧。

  夏侯云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南秦律法无处不在,户律连坐之下,黑户藏不住,逃犯更藏不住,万里秦疆,没有她的容身处,活着都难,何谈伸冤报仇。并非瞧她不起,实在是,一个小娘子,翻不出大花。

  既然她趋利躲到他的庇护下,即她有求于他,那么,便该向恩主奉献有一定价值的东西,那么,他得利便是理所应当的。相反,他以护顾为名提起需求,倒有挟恩求报的嫌疑,所得定不如她上赶着报答的。

  夏侯云的眼眸闪闪烁烁。

  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和水给陌生女孩,那个无所求的单纯少年,在八年时光的碾压下,到底消失不见了。

  穆雪垂眸,不去看他闪烁的眼神,淡淡道:“榆州向北可去北夏,向西可去西戎,西戎王膝下无嫡子,庶子有七,择其一而辅之,待有功,可随西戎使臣出使咸阳,秦律于我,无妨。”

  夏侯云一呆,辩道:“西戎和南秦,关系有那么好吗?”

  穆雪:“国与国,再好,小摩擦难免,再差,边贸不断。”

  夏侯云直直盯着穆雪。

  大秦户律严密,皇帝追剿的钦犯,要想活命,只有逃离大秦,留得青山自有柴。秦夏死敌,秦戎交好,这女人,在她往榆州逃亡时,她就打算了西去西戎凉州的吧。庶子七,择其一而辅之,有功,她对自己很自信。

  而他,在肯定了她是谁之后,放下杀死穆姓人以解旧恨的刀,决定携她北上,不正是看上了她这份自信背后的能力吗!

  夏侯云笑:“我的银甲卫输给你,不表示我会输给你,没人能打败我,你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

  “你是北夏第一勇士,不是天下第一勇士。”

  山外有山,夏侯云未必真的打遍北夏无敌手,捧杀也是一种杀。

  在穆雪无波无澜的注目下,夏侯云的底气悄悄飞走了,他不得不告诉自己,她若想走,不难。如果他再觉得她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不肯拿出诚意来,他将再也见不着她。这一瞬间,夏侯云感到心头隐隐地疼了起来,她想去西戎,想得美!他夏侯云看上的猎物,只能是他夏侯云的。

  夏侯云咳嗽一声,在穆雪对面坐下来,认真地说:“灭门之仇,不死不休,你有暂离南秦避祸的打算,那么,在西戎庶王子和北夏嫡长子之间,选择帮我吧,他日功成,我倾全力助你报仇。”

  穆雪敛敛衣袖:“我不会为了家仇,引夏军入秦。”

  “那你说,”夏侯云以手击额,“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穆雪:“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可以说出来吗?

  夏侯云怔怔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想听我的实话?说了,你信吗?”

  穆雪:“说什么在你,听什么在我。”

  夏侯云呆了呆,目光闪动:“我是太子,自出生起便是太子,我想要的,别人都会双手奉上。”

  穆雪默,嘴角漫过一丝冷意,正待长身而起。

  “我自己也不信。”夏侯云苦笑,“我是太子,名义上的太子,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有些状况我现在也改变不了,我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和行为,我想要什么,你真想知道?”

  穆雪微抬眸,看到了夏侯云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忽现出一抹罕见而奇异的蓝色。穆雪攥了攥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专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双眼睛,深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着她深深凝望。

  下意识身往后倾,穆雪伸手掩住自己的双唇。当年,便是这样的凝望让她一时失了神!却原来他并不吝啬向女人抛出这样的眼神!穆雪眯起了眼。

  夏侯云微微笑了。穆雪的这个动作取悦了他,自见到她以来,她总是木呆呆的,冷冰冰的,死气沉沉的,原来她也有这么傻乎乎的,变幻不定的表情啊!夏侯云的心情愉快起来。

  穆雪瞅着夏侯云沾沾自喜的小模样,痛得麻木的心迸出一丝失笑。

  见过张寒,任何人卖美人风采,于她而言,皆不过是清蒸江鱼前的一盘豆腐羹。

  咸阳曾有淑女叹,张寒的笑容,令夕阳失色,令明月无光,她们整天守在中尉军大营外,只为看张寒一眼,扔一束香草,呼一声玉郎。

  穆雪怔怔然,穆氏全族尽灭,她从昏礼上跑了,张寒呢,他也在被诛杀的名单上吧,而今她逃出咸阳逃回榆州,他不会束手待毙,也逃出了咸阳,正追踪寻找她吧,以他出神入化的能力,应该找得到她的,他在哪儿?也许,下一刻,他就推门而入?不,不会的,他没有与她一起逃走,就不会离开咸阳,他,还好吗?

  夏侯云看出穆雪在发呆,她那双一直寒意深深的眼睛,变得雾濛濛的,眼底是一片含痛带忧的柔情,不由得郁闷了,坐在他面前,与他说着话,她却在想别人,她是在想别的男人吧。夏侯云更加郁闷。

  其实对穆雪这个人,夏侯云所知都是众所周知的,也就限于她是穆家嫡女,封安宁公主,得正元皇帝喜爱。

  他想带她一起回龙城,不过是听闻北夏第一强敌的穆家,家学渊源,儿女文武双全,至于穆雪的才学会不会让他失望,他不想考虑,有,总胜于无,不是吗?

  他更没去考虑,南秦女子十六及笄,穆雪是已嫁或是备嫁、待嫁。此时,穆雪的神情分明在说,她有她深切思念的人。

  夏侯云非常郁闷,心无旁骛才能全力以赴做他的门客好吧,若是宾主相谈甚欢,不及几日,她那意中人笑一笑招一招手,她便欢天喜地离去,他该向谁哭去。

  夏侯云转念,能做穆家的女婿,想来人定是极有本事的,南秦无穆雪立足之地,自然也容不下她的夫君,届时请她的夫君也留下?

  咦,那可太碍眼了!

  夏侯云眼中流光闪耀:“你问我想要什么,好,我说,我是个贪心的,要得很多,我想要做北夏的王,我想成为正元皇帝那样的君主!”

  穆雪惊,凝眸看他。

  门被撞开。

  “官府来人了!”燕明睿急道。
五 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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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云和穆雪同时起身。

  燕明睿换了件青色衣袍,左臂打着白棉带挂在胸前,视线从夏侯云转到穆雪,眼光一闪,惊愕不已。

  “确认是南秦官府的人?有多少人?”夏侯云问。

  “哦噢!”燕明睿还在惊愕中,喃喃道,“又是一个美貌佳人儿啊!”

  夏侯云使劲敲燕明睿的脑袋:“问你呢,花痴!”

  “村东五里,人数有二三十,穿衙门口的衣服,带着刀。”燕明睿回过神来,揉头,“小村子里一下子进了十多个带武器的年轻男子,不可能没人去衙门上报。”

  “唉呀,唉呀,这一下我可被你们害苦了!”门外跌跌绊绊冲进来一个人,四十多岁,身材清瘦,背着药篓,虽满身沙尘,但神情很是秀朗,颇有士子安雅之风,——正是这院子的主人,易青。

  “我们借住你家,可是付了五十贯铜钱的大价钱,数钱的时候数得手抽筋,这会儿又哭又喊的,装什么小绵羊!”燕明睿嗤地冷笑道。

  一千个铜钱为一贯,十贯为一两金。

  夏侯云咬咬牙:“南秦的户律果然无处不在,不过住了两天,二三十带刀衙役便来了,这是要把我们这些人押回衙门受审么。”

  穆雪:“官府通过户律掌握民数,便如农人知道自家有几间房几亩地,牧人知道自己有几头羊几匹马,官府掌握了民数,才能以分田里,以令贡赋,以造器用,以制禄食,以起田役,以作军旅。”

  “我还得感谢这样的户律,不然你不会离开南秦。”夏侯云牙疼得紧,向燕明睿道,“摆车马。”又看向易青,“铜钱给你了,收好,别让衙门的人说,钱财来源不明须得上交,我们这就走,不连累你。”

  易刚哭丧着脸:“从你们闯进我的家门就已经连累我了!收留身份不明的人,隐瞒不报,当耐为隶臣,锢,毋得以爵,当赏免。”

  “什么意思?”燕明睿问。

  穆雪:“他会受到剃去须发的耐刑,就地免职,终身不得官职,不到爵位。”

  “这么说,连累大了,”燕明睿咋舌,有些不忍,有些不服,“这位淑女,可就因为你,我们才投不得客栈。”

  穆雪眸子一盼,眼波冰冷。

  燕明睿这话说得很心虚,他混在一支商队进城,花十两金买了一张秦人的身份证明——身牒,夏侯云带着银甲卫在天鹅湖边转悠,在那片废墟附近来回转悠大半天,向晚时投宿客栈,一张身牒抵不得多人用,众人被客栈驱赶报官,慌不择路中与秦人起了冲突。

  “那,我多给你些钱,当不得官,做个富家翁也罢。”夏侯云也有些不忍。

  “我的哥,”燕明睿翻了翻眼睛,“你出门在外,能带多少钱,又买车,又买奴,全拿出来堪堪一个小小富家翁的百两金。”

  夏侯云的牙更疼了。

  易青眨眨眼,眼角的余光从穆雪身上掠过,直瞅着夏侯云:“这位公子,在下瞧你们,怕是在刀尖上过活的,在下不才,行医二十余年,不敢说活人无数,也还有两手家传技艺,公子若不嫌弃,在下便随你们去吧。”

  穆雪眼眸微凝,易青,边军医曹。她贵为将军府嫡女,虽深居简出,出行时亦多乔装,但是父亲驻守榆州,政事军事一手抓,偶有特定场合,难免家眷露面。

  “背井离乡,这话可随意说不得,”夏侯云浓眉挑起,“再说,我们是什么人,我想,久在边疆,身为秦军中的一员,易先生你不会判断不了。”

  “故土确是难离,但一个人形影相对久了,有些事就没那么重要,在下的妻子离去整整二十年,儿女们各自成家,这院子只剩在下独居,”易青拱手为揖,道,“而今官爵再也无望,倒不如趁着身子骨还算利索,四处走一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什么不好,公子以为呢?”

  夏侯云扶起易青:“北地苦寒,先生可得想好了。”

  易青叹道:“在下也算被公子牵累,他日在下有所求,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理当。”夏侯云应道。

  院子里停着两辆马车,一辆青铜彩绘安车,一辆硬木轿车,轿车旁站着两个人,年长的三十多岁,年少的十四五岁,样貌周正。

  “给你买的两个人,照应你方便一些,元元和她的舅母袁嬷嬷。”夏侯云道。

  “谢谢。”穆雪木木的神情微有波澜,浮上一抹笑意,淡淡的一缕,停在眼角唇边。

  夏侯云恍惚了。

  这一笑,极轻,极浅,却几乎是摄人魂魄的,好似连绵阴雨乍现的第一线阳光,大雪初霁绽开的第一朵梅花,黑夜隐去漫出的第一片朝霞……

  夏侯云的嗓子里干干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丫头,上车吧。”

  众人登车上马。

  夏侯云脚下轻飘飘的,身子轻飘飘的,迷迷糊糊坐到了栗色宝马的背上。

  易青:“今日天色已晚,少不得露宿,村西山里头有猎户小憩的木屋,公子不妨落一落脚。”

  夏侯云望了望面容苍白的穆雪,道:“就听先生安排。”

  马车粼粼,快速离开祝家庄。

  夏侯云吹起了笳。

  深沉委婉的乐声,如涓涓汤泉,缓缓流过穆雪发硬发木的心,暖暖的,直令她泫然欲泣。撩开车帘,她朝夏侯云看过去。

  那个善良又张扬的漂亮少年,已长成英俊青年,冷漠中不失温情,沉静中隐着忧郁,那双眼那么深,深不可测,既不同于父亲如云的高昂,也不同于张寒如月的俊逸,——他像风,仿佛草木山川皆向他俯首,他像鹰,仿佛大地生灵皆在他脚下!

  北上,合适吗?抛开秦夏敌对,北上比西去前路明朗。然而,北夏二十万骑兵折于北方军团,父亲给了他一顿棍子一支箭,这国仇私恨,他能放下吗?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家人的血!

  穆雪的手指轻摩自己的嘴唇。

  没错,他是夏侯云,是北夏的太子,他也是那个于她有一饭一水之恩的少年,是那个借着重伤骗吃骗喝骗照顾,饶舌轻狂又不失纯真的少年。

  往事如烟云,烟消云散,相逢何必曾相识。

  夜静山空,风过林木,籁然有声,星月从树梢漏下点点光辉,树影斑驳。

  银甲卫围着火堆搭起轻便的帐篷。

  木屋里,一灯如豆。

  地上铺了毡毯,夏侯云和穆雪隔着矮小的木几相对而坐。木几上摆放着粗陶的水罐水碗。

  “你想好了?”夏侯云小心问道。

  穆雪:“想好了。”与眼前这人,也算旧识,且,他心地不坏。

  “不后悔?”夏侯云欣欣然。

  “追杀我的人说,皇长子死,穆氏全族死,我信皇帝陛下已经归天,不信有诏书令皇长子自尽、穆氏全族殉葬。我父乃一品大将军,掌北方军团,与皇长子有师徒之情,我兄乃京畿二品骠骑将军,与皇长子有兄弟之义,还有我那最是沉静又桀骜的母亲,他们,哪一个都不会在一份突如其来的灭族御诏前引颈就戮,其间秘辛,我尚未知。而咸阳之变,谁得利便是谁操纵。”

  穆雪低眉看着指间的绿玉指环,“灭门之仇,不死不休,一年,三年,十年,在等待报仇雪恨的日子里,能有一件事可做,人不会那么痛,不至于被痛逼得疯了。”

  王位之争,流血流泪,虽有宗法,然被废的太子数不其数,废太子,生不如死。她不知也罢,知了,总不得看着他被拉下太子位,她欠他一份恩。

  穆雪也没去想,那恩,她已经还过了。

  “哦!”做他的门客,竟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事么!在她眼里,他是个吃了没味扔了可惜的鸡骨头!

  夏侯云愤愤然,打个哈哈:“也没错。不管怎样,阿雪,我谢谢你。依我说,你选我就对了,西戎王的庶子,我见过,比我,差远了。”

  穆雪:“皇帝陛下十年东征,一统天下,创不世伟业。你——为什么有那样的想法?”

  沉默许久,夏侯云深如古井的眼睛,似被投下一粒石子,生出了片片涟漪,他说:

  “我们北夏,与你们南秦,本是一脉相承,同宗同源,自先祖夏后氏淳维不得不由中原迁居北方,迄今已过千年,北夏时大时小,大草原上一百多个城州部族,各有君侯,各自散居,经常别散分离。秦夏古山大战以后,北夏百姓生活十分艰苦,更有悍邻虎视眈眈,强大的东夷,繁盛的西戎,北有熊氏五部,南有大小胡王。望着高天上飞翔的雄鹰,我有了我的梦想,秦国在南,我要成为北夏的王,我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北夏王朝,我要像你们的正元皇帝威加四海一样,马踏秦北的万里山川!”

  穆雪僵木的表情破功了,吃惊地望着夏侯云,他的目光冷静而坚定,神色虔诚而坚定,这种坚定,使他看起来冷峻,刚毅,而英姿勃发!当年赖皮觍脸的顽劣不羁,再不见分毫!

  穆雪咳了两声:“你这想法,可真是做梦来的,很有点儿惊天。如果,穷你一生,都走在这条注定不得平坦的路上,看不到尽头,你怎么办?”

  “这样的路,注定不平坦,也注定光芒万丈,为梦想努力,一生不悔。”夏侯云肃然道。

  穆雪:“有梦想,也就有动力。你要走的这条路,一开始就荆棘丛生,只有动力,没有能力,梦想便是水月镜花。”

  “你是觉得我志大才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夏侯云觉得被羞辱了。
六 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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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灯苗摇曳。

  “殿下,有异况!”燕明睿喊道。

  穆雪:“燕五公子,殿下是君,你是臣,进门之前,你得先报一声,殿下让你进,你才可进。”

  “唉!”燕明睿满不在乎吁了一声,“你不懂我们兄弟,我们不分彼此。”

  穆雪:“兄弟之情大不过君臣之礼,不告而入,看似兄弟情深,实则是对殿下的不尊重。两个人,必须分彼此的地方,很多。”起身,向夏侯云揖礼,“殿下,没有规矩不成军,作为站在最高处的人,你得从自己做起。”

  “听……阿雪,呃,秦淑女是我新请的门客,以后要听她的。”夏侯云朝燕明睿讪讪地笑,朝穆雪歪歪头,“秦,秦雪,秦淑女,没错吧。”

  女门客!燕明睿很想拿头撞墙,又怕把这小木屋撞塌了,气呼呼跑出去,关上门,大喊一声:“太子殿下,臣发现山下有火光,呈五星形五堆红色火光,大概位置,距此十五里的缓坡。”

  “燕明睿,眼神不错!”夏侯云大大地赞赏一声。

  穆雪的眼里闪起一道亮光:“虎鲨来了。”

  夏侯云呛住:“什么虎沙?”

  穆雪从榆州将军府返回咸阳穆家祖宅备嫁,留守榆州将军府的人员中有虎鲨三队。如今穆氏家族不复存在,榆州将军府毁于一炬,虎鲨三队三十六人,有几人逃过大劫?距此十五里,即祝家庄方向,银甲卫小闹榆州,以他们的灵敏,这是探到她的消息,燃起了红色五星火光的虎鲨归队信号。

  “虎鲨,他们点的火。”穆雪轻轻说道。

  “哈,虎沙是人啊,你还有人呢!”夏侯云有点儿惊喜,“虎沙,这名字好听。”

  从没到过大海,更不知虎鲨为何物的夏侯云,随口赞了一句,——好听的话,人人爱听。

  穆雪目有浅哀,说起母亲讲过的传说。

  女娲造人,天神造万物。

  天神在造鱼的时候,给每个鱼都放了鱼鳔,鱼靠鱼鳔上浮下潜,以便在水里生存。一个疏忽,天神忘了给鲨鱼放鱼鳔,惋惜地想,用不了多久,海里就找不到鲨鱼这个物种了。

  后来,天神来到海边,看到一群威风凛凛的鱼,大吃一惊。

  鲨鱼说,我们没有鱼鳔,时刻面对压力,时刻不能停止游动,否则就会沉入海底,化作鱼虾蟹的口中食,所以,亿万年来,我们从未停止游动,从未停止抗争,游动与抗争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因此,我们练就了最强壮的身体,成为海中的霸王。

  “原来是有鱼的鲨啊,”夏侯云听得发呆,呐呐道,“那些有鱼鳔的鱼,过度依赖鱼鳔,养成了惰性,这种惰性使它们丧失拼搏精神和抗争意志,长此以往,一步步地沦为鲨鱼的口中食。而鲨鱼,因为缺陷,所以抗争,用抗争弥补自身的缺陷,最终成为强者,所向无敌。——虎鲨,是鲨鱼中最厉害的一种吧,好个虎鲨!”

  穆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丛林,大海,人,都一样。”

  “这样一支队伍,听着叫人向往。”夏侯云两眼放光。敢以海中霸王命名,战斗力一定不弱,惊喜,变成喜出望外了。

  穆雪:“我,不能确定他们的来意。”

  夏侯云一噎。

  是啊,穆雪从咸阳逃出来,二十多天追杀不断,整个穆家只剩她一人,人心难测,这些曾经的穆家军,点起火,是要投奔她,还是要诱捕她,不好说。

  穆雪:“你想确定吗?”

  夏侯云笑:“要我做什么?”如果是投奔她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免费的好兵,不要白不要。

  于是,在穆雪的安排下,银甲卫们挖坑,砍树,搬石头,堆枯木,围绕着小木屋好一阵忙活。

  燕明睿嘟嘟囔囔:“这是要做什么,大半夜的瞎折腾不睡觉,明天不赶路了?唉唉,丘家的小妹妹怕是脖子都等拧了。”先挖个坑。

  穆雪:“这是小八卦阵,可使百人迷失方向两个时辰,或死或伤也未可知。”

  燕明睿哼一声:“吓唬人啊,哥胆小,悠着点儿。”

  穆雪:“想死,你就试试。”

  夏侯云拍拍燕明睿的脑袋:“做事!你话太多了。”

  燕明睿再哼:“又见色忘义,有女人就忘兄弟,唉,兄弟就是卖不掉的甘蔗,随时靠边站。”再填点儿土。

  夏侯云抬脚就踹:“聒噪!抓把草堵嘴!”

  燕明睿掉头跑:“许你做,还不许我说,欺人啊!”挖坑,填土,埋不死你!让你瞒我!

  穆雪正用剑劈竹子,劈成薄薄的竹条,弯成框架,抬头瞥瞥夏侯云。

  初见他时,束衣束发,透着军旅之将的利落凛冽,此时,一根紫色丝带松松地系着如墨染的散发,穿一身紫金宽袖滚花袍,双臂交叉于胸前,火光洒在他的脸上,眉目深邃中隐有笑意,一双黑眸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璀璨的光华。

  穆雪的目光黯了黯。出身好,长相好,前途看似也很好,确实能吸引青春少女的喜爱,后.宫里成长,算是女人堆里滚出来的,若沾上几许脂粉……穆雪打个寒颤,噫,好可怕!

  夏侯云也在看穆雪,她正低头专心地对付竹条,火光将她秀里含英的侧影勾出一抹暖黄的光晕,她长长的眼睫好似蝴蝶的翅膀,一眨一眨之间,在光影里翘出无限妩媚风情。

  夏侯云觉得嗓子里又干干的,喉结忍不住滚了滚。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陌生,他不知道是什么。

  从他记事至十三岁,周围来去全是女人。寰王收进长安宫的女人,春花秋月,各有擅场,貌美如花,气香如花,瞧得多了,瞧得久了,再也瞧不见她们的各种如花,但觉得她们一个个面甜心苦,喜怒无常,叹世间女人哪有花好。

  直到遇上小丫头。

  小丫头!

  那个花三个金豆子把他从奴市上买下的小女孩,软软糯糯的,似乎他抬抬胳膊动动腿哼一声痛,便可以让她手忙脚乱,站在他面前,想怒,忍,想走,忍,假假地笑,雪白的小脸都扭曲了,眼角红红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水润润的,那么轻轻一盼,他就酥成一团了,那样楚楚动他的心啊!夏侯云的心又酥了,眨眨眼,叫:

  “阿雪。”

  穆雪放下手里的竹架,四下看看,蹙蹙眉,走到夏侯云身边蹲下来,抬头,嘴角翘了翘,似笑不笑,伸手撩起他的外袍,夏侯云吓一跳,脸红,要喊,剑光一闪,喊声被割断,素绫中衣更被割了一大幅去。就见穆雪将素绫罩在竹架上,点燃固定在竹条上的蜡烛,竹架变成了风灯,穆雪举起风灯,然后一松手,风灯冉冉升空。

  夏侯云一瞬不瞬望着那升空的风灯:“这是你回复虎鲨的信号?”

  穆雪点点头。

  夏侯云跳脚:“太过分了!用我的衣服!”山风一吹,冷气从脚踝袭到大腿,慌忙弯腰捂住外袍,“你,你是女人吗,扯男人的中衣,扯男人的中衣啊,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啊——”

  银甲卫全都转过脸。这不是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太子殿下,这人是谁,不认识。

  夏侯云跺跺脚,窜回小木屋,一会儿,换了一身凤穿牡丹的云锦长袍,走——啊不,一步一扭地扭出来。

  银甲卫吓得抱头鼠窜,全躲远了去。话说,那什么小八卦阵,一不小心踏错就可能再也吃不到好酒好肉了,躲得远远的总是没错,虽然太子殿下的糗事很有说头,可,从来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燕明睿嘴角直抽抽,这厮,从见到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娘子,就开始不正常了!买衣服,头一回,横挑颜色竖挑款,买女奴,头一回,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换中衣就换中衣,连外袍都换了,打扮得这么娇嫩,笑得这么妖娆,惊悚也是头一回!

  燕明睿以袖掩面,躲进小木屋,太吓人了,哥不认识这人,行吗?

  穆雪的眸光又黯了黯,这人到底是后.宫浸泡过的,变脸也比戏台上的优伶快,骨子里的轻狂改不掉。穆雪忽然觉得,也许西去西戎才是对的,面对完全陌生的人,她不会带任何情绪。

  夏侯云瞧着穆雪,她眼里闪了闪光又暗下去,慢慢地低下头去,心中一紧,不由脱口道:“不好看?不喜欢?”

  穆雪举目向山下望去,道:“你刚才叫我,有事?”

  夏侯云怔怔,他叫她?想了想,恍然道:“哦,啊,就是想问问,你在榆州的家,那沿湖的一带,除了官衙、校场、府院,有没有别的人家?”

  穆雪心头一跳。

  九年前,正元皇帝恼极了北夏攻以侵伐,扰边境,掠边民,发出对北夏一战的旨意,父亲受命前往榆州,母亲感天鹅湖风光秀美,就在湖畔租了院子暂住。战后,沿湖一带拆迁修建北方军团署、榆州治所、大将军府。

  穆雪垂下眸:“没有。”

  夏侯云默,明知白问还是问了,沿湖一带,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夜静山空,风灯缓慢地上升,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十五里,战马片刻即到。

  夏侯云:“马蹄声很密,人还不少。”

  淡淡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一支马队,到达山脚,骑士翻身下马,夜风中,有铿锵歌声渐近渐清晰:

  “夜色当中,我们是一把利剑;

  黑暗当中,我们是一道闪电。

  高山挡不住我们的脚步,

  深水淹不没我们的信念。

  我们是黑夜的精灵,

  我们是平地的飓风,

  我们是看不见的影子,

  我们的队伍不可战胜……”【注1】

  穆雪和夏侯云俱是一身白衣,火光映照下,女的纤秀婀娜,男的高挺冷峻,仿若惊鸿照影,说不出的和谐,令靠过来的虎鲨瞧得发呆,忘了接着唱歌。

  夏侯云暗暗叫奇。

  跑在最前面的是四个年轻女子,后面的年轻男子有三四十人之多。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个深绿色大包包,鼓鼓囊囊,古里古怪的,其中一个女子还多背了古质斑斓的琴囊。

  女子个个艳若桃李,男子个个气宇轩昂。这是一群有缺陷的人?骗鬼吧。

  ——————————

  注1,兔子从刘猛《狼牙》里看到的,超喜欢。有位亲告诉我,这是空降兵之歌,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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