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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系列全文阅读

风云系列作者:马荣成

风云系列简介:;   聂风、步惊云——
    风本无形无相,没有一刻静止;
    云亦聚散无常,亦是飘渺不定!
    纵使穷究玄机,也算不清天上风云之反复!
    却又妄论——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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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系列最新章节第28章 情爱原是高难度
第1章 风
风云系列全文阅读作者:马荣成加入书架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聂风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明的光芒,深深的吸引着聂风。

    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勾引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人,确是绝色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皎洁的月色自窗子透进厨内,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一想及聂人王,颜盈操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肉跺为肉碎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粗布麻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色。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操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高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哎,风儿,你干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色。

    “娘亲,这柄刀内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

    “别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满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无论如何,身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作的事承担一切责任!”

    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别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色,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彷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禁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有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高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内,真是每字如雷!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身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别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强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粗。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身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到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声!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干的!”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日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别要强逼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逼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练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满怀渴望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摇头,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彷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迳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别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禁一痛。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一**及此,聂人王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身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身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使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身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身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插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满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色彪悍,威武非常!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身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日初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身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老二“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身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身前咫尺!“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好快的一剑!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袁氏兄弟面如土色,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满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禁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她手中拿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摇头,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内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局促的斗室内,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

    “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渴求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身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日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高,纵使人未转身,已可强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太迟了!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淫妇!”

    是的!她是淫妇!他痛恨这个淫妇!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这积压多年的一刀!“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倒塌!一刀,两断!家破,情亡!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可是何处方是天涯?
第2章 云
风云系列全文阅读作者:马荣成加入书架
    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

    “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

    “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

    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霍步天锲而不舍,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玉浓望着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步渊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铸剑师,无日不想搜罗世上的精奇寒铁,以作铸剑之用。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渊亭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寒铁。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铸剑而抛妻弃儿,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步渊亭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有引为剑绝情的汉子。

    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步渊亭过去寻铁!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霍步天亦难禁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我本打算待渊亭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字是云,我索性给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起步惊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玉浓道:“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直至惊云四岁那年,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渊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伤?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时怒火中烧,就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来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上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霍步天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许,当初惊云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中,父亲可能比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浓不语,半晌才道:“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间也早无半点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她始终深信没有错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惊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悉!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俩先干了这一杯!”

    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这个女孩子,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领往霍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霍家的排场倒也不少。

    其实在此数年间,霍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剑法,实在功不可抹!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霍步天一见步惊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步惊云缓缓走近,霍步天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蹭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没有回望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步惊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霍步天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霍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步惊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霍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霍步天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惊云,你明白吗?”

    步惊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霍步天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梧觉,这个是二儿桐觉,他们的名皆是以觉为本,梧桐为别。”

    步惊去消然瞧着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步惊云,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觉’,意下如何?”

    霍惊觉?步惊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霍步天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对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步惊云脸儿狠狠掴下!这一着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留情,就连福嫂及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步惊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浓,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吗?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爹呢!”

    霍步天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浓,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逼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霍步天望着步惊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过说一边扳过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因为,步惊云已经别过了脸。

    这样又过了数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霍惊觉。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资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只有福嫂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婢本是负责霍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她清楚知道玉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最令福嫂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故此,福嫂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闷坏了。

    然而,步惊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她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地园中的一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福嫂见他终于踏出花园,私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步惊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觉和桐觉!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觉不禁怒叫:“呸!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桐觉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梧觉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觉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杂毛的行踪?还是他根本便对任何事漠不关心?他平素绝少说话,现下悟觉又出言不逊,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觉此时亦上前帮口道:“我大哥在问你,你怎么不答?别老在装神气了。”

    梧觉道:“二弟,他并非在装什么神气,而是根本就是小杂毛的同类——小杂种!”

    桐觉道:“哈哈!无怪乎爹爹和他说话时,他有口难言啦!原来是狗口说不出人话来!”

    他俩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语,步惊云听了一会,便从石上跃下,迳向自己的房间走。

    梧觉和桐觉岂会让他走得那样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将其围拢,梧觉闪电般捉着步惊云的左臂,暴喝道:“小杂种,我看你一定知道小杂毛滚到哪儿?快告诉我们,否则……”

    就在三人纠缠之间,那头小杂毛可能见梧觉和桐觉正在分神,于是乘隙从石后奔出,向着来处跑去。

    桐觉目光锐利,一见是小杂毛,急忙呼道:“大哥,小杂毛就在那边!”

    梧觉乍听其弟所言,立时放开步惊云。二人正欲发足穷追,忽地同给步惊云从后紧抓背门,两兄弟一个踉跄,向前摔倒,身后的步惊云亦随之仆跌!梧觉瞧着小杂毛愈跑愈远,大怒道:“狗娘养的,刚才定是你护着那头畜生,你作死么?”

    呼喝间已举起手中木棒向步惊云挥去。

    步惊云虽然仅得五岁,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过,梧觉这一棒竟然误击在桐觉小腿之上。

    桐觉痛得呱呱大叫,步惊云正欲站起来,却给梧觉拦腰紧抱不放。

    纵然步惊云长得较同龄孩子高大,动作亦甚敏捷,可是毕竟没有武功底子,而且一个五岁孩子的气力终究不及十一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梧觉道:“嘿!想逃?桐觉,快用拳头揍他!”

    桐觉呆立当场,不知如何下手,颤声问:“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损伤的话,恐怕其娘亲发现后怪将下来……”

    梧觉道:“怕什么?他娘亲那回也想揍他一顿,也许她知道后还会拍掌叫好呢!你快给我使劲的揍!”

    梧觉既如此说,桐觉的胆子也壮了起来,随即挥拳向步惊云的身上和脸上狂揍,霎时间,“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惊去紧咬着牙根忍受着!他绝对没有呼痛,没有求饶,只是狠狠地睁着眼睛,眼神中流露着一股冷意。

    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动手的桐觉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梧觉刚想问他为何停手,突闻一阵脚步声从花园另一面传来,原来是霍步天恰巧经过。

    二人眼见来者乃是父亲,顷刻鸡飞狗走,往园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仅余下步惊云独自一人挺立园中,他,并没有因痛楚而倒下!霍步天远远已瞥见自己两个儿子儿子鬼鬼祟祟的离去,走近一看,见步尺云满脸瘀痕,不免一愕,道:“啊!惊觉,你怎么了?”

    他连忙察看这个孩子的伤势,不由得皱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俩兄弟干的吗?”

    步惊云默然不语。

    霍步天道:“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随之而来。我现下就去好好教训他们,好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说着掉头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角,正是步惊云的手!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难道你不想我教训他们?”

    步惊云虽没加回答,小手却仍是捉着他的衣角。

    “为什么?”霍步天问。

    其实他再问也是无用,他早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步惊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转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着这孩子孤独的背影,目光渐转柔和,喟然而叹道:“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虽然步惊云没有说出被谁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当晚,他命这三兄弟一起往其寝居中见他。

    三人来到父亲的寝居时,玉浓正待候于其侧,霍步天一见三人,便对玉浓道:“浓,你且先行暂避,我有点事情和他们三人谈谈。”

    “步天……”玉浓感到满不是味儿,实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过也不坚持,她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临行前瞟了步惊云一眼,心想这孩子仍然如昔,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训自己两个儿子,由于此事牵涉玉浓骨肉,如她在场的话,恐有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会。

    霍步天待得玉浓出去后,即时关上房门,喝道:“梧觉!桐觉!跪下!”

    梧觉和桐觉本已作贼心虚,此刻骤听父亲如此疾言历色,脚下发软,双双跪下。

    桐觉在梧觉耳边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办好啊?”

    梧觉毕竟年纪稍长,胆量也较壮,不忿道:“定是那狗娘养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耻!有胆便再打一场!”

    说罢狠毒的瞪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是神色自若,也懒得理会他们。

    二人虽是耳语,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窥听,一听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

    “放肆!什么狗娘养的?你们岂可如此辱骂自己弟弟?就连你娘亲也一起骂了!”

    梧觉仍然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吗?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儿如此冥顽不灵,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声中,粗壮的手掌已拍在梧觉的脸颊上,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梧觉只给其掴至头昏脑胀,,骄横骤失,放声大哭!桐觉何曾见过父亲如此声色俱厉,亦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诉你们,惊觉他早已没了父亲,可怜得很,你俩好应该视他犹如亲弟,三兄弟一团和睦,不应如此欺负他!”

    梧觉一哭难收,霍步天微带歉意,自觉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话,却又不能不继续说,遂正色道:“倘若你俩再行欺侮惊觉的话,为父就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重重处罚你们。明白没有?”

    桐觉早已怕得俯道连声称是,梧觉则心有不甘,仍然哭个不停。

    就在此时,一直久未作声的步惊云蓦地张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当场!霍步天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怎样也不肯吐露半点真情,并非故意袒护桐觉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句话,不单蕴含无限孤高。倔强,且还流露着说话者对世情的偏激,绝不该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口中。

    这句话,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听见步惊云说的——第一句话。

    此事以后,梧觉和桐觉对步惊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严令他俩再犯这个幼弟,他们定会将他痛殴至死去活来。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尽量找机会难为他,有些时候,当步惊云经过他们的身旁时,二人总会出其不意地伸脚将绊倒,让他跌个头崩额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无人,把步惊云推下园内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尽湿,狼狈已极。

    霍步天每次瞧见步惊云如此情形,总会找两个儿子查问,只是他们一一措词否认,无证无凭,他也责备无从。

    而步惊云自己纵然吃亏,却从来只字不提,也没有向霍步天和玉浓诉苦。

    他看来也不习惯活在霍家,他总是时常坐在霍家大门之外,遥望天际白云,呆呆出神。

    在那白云深处,像是有一个他一直在等候着的人……

    一个无论遇上任何变故,仍会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时光荏苒,茫茫众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尘岁月,又已三年。

    步惊云已经八岁了。

    在这三年当中,霍步天对步惊云倒真不错,除了处处维护此子,还特意为其雇了一个塾师回来教导他读书认字,免得他与自已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学习,易起争端。

    然而,步惊云纵使在学习时还是一贯地一言不发,他依旧冰冷如昔,就连塾师亦不敢强逼他一开其口。

    他似乎对任何事均毫无兴趣,但每当霍步天教导梧觉和桐觉练剑时,他总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观看,可是当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练时,他却又远远避开。

    负责照顾步惊云的福嫂亦察觉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脸上常常盖着一层寒霜,令福嫂再不敢过于接近他。

    不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见他便回避,就像这孩子会带来不幸一样。他娘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他比他更冷!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谁知道?谁想知道?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步惊云悄无反应,不过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浓并未发觉他这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她只是震颤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轻抚着步惊云的脸庞,道:“娘……要死了,你……会哭……吗?”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说,接口道:“孩子,你这就依你娘亲一次,哭吧!”说着两行泪已掉了下来。

    步惊云默默的看着她那痛苦。忧郁的脸,正要伸手入怀,似欲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但手儿却突然给玉浓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儿虽小,却是冷的。他的心,会否同样冰冷?玉浓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说着说着,握着他的手亦逐渐松软下来。

    “浓!”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抢上前抱着她,玉浓已气若游丝,仍兀自苦笑道:

    “步天……我没有……错怪他,他……真的……没有为……我流下……半滴泪……”

    说罢手上一松,立时芳魂寸断!她至死都不相信步惊云会为自己流泪!霍步天即时紧抱着她的尸首不放,老泪涔涔而下,梧觉俩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步惊云神色如旧,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玉浓的尸首,望着众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感动,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发觉。

    可是,正在哀恸着的霍步天却无意中瞥见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表情。

    因为步惊云这个表情,霍步天惟有强忍伤痛,放下玉浓,立即跟了出去。

    乌云盖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这半残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惊云身后,他想看看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还要去哪?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无声,益觉孤清!霍步天但觉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记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声满是墓坟的荒地。

    他还记得,约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步惊云和玉浓二人之间的嫌隙渐深,故此特意携同这对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俩的心病。

    玉浓却于此行中无意地发现了这墓园内的一棵榕树,她见这榕树垂髯千缕,疏密有致,于是一时戏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树下,死而无憾。

    霍步天想到这里,暗自吃惊,这孩子当日亦亲耳听其娘亲所言,他会否……此时,步惊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脸色发青,躲在树丛中静观其变。此处,正是玉浓所说的葬身之地。

    只见步惊云缓缓蹲伏地上,开始使动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渐发冷,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惊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谈何容易?纵然如此,步惊云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可是,血肉之躯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头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没有滴泪。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无限哀怜,刚欲上前劝阻,但见步惊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玉浓濒死时,他亦曾见此子伸手入怀,企图取出一些东西。

    于是立时止步,先看个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惊云从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参?人参?霍步天记起来了,他曾对这孩子提及只有人参才可养活玉浓的命。他早前失踪了两天,会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寻人参?霍家庄富甲一方,何愁买不着一株人参?但在一个小孩心中,定然希望亲自找一株人参给其娘亲活命。当然,建党孩子仅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除非是特别的孩子才会如此。

    步惊云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霍步天顿然醒悟,心头一阵刺痛,暗忖:“玉浓,你也太误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传闻余,步惊云已经把人参放到所挖的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跟着便倒在地上。

    这一变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当下无容细想,奔出树丛,把步惊云抱在怀中,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惊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逼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觉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梧觉和桐觉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霍步天教他们的仅是霍家剑法的入门皮毛,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霍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耀武扬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梧觉游目四顾,发现步惊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对桐觉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桐觉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梧觉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桐觉乍听梧觉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桐觉还未说完,梧觉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桐觉耳边低语一会,桐觉顿时阴阴一笑,接着,梧觉向步惊云招手道:

    “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梧觉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桐觉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步惊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梧觉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步惊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梧觉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方歇,也不理会步惊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步惊云将近九岁,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五岁稚童可比。梧觉这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梧觉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梧觉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梧觉的剑势阻截。

    梧觉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桐觉自恃年纪较步惊云为长,气力应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岂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桐觉瞧见步惊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梧觉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无所遁形,步惊云终较梧觉略胜一筹。

    步惊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梧觉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桐觉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步惊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三人斗得正酣,桐觉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害之处,但步惊云正忙于格开梧觉攻来的枯枝,一时 硪槐叩奈嗑蹶镒疾骄菩纳衤苑郑阑豢墒В斐巳酥#亟蚱溆夷看寥ィ≌庖唤闭娣峭】桑蛭嗑跏种心米诺乃涫悄窘#舯黄浯讨校已郾叵刮抟桑土袅⒁慌缘耐┚酰嗑跗湫殖鍪治疵夤诤堇保⊙劭床骄埔牙床患吧帘埽康兀豢樾∈瓶栈剑芭尽钡囊簧窘>驮诰嗖骄蒲矍笆绺词坏币欢衔∮氪送保惶蹩嗟纳碛耙讶缂彩赴惴缮砩锨埃嗑鹾屯┚醪晃醇扒魄謇凑呤撬秸帕车耙迅侨恕芭九尽钡拇蛄怂模寮嵌狻种卸辖嘤诨怕抑械舻降厣稀?

    来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霍步天怒道。

    悟觉和桐觉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随即回头察看步惊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桐觉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惊觉,看来你极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步惊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霍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以尽将霍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

    “惊觉,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霍步天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步惊云虽然没有回头,但霍步天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办?”

    步惊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霍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步惊云依旧一片沉默。

    霍步天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步惊云,心中难免泄气,逼于无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霍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步惊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时开始,步惊云便跟着霍步天学习霍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霍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霍步天仅将剑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霍步天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步惊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霍步天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步惊云已尽得霍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十岁。

    霍步天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霍家剑法传给步惊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练剑的时候,霍步天对步惊云道:“惊觉,这套霍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步惊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霍步天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霍步天看着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步惊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云已无常,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霍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霍步天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无过节,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业万载的雄帮主——雄霸之令,前来报讯!”

    霍步天一闻雄霸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雄霸并非等闲之辈!这雄霸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天下会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雄霸,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近年来,雄霸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无双城”想不到,雄霸会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强作镇定,问:“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雄帮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归降,纳为天下会其中一员,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霍步天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雄霸!霍家庄向来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帮招揽。”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霍步天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霍步天击去!霍步天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霍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霍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霍步天拍去!霍步天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觉!快躲开!”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霍步天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步惊云抓去!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这样一送,正是霍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鱼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浪般涌出,猛然向步惊云额头拍下。

    步惊云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步惊云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步惊云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赤鼠脸色一变,反被霍步天震退丈远!霍步天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

    “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犬儿仅学得霍家剑法之粗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为平地!”

    霍步天冷冷还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从他额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霍步天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我霍步天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步惊云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霍步天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较为麻木,兼杂**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上轰去!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刀光一闪!这一刀,逼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爹!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天,怎么会这样的?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的父亲——霍步天!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说了三句话!只得三句话!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他死定了!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弹脱!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刀下将他救出?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逼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会,晨儿,你何必操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一**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心**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他不甘心!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恨恨恨恨恨……恨!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

    “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既然没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这就是悲痛莫名!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到底天道何公?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八月十一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柄剑背道而驰!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

    “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可是随即转**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

    “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他偏偏要超生!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真是悲痛莫名!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

    他忽然下床。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天伦!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怀中。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第3章 父猛如虎
风云系列全文阅读作者:马荣成加入书架
    虎——全形似猫,身长约五,六尺,毛色黄褐,夹黑条纹,寒热之地均有,性凶恶,嗜食人畜,故属猛兽类。

    如此兽,世人都惊之惧之,问世间,谁个不畏猛虎?也许,只有一种人不怕虎啖,这种人比虎更凶,比虎更猛!然而,世上可真有此等人物?抑或,此人根本便是一个疯子?

    “当当”两声,两柄利刃堕到地上,鲜血亦都洒满遍地,像是写下一纸血书。丧家刀的老大袁京当场惨被分尸,操刀者仅是直接了当的一刀,便已把他从头至脚左右劈开,力道奇猛,甚至比虎更猛。

    老二袁正更不好过,他虽然未有即时气绝,但胸腹已被刀深深剖开,鲜血从肚破肠穿处泊泊流出,痛楚迅速蔓延全身,可是他却不能在地上翻滚挣扎,因为,他所有的手脚已经被砍断!好凶残狠辣疯狂兽性的一刀!行凶才早已狂笑奔去,仅余下死状可怖的袁京,和那奄奄一息的袁正在此涉无人烟的北地上。碧空无情,并未因他俩兄弟的惨遇而生丝毫怜惜,凛凛的北风仍在呼呼怒号倍添苍凉肃杀。

    袁正在濒死留离之际,脑海再度浮现五年前的一幕……

    那年,他与兄长为孤父仇,不异远涉千里往那究乡僻壤挑战那个人,可惜终为断帅阻挠。如今回想起来,他俩当初千不该往寻那个人,更万不该在这五年内仍不断追寻他的下落,今天与那个人狭路相逢,如此收场真是咎由自取!然而,他俩兄弟适才遇见的,还算是一个人吗?那根本是一头野兽!一阵狂风掠过,遍地的落叶及砂石亦给刮得四处飞扬。在那满天翻飞的砂石败絮当中,一个小小的身儿冉冉出现。一头柔若蚕丝的长发在风中飘荡,也不知来者是仙是魔?他不是仙,也不是魔,他只有一张小而灵秀的脸,和一颗赤热童心。

    那孩子缓缓步至正在气若游丝的袁正身旁,突然俯身审视他的伤势,过了半晌,才沉吟道:“我又来迟了……果然是傲寒六诀,他怎么越来越疯了?”

    说时语音渐呈凄戚,竟然淌下泪来。

    袁正于昏沉间茫然朝他一瞥,只觉眼前的男孩若一十有一,虽然双目淌泪,却不荏弱,相反眉目间更隐含一股沉毅气度,正因这股气度,令袁正不禁想起适才向他致命伤兄弟痛下杀手的那个人,那个人在五年前也有相同的沉毅,相同的气度……

    一**及此,袁正本已苍白无血的脸反趋通红,虚弱地道:“你……你是……他……

    的儿子?”

    他放中的“他”,旁人听来未必明白是谁,但那孩子一听便完全领会。他望着袁正那无可救药的创口,目光满怀怜惜,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他的儿子——聂风。”话声异常柔和。

    袁正的疑问虽得证实,但仍是难以置信地喘息道:“想……不到,那样……的一头……

    野兽,竟有一个……如此……的……儿子”他口中的“子”字还未吐出,突然全身一阵剧烈抽搐,即时命断!聂风望着他的尸体,一脸哀怜无奈,这个神情在过去五年中,不时在他脸上涌现,但他仍未有丝毫麻木,因为他父亲聂人王的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疯!每一次,都以更为狠辣的方法来生灵屠杀!聂风蹲坐在袁正的尸首旁呆了半晌,刚想起埋葬他两兄弟,蓦地发觉一道血迹向北延伸,此道血迹点点滴滴,似是聂人王带着雪饮滴血所致,他不由得心神一阵振奋,随即把袁氏兄弟的尸首埋掉,便迳自向北前进。

    天连着雪,雪连着天,聂风终于来至这位处极北之冰天雪地,眼前一片白皑皑的雪海,其父聂人王到底栖身何处?他这一追已足足追了半月之久,沿途之上,聂风还陆续发现许多林林总总的尸体,有飞禽,走兽,还有——人!所有尸体的死状皆极为恐怖,看来聂人王已愈杀愈疯,且还不住的杀!杀!杀!他回想起五年前的父亲并非如此,可是自娘亲离去后,父亲竟然性情大变,不单毁了整个家园,此后更不时狂性磊发,遇人遇兽同样宰杀,有一次更险些宰掉聂风,幸而在危急关头上他突然回复人性,聂风才不致枉自送了小命!聂人王虽然时常陷于疯狂,然而也有不狂的时候,每当他回复人性,总会感到异常内疚,聂风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聂家世代都有男丁突然发狂的事例,就像聂人王的父亲,亦即聂风的祖父,就为经无故变得疯狂,竟然一夜之间屠杀自己全家,少年的聂人王因远行而幸免于难。而其父亦在杀光家中所有人后自刎身亡。

    这亦是聂人王归隐田园的另一原因!除为了颜盈之外,他知道若自己再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总有一天会像他父亲般狂性大发,故此早日绝迹江湖,便早日少了这分危机。

    可惜,最后他仍是逃脱不了发狂的命运,一切都只为一个女子……

    至此,聂风终于明白父亲的苦衷。聂人王始终不愿传授自己刀法,只是强逼自己熟习冰心诀,全为害怕聂风有天亦会变疯,届时傲寒六诀便会变成滥杀的刀法,所以他宁可要儿子学冰心诀,好让他在发狂时仍能克已自持,总较滥杀无辜为佳。纵使聂人王从不传授聂风刀法,但聂人王每不发疯的时候,也会不时练刀,聂风总在旁边观看。聂人王不以为意,以为不经自己亲身指点便极难学会傲寒六诀,可惜,他太低估了聂风的资质……

    然而无论如何,聂风能够这样观看聂人王练刀的机会亦甚少,因为聂人王每当思**颜盈时便会发狂,更会四处狂奔,,聂风总是在其后穷追,两父子如此追追逐逐,浪荡天涯,聂人王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二人浑浑僵僵便过了数年。

    不过,近一回聂人王发狂的日子历时最久,他竟然疯了一年!这期间更在不停地杀戮,而每当聂风快将追及他的时候,总给他走脱,他一直这样颠沛流离地从后追寻聂人王的下落,已经整整一年。

    虽然聂人王杀孽日深,但聂风仍是异常挂**着老父近况。他会否消瘦了?抑或胖了?还有,他为何越来越疯?究竟他到何时方会停下来?如今聂风追至这片茫茫雪地,眼前更是漫天风雪,也不知该往何方寻得聂人王的踪影?然而在迎面袭来的风雪当中,聂风忽然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不由暗忖:“啊!这味道充满浓烈的血腥与杀气,除了爹外,没有人能散发如此独特的气息!难道……他就在此附近?”

    当下极目四顾,竟然发现两丈外的一个雪丘下,隐若有个山洞,于是立即奔往洞口,一边还在嚷道:“爹!”

    谁知刚刚接近洞口,只觉漆黑的洞内有一劲风扑至,聂风的反应亦极为敏捷,霍地移身,恰恰避过来袭!“刷”的一声,洞口壁上立时划下一道深深的爪痕!一道精光从洞中直射而出,这精光异常穷凶极恶,却并不属聂风的爹,而是由一头壮硕的冰川巨虎双目所发!那头巨虎正一步一步踏出洞外,对聂风虎视眈眈,聂风虽有恶兽在前,神色依然不变,目光中更透发一股刚强不拔之气,似乎无畏于那头冰川巨虎!正因他这凛然之气,庞然巨虎也是神为之慑,按爪不动!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顿下来,人和虎仍然如磐石对峙,紧张欲裂……

    蓦地,一道白芒雪丘顶上闪现,聂风抬首一看,不禁一愕!那头冰川巨虎见聂风心神一懈,立时发出一声沉雷闷吼,张开血盆大口,直往聂风噬下,但聂风的反应比它更快,急退数步,便已避过扑势,口是犹自嚷道:“别过来呀!”

    话声虽急,却带着无限怜悯之意。

    可惜那头巨虎听不懂聂风的说话,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雪丘上的白芒再度一闪,一条欣长的身影已自雪丘顶上一跃而下,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白光闪烁的大刀,随着下跃之冲势,一刀便向那老虎迎头劈下!“啪”的一声!斗大的虎头顿被那柄大刀齐颈破下,殷红的鲜血自其头颈外激射而出,恍若一道赤红匹练,泼满聂风一额一脸,那虎头更一碌碌地滚到雪地上。聂风一呆,跟着竟然脸露悲戚之色,对着虎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原来他适才对那头猛虎的一番叫嚷,非是怕其凶猛,只为怕它会被斩杀,才会如此担心,可惜始终还是救不了它。

    虎血随即流遍雪地,登时在雪上融出一条血路,是抵不住那烘烘的虎血,还是聂风那颗赤热的心?那个持刀汉子仍是背向聂风卓立,他手中的刀仍在滴血!好凶的一刀!好狠的一颗汉子心!刀是雪饮!人是聂人王!聂风怔怔地望着聂人王的背影,纵然瞧不见其容貌,也可感到他的杀气比前更重!突然,聂人王把雪饮插在地上,跟着捧起那个虎头,直把虎血往喉头灌下,饮得甚是痛快!单是此杀虎与饮血之气慨,足叫世人一懔。

    聂风只是皱着双眉不语,他早已习惯此等血腥情景,不过心中却在担忧。

    “想不到不见爹爹一年,他又比前疯了许多,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正自忧烦,忽听聂人王沉声道:“适才你为何要退避,是否害怕那头畜生?”

    聂风见他忽然相同,心神不禁一震,但仍强自镇定地答:“孩儿虽是退开,却并不是害怕它!”

    “废话!若是无惧,为何要退?”

    “只要爹一出手,巨虎必毙无疑,孩儿又何须害怕?只是……”聂风顿了顿。

    “只是什么?”

    “只是爹爹的刀势犹猛于虎,倘若孩儿不退,恐怕……”

    聂风说以这里,聂人王不待他说罢,先自哈哈狂笑道:“好!为父猛于虎!说得好!说得好!”

    他说着蓦地回过头为,聂风终于看清楚父亲的脸!只见聂人王披头散发,脸上青筋暴现,一双眼睛比虎更凶!比虎更猛!比虎更狠!这个就是经历家破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五年痛苦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无数疯狂杀戮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真真正正的北饮狂刀——聂人王!
第4章 鬼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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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生必死。

    然而死后的众生,到底所归何处?五经之一的礼记曾载,众生死后尽皆归土为“鬼”。

    佛说,众生死后必须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于人,可是人却怕鬼,甚至比虎犹甚。

    其实,鬼是否一如传说般可怕?抑是可怜?可悲?当一个生不如死之时,他宁愿继续做人?做虎?还是做鬼?

    聂风呆呆看着聂人王那张凶暴的脸,他的脸此刻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再看其手中雪饮,亦在散发着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饮恨,它的刀锋已饱饮鲜血,雪中之血!聂风只觉父亲的眼中有一股无法想象的恨意,可是未及细想,一阵凛冽的北风掠过,挟着满天飞雪,向他矮小的身儿刮过来。

    任其意志如何坚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敌得住天威?在风雪宰割之下,聂风不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聂人王绝对不会任从宰割,他一直只宰割万物!此际他身上虽然衣裳衫单薄,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一双厉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为顽强,他冷冷朝聂风颤抖着的身子一瞥,霍地扬起雪饮,狠狠把那头虎尸的腔腹剖开!炽热的鲜血仍未冷,聂人王一手挖出当中虎心,侧头以厉声对聂风道:“血腥可暖脾胃,别发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脉纠缠,就像他自己那一颗曾一度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与颜盈缱绻一生,可樯钤登常嗝嘈囊舛倩匏榧希园挝薮樱?聂风虽已习惯血腥场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着也沉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孩儿不喜血腥!”

    聂人王乍闻儿子拒吃,双目怒睁,冷哼一声,忿然运腿踢起地上积雪,猛溅向儿子脸上!聂风只给冰雪溅得头昏脑胀,聂人王乘势抓其长发强扯向后,聂风逼得小头一仰,其父已不由他同意与否,硬把那颗虎心向其小嘴塞下!聂风急欲闭口不纳,聂人王喝道:“吃过虎心,便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再无惧风吹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硕大,纵是大人也无法一口咽下,何况是个小孩?霎时间,聂风被虎心塞得透不过气,满嘴满脸都是血!虎血腥臭无比,聂风一阵恶心,呕吐大作,就连被塞进一半的虎心亦给吐出来!聂人王眼见虎心落地,双眉倒竖,暴喝:“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把心肝看作狗肺!”

    聂风听其提及颜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为娘亲抛弃一切,对她的情意,她确是毫不领情!怔神间,聂人五突然腾身而起,手中雪饮赫朝聂风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诀,每诀均含凌厉杀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气把对手动作封锁,继而任已宰割、屠杀,威力惊人!聂风但见头上白光闪动,雪饮未至,刀锋寒气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绽放的夺目寒光,直教人瞧得——眼寒!身寒!心寒!聂风整个人更如同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惟有眼巴巴瞪着聂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来!却原来聂人王这一刀并非要取其小命,刀劲仅划衣裳而过,聂风身上浑无半分刀伤,上身衣衫却忽然随风片碎!聂风为之一愕,他也曾旁观父亲练刀,深明他的刀法素来极尽凶残,岂料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当今天下,若论刀法,谁人能出其右?聂人王着地同时,已自嘿嘿而道:“如今漫天风雪,你又身无寸缕,若还不吃下那颗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强多久?哈哈……”说罢纵声狂笑。

    狂笑声中,忽地传来一阵“呜呜”低鸣,但见洞内正爬出数头小虎。

    小虎们甫发现地上虎尸,急忙上下班前围着虎尸哀号,聂人王一瞥数头小虎,登时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紧,聂风惊见父亲杀意暴涌,私上暗叫不妙……聂人王倏地弹跳而起,叫道:“斩草要除根!”说着向数头小虎力砍而上!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一股森寒气劲从后扑来,聂人王心中一愣,连随回刀挡格。

    “当”的一声!来劲在雪饮刀锋上激烈迸射,却仅是聂风掷来的一团小雪球,聂人王一顿之下,聂风已飞快横在小虎跟前,张手拦阻道:“爹,别要杀它们啊!”

    聂人王感到适才雪球袭来时带着一股独特内力,讶然道:“好小子!想不到你仅凭偷学,已学得此等内力!但单凭你这点微未道行,如何来管老子的事?”

    聂人王一边说一边举掌欲掴聂风,聂风为着那数头小虎的安危,居然举臂就格,小臂上且是内气充盈,一时间,父子俩宛如仇敌般对峙。

    聂人王怒不遏,吼道:“啊,你是吃了豹胆熊心,竟敢阻我?”

    聂风满脸无奈,哀求道:“爹,它们死了至亲,求你放它们一马吧!”

    聂人王道:“呸!世上尽是背信轻诺之畜生,禽兽更是无行!全都该杀!”

    聂风正待出言相劝,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来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惨死,不知就里,见人就咬,聂风右腿顿遭咬了一口!聂人王嘿嘿笑道:“看吧!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亲一样忘情负义,你今日厚待它们,它们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聂人王一句说话,聂风的心立时痛得像抽搐一般!他并非为那群小虎恩将仇报而感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亲的命运!这世上有一种恨,唤作“悔恨”!当一个人被自己最爱遗弃,甚至反噬反击的时候,内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他也曾如此地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她竟然逼他恨她!真是悔不当初,但愿今生今世,从来也没有爱过她!但愿今生今世……

    悔,令聂人王难以自控!恨,更令聂人王迁怒天下万物。

    悔恨焚心,聂人王再不对儿子有半点留情,他忽然运腿向儿子一踢!这一腿力贯千斤,聂风根本无法闪避,“啪”的一声巨响!小身儿顿被聂人王踢飞丈外,倒地后且翻滚数周方止,受创非轻!聂人王暴吼道:“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接着高举雪饮,再向数头小虎劈去!聂风强忍痛楚高呼:“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可制止聂人王这无情至绝的一刀?没有人!“刷刷刷”的数声!几头小虎立被斩至支离破碎,其中一头的头颅更滚到聂风面前不过数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来比聂风更年轻……

    到了这个地步,聂风已救无可救,一颗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随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颗曾竭力相救的心,虽死无憾!泪热,心更热!聂风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鲜血从口中“哗啦”喷出,终于昏了过去。

    昏去之前,还听得聂人王疯狂而残酷的笑声。

    “倒下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你,就连你老子也不会帮你!”

    可是,聂人王自己又如何?他为情而倒,是否能够再度站得起来?

    风雪依旧咆哮!皑皑白雪不断打在聂风的身上,早把其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觉未复,若再如此下去的话,他的血势必凝结成霜,小命不保!聂人王却已坐到那头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丧其手上,当然雀巢鸠占!洞口仅距聂风不及两尺,委实不远,但聂人王虽见儿子危在旦夕,却始终无动于衷,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饮串着虎尸烧烤,看来煞是专心。

    他是真的对亲生儿子如此心狠,还是在他疯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聂风有多大能耐?聂风并没有让其久等,他那双被雪覆盖的小手蓦地紧握为拳。他,并没有因此死去,他终于苏醒过来。

    聂风随即嗅到从洞口传来的阵阵烤肉之香,此际他正饥寒交逼,倘若还没有东西下肚,必在此地僵毙无疑。

    坚强的求生意志,驱策着聂风再站起来,蹒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头比猛虎更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他!聂人王甫见儿子步进,双目闪现一股异样光芒,是嘉许?还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他的脸看来已没有先前那样狰狞,每次杀戮之后,他的情绪都会稍为平复。

    聂风坐近火堆,一边擦掌一边呵气,企图就火取暖。

    他这才发觉聂人王原来已把四头虎尸搬了进来,虎皮亦早被剥下,虎头则留在洞外,聂风更发觉正给雪饮患着烧烤的赫然是条小腿,一条小虎的腿!聂风内心不禁一阵恻然,虽云猛虎嗜食人畜,但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来人畜给这数头老虎残害?它们其实不必惨死。

    小小的心灵忽地感到,倘若适才他比聂人王更强,这些老虎便不用无辜惨死。不错!只要他比聂人王更强……

    就在此时,聂人王把一张虎皮向他当头仍云,道:“披上它!”

    聂风如言披上虎皮,骤觉暖了不少。

    聂人王再从地上捡起那个聂风曾反吐出来的虎心,递给儿子道:“不想冻死就快吃掉它!”

    言罢脸上露出一丝试探的狞笑。

    虎心未经火烤,依然腥臭无比,聂风无言地望着那颗虎心,霍地一把接过,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眼见儿子毫不考虑便大吃虎心,聂人王霎时满脸失望之色,鄙夷地道:“呸!好窝囊!刚才你不是宁死也不要吃,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你怕死?”

    反问之间聂风竟把整个虎心吃个精光,跟着缓缓抬首,圆圆的眼睛绽放一股凌厉光芒,不比聂人王的双目逊色,道:“错!”

    一个“错”字,聂人王不由冷笑一声。

    聂风道:“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我要击败你,阻止你再疯狂的杀戮!”

    总有一天?聂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会口出豪言。

    他哪会想到聂风虽年仅十一,但家破后五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

    当大人们都自私地不负责任,为着自己爱恶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时,那么,也就只好被逼迅速长大,适者生存。

    聂风眼中的厉意未减,续道:“不单要阻止你,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

    这番话才是真的有志气,真正的男儿本色!聂人王听罢登时一乐,狂笑声响彻雪地,道:“好!不愧是我北饮狂刀之子,有种!”

    谁知聂风倔强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随娘亲一起死了!”

    这句说话一针见血,聂风说来也觉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聂人王确是一个寻常的。安于现状的父亲,可惜北饮狂刀与雪饮再生之时,也正是聂人王的未日!聂风一直熟悉的父亲早已含恨而终!聂人王被这针狠狠刺中,顷刻怒火中烧,口中像要喷出熊熊烈火把儿子烧为灰烬,他用力抽扯聂风的长发,恨不得将之一手抽光,高声嚎叫:“小子!你瞎扯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聂人王喝声如雷,聂风却毫无畏色,心头有话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说一遍:

    “我说,我的爹早随娘亲死了!”

    难得他父子仍****不忘颜盈,嘴边还不断提着她,好一个颜盈,虽然负情弃子他去,却经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见她对他俩伤害之深。

    聂人王听聂风提及颜盈,怒上加怒之下,本应即时发作,然而他没有!但见他素来兽性毕露的脸孔于此瞬间阵红阵青,阵紫阵白,显见被这一激之下,平复的脑海又再次波澜起伏,忽地把雪饮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颓然跪倒,整个人陷于失常,口中喃喃道:“不错,聂人王已经死了,聂人王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嗓门渐渐哽咽,惘然落下了泪。

    聂风但觉老父神色异常错乱,目光一片呆滞,混沌不堪,自觉适才出言确是重了一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着聂人王的肩膊,轻唤一声:“爹……”

    聂人王却毫无感觉,继续自言自语,跌入回忆的深渊中。

    五年经来,聂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聂风还是首次与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到父亲的身体如火灼般热,足见他的血并未冷,在这个热血汉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把他变为冷血嗜杀的狂魔?他太明白了,把父亲弄至如斯模样的,是那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聂人王的痛苦,聂风简直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被颜盈抛弃的其中一个!他多么想**娘亲,每当记起她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加速长大,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领略人性!想到这里,两行泪已沿着他的小脸涔涔滴下。

    聂风定定的看着散发日渐枯白的聂人王,看着这个命途坎坷。半痴半呆的老父,清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

    聂人王还在喃喃低语,倏地又抬起头来,神色迷惘地声声自问:“聂人王既然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聂风赫见老父双目又再涌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疯意,额上青筋暴现,忽然猛用头向洞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溅,聂风深觉不妙,正想拉着父亲,谁知聂人王突又翘首,仰天狂笑道:“哈哈!我记起来了!我是北饮狂刀,杀尽天下万物的北饮狂刀!杀!杀!杀!我如今立即去杀!”

    喊杀声中,聂人王把雪饮从地上一抽而起,兽性大发地冲出洞去!“爹”聂风哭着大叫,聂人王又岂会被他轻易叫止?聂风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气未复,跑不了数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夜,深不可测。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测,诡异地分着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昼夜地漫天飘荡,在那呼啸的风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些若断若续的哀鸣,宛如鬼哭。

    当中,可有一头无家可归,身世可怜的鬼。

    鸣声如泣如诉,聂风是被这些鸣声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聂风勉力站起,缓缓步近洞口,只见扑面而来的都是风雪,聂人王已不知去向!听真一点,那些断续的哀鸣竟是哭声,凄厉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莫非是那四头老虎化作四缕虎魂,为自身之惨死而怨忿啼哭?聂风愈听愈觉心寒,忙以冰心诀收摄心神,内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的听,一颗心像在这咆哮的风雪中驰骋着,寻找着……

    这正是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可惜聂人王习此冰心诀时年届双十,早已不复冰清,又何来天塌不惊之心?纵使持之以恒,也是进境不大。但聂风自少更习此诀,加上天资聪敏,若单论冰心诀之修为,实比其父犹有过之,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聂风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

    陡地,聂风小耳一动,腿亦立随耳动,向雪地高处走去,似已发现了哭声出处。

    由于负伤在身,聂风没法走得太快,不过走了十丈开外,未见聂人王弃在洞外的四个虎头,也不知被积雪所盖,不是因为……不期然心内一阵忐忑不安!这样又走了廿丈路程,愈走愈高,几达雪岭之上,周遭且布满大大小小的雪丘,聂风终驻足在一高约三丈之雪丘前,因为他已可清清楚楚听得,哭声仍传自此雪丘之后。

    聂风好奇之下,尽量放松脚步潜到雪丘之后,接着,他就看见了一幕骇人奇景!原来并没有虎的鬼魂在哭泣!雪丘之后,只见聂人王所砍下来的四个虎头,竟被整齐的排放在雪地上,虎头之前,正有一个人背朝聂风盘坐。

    在这翻飞的风雪中,此人仍在专心哭泣,就连聂风步近亦未察觉,聂风心中一懔,在此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像聂人王般,独居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这人身上的衣衫破旧异常,布条在冰雪中飘扬,宛如旗帜,一头散发不让聂人王的散发专美,发丝更长,更散,整个人活像一头厉鬼!聂风正想再踏前一点,岂料甫一踏步,却误踏一雪洼之中,“扑通”一声,待要抽脚再上,那人即时惊觉,也不回头看看来者是谁,身形急展,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聂风为之一呆,此人身法快绝,料不到在此荒芜雪地会居此异人!他没有追,只是徐徐向那四个虎头步去,发现每个虎头之畔,均插着一根腐朽不堪的木条,木条之上,赫然以血书着“大猫”、“二猫”、“三猫”、“四猫”八个鲜红的字!聂风但觉触目惊心,这是虎血?还是人血?这个人竟会视虎为猫!眼前恐怖情景教聂风益觉好奇,于是便再静心一听,不消片刻,便听出此人匿藏于两丈外另一个雪丘后。

    他慢慢地走近,一边走一边听,发觉此人并没再动分毫,似乎认为聂风仅是一个小孩,根本无法可知其藏身何处,因此在雪丘静立不动!聂风惟恐吓怕那人,步履放到最轻最慢,他偷学自聂人王的轻功本是不弱,就在距雪丘拐弯处数步之时,为要出奇不意,猝然加快步法,一个转身,便转到雪丘之后!那人怎料到一个小孩在大风大雪中会听知自己所在,更没料到他会如斯的快,倏忽间要急退已来不及,终给聂风窥见全豹!那人见庐山真面被揭,霍然慌张失措,怪叫一声,连忙一手掩面,另一手挥前示意聂风别要再看,人亦向后急退!但在这刹那之间,聂风已把此人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脸,令人一边看一边心跳,却并非美得令人心跳,而是丑得令人心跳!这张脸,依稀是个男的,然而这张脸,可还算是一张人脸?这张脸,像兽,像夜叉,像鬼,却绝不像人!不应说不像人,而是根本便不是人!这张脸似曾遭火灼,糜烂不堪,某些脸肉像会随时掉下来般,可怖非常!聂风的心虽然狂跳不休,同时间,忽然感到拥有这张脸的人一定极不好受,谁都无法容忍的丑陋,去到哪也会被排斥到哪,难怪此人甘愿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这汉子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终于退至两个雪丘间的块积雪山壁,已是退无可退,聂风见其如此怆惶,为要表明绝无恶意,正欲踏前一步解释,谁知那汉子霍地举掌欲劈,欲要阻止他再行步近!聂风惟有止步,道:“叔叔,我并非存心冒犯,只是……一时好奇……”

    这理由连聂风自己也感牵强,深觉自己适才冒昧,确是伤害了此人自尊,不期然对眼前之人怜惜起来。

    那汉子从指缝中窥视聂风,只见这孩子虽遭阻吓,但并未惧怕离去,相反小脸上流露的竟是一片怜惜之情,汉子双目不由得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就在二人互相呆视之际,不远处蓦地传来人声,似有人正向这边步近,那汉子见有其他人等,更是发了狂般撞开聂风往前疾奔,瞬间无影无踪!聂风心忖,自己一个小孩独留在孤寂雪地未免使人生疑,且未知来众是何方神圣,也是不便露面,遂也随即匿藏于两丈外的一块大石之后。

    只见来着一行四人,三男一女。

    为首一男年逾四十,身材魁梧,眉吊剑,不怒而威,一派尊贵风范。

    站在第二的汉子却甚矮胖,但眉目与首男颇为酷肖,似是兄弟。

    二人腰间均有佩剑,剑柄及剑鞘俱是真金所铸,一望而知系出名门!另外一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虽然手执单刀,一身猎户装束,但仍掩不住满脸秀气,面如冠玉,整个人看来竟带着七分懦弱之色。

    站在其身畔人村女打扮之女子却是美得惊人,但见她杏脸朱唇,柳腰娉婷,娇躯在风雪中柔若无骨,观其外表实与那俊男天造地设,极为匹配,然而眸子隐见忧色,心事重重。

    聂风在石后暗中窥视一干人等,心想这双男女虽然美极,毕竟只是寻常的猎户和村女,与那两名腰挂金柄佩剑的江湖汉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四人怎么会走在一遭?众人本是向前进发,当步至距那四个虎头五丈之遥时,那矮肥汉子突然奇道:“咦?大哥,你看!”说时指着那四个虎头。

    那魁梧汉子原来是那人胞兄,不禁朝其弟所指一望,即时眉头大皱。

    那面如冠玉的猎户却像如获至宝一般上前细看,一面看还一面**着木条上的血字:

    “大猫、二猫、三猫、四猫……不错!风大侠,是我义兄干的!”

    他这句话是向魁梧汉子而说,魁梧汉子其实是一度显赫江湖之风月门第三代门主——风清鹰,矮肥汉子则是其弟风清和。

    风月门原是江湖十大名门正派之一,可惜时移世易,至今已经式微,早沦为江湖一代大帮天下会之旗下!此时,风清鹰忽向那面如冠玉的汉子问了一句使聂风难以置信的话:“泠玉,你怎确信这人定是你的义兄——鬼虎?”

    泠玉?鬼虎?躲在石后的聂风当场一怔!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猎户居然会有一个如斯贴切的名字——泠玉。

    而自己适才所遇的那个如鬼似虎的汉子,当真唤作——鬼虎?观乎二人一俊一丑,直有天渊之别,很难相信他们会拉上义结金兰兄弟关系!简直难以置信!只是,世情大都荒诞,每多如此。

    更令聂风难以置信的世事还在后头。

    泠玉答道:“风大侠,我不是早向你提及的吗?我和义兄鬼虎本是在这雪岭下村庄长大的寻常村民,十三年前他神秘失踪,直至半月前我来此人迹罕至的雪岭狩猎,惨被一群猛虎追袭,伤重欲昏时却见一人出现喝止群虎,醒来后已身在家中,我认得,那个人便是我的义兄鬼虎,他不知于何时已故地重回。”

    风清鹰道:“即使你真的被你义兄鬼虎所救,也并不表示这个虎墓是其所立!”

    泠玉道:“风大侠你有所不知,当日我义兄喝止那群猛虎时,它们居然驯服如猫,如见故人般蹲伏于他脚下,故我深信这个视虎为猫,为虎立墓的人必是我义兄无疑。”

    风清鹰微微点头,似觉有理。

    聂风亦深表认同,他曾听见那丑如厉鬼的鬼虎为虎而泣,可见人虎情深,为虎立墓绝不稀奇。

    此时肥矮的风清和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从来猛虎凶恶食人,为何会甘愿驯服于鬼虎脚下,且成为他的朋友?”

    泠玉解释道:“我义兄生来指力惊人,十岁已可一爪破壁,失踪后或许更学得不凡本领,故能以武驯服猛虎何足为奇?至于为何猛虎会与之为友,我想大抵因他天生其貌不扬,那回我见他的脸越来越丑,怪可怜的,可能那些老虎同情他,又或许误认他是同类吧!”

    泠玉边说边露出一丝得意浅笑,像是幸灾乐社祸,接着斜睨他身畔那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本来默默不语,乍见泠玉笑脸若此,芳容陡变!聂风也觉心寒。这个泠玉既然为其义兄所救,也应感恩图报才是,如今却反而笑谈自己义兄的丑陋,未免薄情寡恩,不期然愤愤不平!幸而已有人代抱不平,只见风清和赘肉横生的脸上骤现一丝轻蔑,冷言讥道:“我倒觉你义兄鬼虎也非可怜透顶,相反能够得到猛虎同情,与虎为伍,总较遇人不淑为佳,有时候,与人为伍未必尽是好事!”

    何谓遇人不淑?泠玉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登时俊脸一沉!在旁的风清鹰忙向风清和使个眼色,似乎因他两兄弟尚有事倚仗泠玉,故示意其弟别再出言相激,但风清和心中有话恍如骨鲠在喉,冲口而出道:“你义兄救护你,你明知我两兄弟此行寻他来意不善,却愿以白银一万两的酬金带我俩来此找他,你这个当义弟的倒是对他孝敬得很,真是义薄云天!”

    此语一出,泠玉随即满面通红,那美貌女子反露出欣慰之色。

    暗里窃听的聂风更想拍掌叫好,这个肥矮汉子虽自称对鬼虎不利,也会为他说句公道话,这汉子倒很耿直,只不知他兄弟二人为何要与鬼虎为敌?同是姓风,风清鹰见其弟出言不逊,制止道:“二弟,不得无礼。”

    风清和道:“不是吗?大哥,这种人倒是十分罕见!”

    风清鹰道:“二弟,难道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我们此行必须找出鬼虎,再从他口中探问其主人墓穴所在,不要节外生枝!”

    风清和听罢仍是不忿,道:“大哥……”

    风清鹰恼其北冥顽不灵,不俟他再说下去,迳自抢着道:“二弟,我问你,你可还记得父亲因何而死?”

    风清和听其兄提及父亲之死,知其动了真气,遂低下头道:“记得……”

    风清鹰铁青着脸:“是吗?那你再说一遍,让我知道你多年来未有半点遗忘!”

    风清和腆道:“八年前,鬼虎主人在武林正如日方中,后来其余九大名门正派硬要我们风月门联手围剿他,爹便嘱咐我俩留守风月门,自己则去出战。一众人等遂乘鬼虎主人单独路经黄山时扑出截击,岂料他不畏不惧,不作任何辩驳便与十大派盘肠血战,三日三夜后,十大派全军覆没,父亲亦在此役中伤重而死……”说罢一脸恻然。

    聂风暗里却想,所谓名门正派也不外如是,以众凌寡,真是枉称英雄好汉。又想鬼虎的主人竟独自力挫十大门派,豪气可想而知,可惜天妒英才。

    风清鹰道:“好,只要你记得便好!当年我俩羽翼未丰,况且仇人武艺高绝,惟有苦练剑法以待他朝亲手报仇!谁知睛天霹雳,同年岁暮,仇人死讯传遍江湖。二弟,你可记得八年前我俩得知他死讯后何等失落?”

    风清和怎会忘记?他俩大仇未能亲报仇人却死,那年过了一个很凄惨的年头。风清鹰继续道:“好不容易才查悉其仆鬼虎八年前在主人身故后便回乡,并探知其家乡就在此带,然而在这八年之内,我俩多番搜寻此带村落仍然不获,料不到鬼虎会匿居在这不应是人活的雪岭之上,幸得泠兄弟意外地发现了其行踪,难得他还赶来报讯!今日我们并非必要杀鬼虎不可,只希望从他口中探知其主人葬身何处。若仇人真的死了,便拿其尸首回去祭亡父之灵,若然未死,父仇当然非报不可!”

    风清和亦深明其兄报仇心切,但他一直怀疑其兄找着鬼虎后将会如何将之逼问。无论用何种方法,此举一早就不应该,若非风清鹰时刻以父死相逼,他亦不会跟其一起前来,便何况心中对泠玉此人终究不屑,故兀自坚持:“大哥,父仇固然不共戴天,但若靠不义之徒来达致目的,恐怕……”

    一语未毕,忽听得泠玉笑道:“风二侠此言差矣!我看你对在下成见之深,实不亚于我身旁这位杞柔姑娘了。”

    好一个泠玉!虽然适才遭风清和气至面红耳赤,不消片刻即回复态度自若,脸露轻松微笑地斜瞥身旁那名女子。

    这女子原来名为杞柔?聂风心想,好温柔婉丽的一个名字!好温柔的一个人!但听得泠玉侃侃而道:“这位杞柔姑娘本与在下及鬼虎青梅竹马,情谊甚深,自他于十三年前失踪后,她一直苦候我义兄归来。故这次我带你俩登此雪山寻我义兄,她亦甚为齿冷,遂也跟来看个究竟。不过风二侠和她有所不知,在下此举实另有苦衷,唉!看来今日不说不行了……”

    泠玉一语至此,当下摇头叹息,状甚无奈。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杞柔终于按捺不住,冷冷道:“苦衷?出卖义兄也有苦衷?”她不单人如其名,声音也如其苦,冷中隐渗温柔。

    泠玉讪讪地笑道:“柔,你记否七日前村中发生何事?”

    杞柔愣愣道:“你是说老李一家七口被杀之事?”

    泠玉点头:“不错!众所周知,老李发妻早死,他自身年仅四十多岁,膝下六名儿子全是廿来岁之壮丁,可是一家七口在七日前却被神秘屠杀,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村民尽皆不知行凶者到底是谁!柔,你又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杞柔摇了摇头,柔若无骨的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像有预感泠玉将会说些什么。泠玉道:“那晚碰巧我想找老李的儿子们赌几手,谁料刚步至其家门,却见大门虚掩,屋内传出连声惨叫,我急急从门隙一看,只见屋子内正有一散发汉子用刀把老李一家斩杀!那人虽背向我,我亦仍感到他意态疯狂,手中刀森寒胜雪,老李等人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杀个精光,那人跟着冲门而出,我慌惶躲到屋畔的草丛中窥视,你猜从屋内冲出来的人是谁?”

    泠玉言罢侧头看着杞柔,她的脸越发苍白。

    在石后的聂风不禁暗暗推详:“散发、疯狂、刀寒胜雪,这人若非我爹又会是谁?唉,想不到爹早于杀虎前已在村内屠杀一番!爹,你到何时方会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的生活啊?”

    **及往昔一切再难自复,小小的心灵不由得一阵黯然。

    此时泠玉见杞柔默不作声,又见风氏兄弟目露好奇之色,便道:“你们既然不猜,我也不想再将此事隐瞒,残杀老李一家的凶手是——”他语音稍顿,环顾众人表情,只见三人全在屏息静气,遂一字一字的道:“我的义兄——鬼虎!”

    此六字甫一出口,杞柔苍白的脸恍如无血,风清和的肥脸所泛起的惊讶更不比其兄逊色,但他们三人俱非最震惊的人,最震惊的人是聂风!不,绝不是他!只有聂风的心头最清楚明白,这个冷血凶手是他的老父聂人王!泠玉所说的全是谎话!他为何要如此诬陷自己义兄?杞柔那双明亮的眸子顿呈灰蒙起来,她呆了半晌,终于凄惶的摇头道:“不,不会是……他!我……等了他十三年,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玉,是……你看错了,是你看错了……”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显见已六神无主,芳心紊乱!泠玉道:“柔,我也不想这是真的,可是事实却铁一般摆在眼前!他既杀光老李一家,难保他朝不会屠杀全村,届时只会殃及无辜,故这次我甘愿背负出卖义兄之罪名助风大侠二人上山,也是为了村民设想,希望借风大侠二人之力将其擒下,必要时我会亲手把他铲除!”

    好一句“亲手把他铲除”纵是小小年纪的聂风对泠玉也鄙夷已极,这个不忠不义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在假装大义凛然,仗义除奸,简直厚颜无耻!三人听罢泠玉所唱的这声独脚戏,风清鹰立时一拍风清和的肩膊,笑道:“二弟,你如今总算明白底蕴了吧?其实单看泠兄弟一脸正气凛然,便知其绝非如你所想般卖兄求荣!我俩此行虽仅为探知仇人墓穴而来,但若见人残害弱小,我们身为持剑卫道之士,亦好应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清和心忖自己大哥为何愈活愈糊涂了?他虽觉泠玉那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有点不妥,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辩驳。

    泠玉见杞柔芳心大乱,也不介意风氏双雄在旁乘虚道:“柔,话说回来,正如风大侠所说,鬼虎可能已于八年前回此雪岭匿居,此处与山下村庄仅是高低之隔,他无论如何也应回来见你一面,可是他没有!显见你在他心中早已不复重要,枉费你白等了他十三年……”

    十三年?聂风不禁暗中赞叹,这个杞柔姑娘能苦候鬼虎十三年,足见情之所钟,倘若自己娘亲也能对爹如此,就不会把聂人王害至“人不像人”的田地!杞柔一听泠玉之言,郁郁不乐的她倍呈悲戚,道:“鬼虎这样做……必定有他的原因!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泠玉道:“他当然有他的原因,因为他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杞柔不给他把话说完,先自否定:“不!不会的!”

    泠玉却锲而不舍:“不会?他既把你忘掉,你又何须再死心塌地的等其回来?更何况,他已变得丑陋异常,今日我携你一起上山,就是要你瞧清他的真面目,好叫你对他死心!”

    泠玉为何要杞柔对鬼虎死心?一旁的风氏兄弟也属过来之人,这种男女情结,倒算略懂一二,暗处的聂风因曾目睹双亲情亲,亦明个中缘由。当然,最清楚明白的还是当事者杞柔,她那双令人迷醉的眼睛怔怔的看着泠玉,泠玉的心意,她是最明白不过的!可是纵然她明白又如何?由始至今,她对泠玉那张俊美不可方物的脸孔从未有半分动心!紧紧系于心头的,仅是相貌平庸,甚至可以说得其貌不扬的鬼虎!她坚定的道:“无论他变得怎样丑陋,我仍会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等他回来!”

    泠玉道:“那你未免太低估他那张丑脸了!你知道吗?他的脸简直无一完肤,不堪入目!试想想,他脸上的肉会随时掉到你身上,宛如厉鬼一般,只怕你未走近已被吓昏,又如何再续前缘?”

    泠玉危言耸听,杞柔却并未为其所唬,她犹自摇首:“不!我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泠玉眼珠一转,道:“好!既然你不信我,我如今就设法引他出来,让你仔细看个清楚,你可别怪我对他心狠!”

    杞柔一愕,风清鹰猝闻泠玉信心十足,不期然道:“泠兄弟,你看来胸有成竹,不知有何妙法可把鬼虎引出?”

    泠玉指着那些虎头后的四根木条,道:“风大侠,你瞧!这些木条上的血字仍未凝结,显见新书不久,我看鬼虎还未去远,也许一会仍会折返,又或许,他根本一直躲在附近窥看……”

    泠玉说到这里,风清鹰与风清和不由得游目四顾,在茫茫风雪之中,像有一双阴森鬼眼暗暗监视众人,且早已看透了此番人情险恶,怨恨难平……

    泠玉看了看依旧愕然的杞柔,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接着道:“倘若他真的在此附近的话,那么,这个方法可能奏效!”

    说话同时,泠玉蓦地挥舞手中刀向其中巨虎之头劈去!“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泠玉当场把那个巨虎头颅劈个稀烂,瞬间血肉模糊!风清鹰及风清和双眉一皱,倒未想过这会如此落刀。聂风则心知泠玉所料非虚,他早以冰心诀听出鬼虎仍在附近。

    泠玉正欲从地上拾起另一虎头,杞柔连忙上前拉着他,劝阻道:“玉,别这样!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鬼虎?”

    泠玉用强甩开她的手,道:“柔,我今日所作全为村民安危,出师有名,别再噜嗦不完!”

    杞柔还想拉扯泠玉,忽觉腰际被人一点,顿时浑身发麻,动弹不得,瘫倒地上,原来是风清鹰怕她纠缠不休,遂出手制其麻穴。

    风清鹰道:“杞柔姑娘,此刻务以大局为重,此番出手实是逼不得已。”

    接着转脸对泠玉道:“泠兄弟,请快动手!”

    泠玉也不迟疑,向风雪中吆喝:“大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我如今高呼三声,若你不想看着你其余虎友的头颅被劈成肉酱的话,就乖乖的出来见见大家,否则,莫怪我——刀下无情!”

    一边喝一边已提起另一小虎之头,继而高呼:“——一”周遭未有任何动静,风氏兄弟互望一眼,各人紧握剑柄。

    “二”泠玉眼看四方,其实他自己的掌心也在冒着冷汗。

    聂风却在琢磨,到底鬼虎会否为救虎头而现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父亲杀掉鬼虎的虎友,他很应该代其父为鬼虎他点补偿,可是风氏兄弟显非庸手,他若出手相助,恐怕一被发现后势难全身而退。

    就在此时,冷玉终于吐出第三个字:“三”跟着手起刀落,狠狠向小虎头颅砍去!聂风暗嚷不妙,情急之下,也不再顾虑自身安危,抓起一因雪便猛掷向泠玉的刀锋!其时聂风的内力虽然尚浅,但适才见泠玉劈虎头的手法仅是一般猎户的皮毛功夫,窝囊得很,和其义兄鬼虎的身法简直差以千里,这一掷定可将其刀势遏止!“当”的一声,不出聂风所料,泠玉手中刀顿被震脱!可是同一时间,风清鹰与风清和已辨知方向,闪电拔剑向聂风所在杀去!

    金色剑柄!金色剑鞘!就连剑锋也是金色!他兄弟俩可有两颗金色的心?顷刻之间,白茫茫的雪地仿佛被两根金箭划过,箭速快若奔雷!聂风心知行藏败露,身形急退,正要回走,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纵有不错之轻功底子,却并不惯于踏雪,一个踉跄滑倒地上,甫抬首已见风氏兄弟破空而至!二人在扑眼风雪中依稀见有一团人影,风清和因始终未能瞧清人影是谁,本想收剑,岂料雪地实在太滑,剑势在仓卒间根本无法可止!风清鹰则心想出手之人非鬼虎莫属,不由分说,刺中再说,剑势益超狠烈!两柄金剑分别朝聂风左右双臂刺去,剑速之快,显见二人是一等一的高手,聂风根本未及站起,如何能避?眼看他的两条臂膀必遭二剑废掉当场,蓦地,一声刺耳尖啸响起!这声尖啸有如夜鬼啼哭,听得人好生心寒!与此同时,一条人影突如流星般扑至,双手一抓,紧硬如铁的双爪立把聂风一把抽后,风氏兄弟之双剑顿时刺进雪中。

    那人更把双足向前一蹬,刚好踏着风氏兄弟之金色剑锋,接着借剑身柔韧之反震力,双腿一弹,一个“鲤鱼翻身”,抱着聂风落到丈外。这一下连串动作,功夫干净利落,可见来者身法诡奇快绝!风氏兄弟定神一看,只见来人奇丑无比,天下间除了一个“鬼”字以外,相信已没有别个字可以形容他的丑陋,当下明白眼前是谁,齐声高呼:“鬼虎?”

    泠玉已在旁紧张大叫:“不错!是他,他就是我义兄鬼虎!”

    躺在地上的杞柔听知自己痴候十三年的男人终于出现,一颗心霎时怦怦乱跳不停,他是否变得真如泠玉所说般丑陋?他是否消瘦了?他可还记得自己?林林种种的问题一时之间在她的脑海不住盘旋,可是她浑身酸软乏力,众人又跃出其视野之外,只得干睁着眼瞪着漆黑的夜空,空自为鬼虎焦急如焚!鬼虎并没有理会风氏兄弟和泠玉,他放下聂风,在其小肩上轻拍一下,再向前方一指,示意他逃走之路,跟着即掉头向地上其余两个小虎头窜去!风氏兄弟怎会不明鬼虎此举是要夺回虎头?岂会让他如此轻易得手?当下刻不容缓,兵分两路,向其左右包抄!然而鬼虎轻功快如鬼魅,明显在二人之上,倏忽间掠至虎头之前,飞快把两个虎头挟在胁下,正想再掠到泠玉那边抢回仍在其手中的虎头,谁料风氏兄弟的双剑已然从后杀至!二人所使的正是风月门独传子孙之“风月剑法”;此套剑法本由“风花“和”雪月“两套剑法融合而成。当年风月门始祖擅使双剑,右使风花,左舞雪月,曾在武林享誉一时,直至风清鹰一代,为求把风月剑法推上巅峰,遂将其一拆为二,由风清鹰习练风花,风清和则练雪月。二人早已各自把这两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且合使时亦配合无间,较之一个独使,威力高出一倍!因此,二人此际二剑齐攻,来势异常急劲狠辣。

    鬼虎岂容怠慢,猛地回身把两个虎头向前方半空一抛!这一着大出风氏兄弟意料之外,心想鬼虎本欲救回虎头,如今却为何得而复弃?心神稍分,鬼虎已一个箭步向二人剑锋冲上,此举无异送死,二人虽觉有异,但剑势一发难收,也由得剑锋向鬼虎继续刺去。不虞就在剑尖距鬼虎不及三寸时,鬼虎陡地足下一扭,身形立绕着风清和身边急转至二人身后,双爪暴伸,顿时分搭二人双肩,风氏兄弟旋即怆惶急退,但风清和身法稍慢,”啪”的一声膊上厚衣顿遭鬼虎撕破,肩胛上留下五道鲜红血痕!此时鬼虎才飘然掠至前方把适才所抛的两个虎头接回,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所使的急转步法诡异得令风氏兄弟咋舌!风清和察看自己膊上之爪痕,想到鬼虎其实只须爪上吐劲,这条臂膀定当废掉,但他显然对自己爪下留情,仅是略施小戒。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会如此冷血,把寻常村民的一家七口屠杀?风清鹰所想的则和其弟截然不同!他料不到鬼虎果真人如其名。身法诡谲如鬼,双爪猛如虎爪,今日若要擒他,非要出尽人力不可,当即向其弟呼道:“二弟,我俩再上!”

    风清和本在犹豫,在乍闻其兄战意高昂,心忖无论如何也是先擒下鬼虎再说,于是和其兄又再运剑如盾向鬼虎盖去,霎时间两轮金色剑圈在雪地上飞舞,一时蔚为奇观。

    可是二人虽属高手,鬼虎亦非弱者,当下又把手上虎头抛来抛去,以诡异步法在二人之间穿来插去,单凭一人之力,竟与风氏兄弟二人斗个旗鼓相当!在旁的泠玉却因自知武艺低微,一直没有上前加入战圈,但见三人斗了十余招,仍未分出胜负,心道以风氏兄弟之力,根本无法可以擒下鬼虎,推详之下心生一计,迅即捡回给聂风震脱地上的单刀,并高举虎头喊道:“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挥刀作势欲劈虎头。

    此计果然生效,鬼虎遥见此情此景,心下一急,霎时阵脚骤乱,风氏兄弟双剑刺来,他为顾虑在泠玉手上的那个虎头,身形闪避略迟,两柄金剑顿时误中他胁下两个虎头,强横剑劲当场把两虎头咂个稀烂!鬼虎的丑脸骤然涌出一阵悲恸之色,丑脸更丑,但来不及定神,风氏兄弟双剑又到,惟有勉力再战下去!泠玉见狡计得逞,心头窃喜,遂又是把虎头高举,狡狯地笑道:“大哥,我这次是真的要把这个虎头毁掉,你快来见你朋友的最后一面啊!”泠玉的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惬意!他太高兴了,因为鬼虎如今正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将要输给他吧!果然,鬼虎在心神大乱之下,迭遇险招,腿上先后被划了两道剑痕!泠玉正欲重施故伎,蓦地,一条身影闪电扑至,一腿踢在他的手腕上,泠玉虎口一麻,手中虎头即时脱手,那条身影未待虎头堕地,已然抢前把其接着。

    是聂风!他虽然仍负伤在身,却并未因眼前凶险而就此离去!他早已不是那种躲在娘亲怀中啼哭撒娇的孩子!泠玉惊见来人是适才鬼虎打救的那名长发小孩,不禁怒喝:“小子,你好斗胆,竟敢阻本少爷的好事?”

    怒喝声中,利刀顺势便向聂风一劈,惟他身怀的仅是寻常猎户的粗浅功夫,又怎可与聂风偷学自聂人王的身法相比?连劈两刀,尽皆落空!这边厢,鬼虎于激战中瞥见聂风并未离去,且还出手相助,脸上立时流露感激之色。

    网清鹰亦见聂风抢回虎头,心中琢磨纵合兄弟之力也仅与鬼虎打个平手,如此下去实非致胜之道,不若一不做,二不休,也学泠玉般攻心为上,倘若能把聂风手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虎头一并毁掉,那鬼虎必会方寸尽失,到时要擒他只怕手到拿来!一**及此,风清鹰身随**动,迅即后跃退出战圈,余下其弟风清和与鬼虎继续周旋,自己则突然回剑向聂风那边刺去!这一剑出人意表,风清鹰的目标众人皆见,乃是聂风手中的虎头。

    剑招势道之急就连风清和也没料到其兄会对一个虎头下此重手,真是大材小用,这一剑是非要得手不可了。

    谁知剑至半途,聂风身影骤移,轻轻避过来袭,风清鹰这一剑竟然刺空!风清鹰勃然变色,想到自负必中的一剑赫然刺空,不禁恼羞成怒,心道:“啊,此子年纪小小已有这等身法,天资何其异禀?必须以快打快!”

    风清鹰心**一转,手中金剑划个半弧,蓦地幻化无数剑花,宛如满天金色花雨,向聂风迎面罩下。

    风清和一面与鬼虎周旋,一面朝聂风那边斜瞥,但愈看愈是惊愕,此式乃是风花剑法最快的一式——“花雨惊风”,看来其兄是有意和这小孩一较快慢了。

    聂风只觉万点剑花迎面袭来,好不眼花缭乱,纵然负伤亦强鼓真气,身形急展,仅堪避过万点剑花,但这引起原来仅是扰乱前奏,在那袭来之剑花深处,忽然一柄金剑如惊风般直向他手中的虎头捣去。

    这一剑,才是真正的——惊风!

    这一道惊风来势之急,就是有不错轻功底子的聂风亦再难闪避,风清鹰只一意欲毁虎头打击鬼虎,本无要伤这手无寸铁的小孩之意。因此聂风只要任他捣毁虎头,自身必定无恙。然而在此毫发之间,聂风**到鬼虎若失虎冻定倍添神伤,心中不忍,偏不信自己救不了这个虎头,于是不敢怠慢,小脚急动,身形向后飞快倒退,满以为退出丈外待他剑势一老,便可借身避过!谁料这一道惊风既是风花剑法最快一招,全因为其剑势可以愈使愈快,眨眼间二人一追一退,已至丈外一块平滑如镜之冰地。聂风此时因身上之伤渐呈不支,但“花雨惊风”在平滑地上更趋急快,突然已逼近咫尺!风清鹰心中暗喜,没料到“花雨惊风”在此地上简直如虎添翼。眼看尚有尺许便可刺中虎头,就在此时,由于地面过于平滑,他脚下一个踉跄,剑势一偏,竟误向聂风的胸膛刺去。

    风清鹰一惊,他堂堂门主如非必要,怎可伤此小孩?只是剑势太急,就连他自己亦抽手不及,这一剑,势必刺穿聂风的胸膛!就在生死存亡之间,霍地一条快绝的身影撞向聂风,把聂风撞出丈外,剑势直刺在那人身上,当场血花四溅!来救聂风的人正是鬼虎!只见风清鹰那柄金剑已深深戳进其胸膛内,看来痛楚已极,他却不哼一声,好一条硬汉!风清鹰不虞此剑会刺中鬼虎,心中一怔,鬼虎乘其一怔之间,虎爪暴然伸出抓着他握剑之手,运劲一扭,当场把他的手扭断,风清鹰痛得呱的一声惨叫,鬼虎顺势再添一掌,他的人和剑迅即如断鸢般倒飞至丈外雪地,翻滚呻吟,可知他并不如鬼虎般可以忍受痛楚。

    鬼虎亦不好过,血不断从其创口淌下,他的胸膛急速起伏,显见受伤之深,翻滚中的风清鹰对站于另一边的风清和道:“二弟,要擒下他如今正是千载良机,快!”

    但风清和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呆立原地!就在风清和发呆刹那,一条人影忽从旁杀至,刀光一闪,向鬼虎背部偷袭!鬼虎未及回复,这一刀顿时劈进他的背门,鬼虎转脸一看,偷袭他的人竟是泠玉,双目霎时闪过一丝悲怆之色。

    若论武功,泠玉根本毫无资格动手,但他却乘人之铖,而且还毫无悔意,恃势道:

    “大哥,你下了黄泉别要怪我,只怕你所做的事天地不容!”

    谁个天地不容?鬼虎没有出言辩驳,仅是凄然苦笑,泠玉正欲举刀再劈,此时聂风已然抱着虎头再上,也不理会鬼虎还有能力反抗与否,情急之下催动全身功力直贯右腿,狠狠往泠玉胸膛一蹬,立把他踢飞老远,当场昏厥!聂风连忙察看鬼虎的伤势,只见他在严寒下大汗淋漓,背门的刀伤源源淌出紫血,心知泠玉刀上淬有剧毒,他此行是誓取鬼虎的命而来,忙在鬼虎背门数个大穴一点,阻毒性蔓延,接着对鬼虎道:“叔叔,你可还走得动?”

    鬼虎并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仰天大叫一声,宛如一头向天地控诉的厉鬼,似在狂催全身真气,倏地虎爪搭着聂风,拉着他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

    风清和一直呆然站立,在地上的风清鹰问:“二弟,你在干什么?难道你忘了杀父之仇?”

    风清和依旧缄默,口角却渗出一道血丝。原来他适才与鬼虎周旋时腹中早吃一爪,虽然鬼虎爪下留情,没有取其性命,他此际亦受创难追!偌大的雪地中,除了余下受创的风氏兄弟和昏去的泠玉外,还有软卧不远处的杞柔。

    泪,正从她那双明眸中涔涔而出,可是……

    当年曾为她抹泪的人,又再次离她远去了……

    人在哭风雪缠绵。

    缠绵得像是一个痴情女子的眼泪……

    在茫茫风雪之中。

    人和鬼,可还知道自己该魂归何处?鬼虎拉着手抱虎头的聂风跑了足有半个时辰之遥,终于跑至雪岭深处一山洞前。这山洞位处一雪丘之后,隐蔽非常。鬼虎跑至洞前已呈不支,拉着聂风一起翻滚进洞中。

    洞内,是一片无底的幽黑,黑如游魂野鬼所处的漆黑幽冥。

    鬼虎正是活在这冥中的一头不见天日的鬼。

    聂风但觉浑身湿湿黏黏的,极不自在,用手抹了一点凑近鼻子一嗅,只嗅得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看来是鬼虎的血流到他身上所致。

    他连忙在鬼虎背上一摸,触手处是一条深长的刀痕。泠玉这一刀,劈的竟是如此之深……

    好深好狠的一刀!鬼虎在黑暗中痛苦呻吟,聂风随即摸黑在地上捡拾一些枯枝,再从腰间取出火摺子,他虽然明白生火或会招引敌人注意,然在这一年四季满天飞雪之地,要凭火寻至绝非易事,于是火光一燃,洞中一亮。

    聂风不由得惊骇当场!洞中遍地都是鬼虎的血,但最使聂风惊骇的是,这个山洞赫然挂满,布满了蛇尸体,甚至鬼虎如今亦倒卧在一大堆蛇尸当中。

    这些蛇尸看来存放了不少时日,因此地位处严寒,未有腐烂。

    这里,竟然就是鬼虎栖身的家。

    聂风定定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想着,两行泪不禁掉了下来。

    自从家破后,聂风一直孓然一身,天涯流落。他想,自己可算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了,今天方才发觉,有家可归又如何?鬼虎,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他拥有一张如鬼魅般的容貌,被逼远离人群,活在这荒芜的雪地中,他甚至连天涯流落的机会亦没有,他只能与虎为伍!也许,只有老虎,才不懂得取笑他的丑陋。

    天道何以如此不公?他那个不中用的义弟居然还领他的敌人前来擒他!他为何不给这个义兄半丝喘息余地?陡地,一直面如死灰的鬼虎半张眼睛,虚弱地指了指地上一条蛇尸的七寸之位。

    聂风不明所以,于是把其中一条蛇的七寸之处撕开只见当中有一颗类似肝胆之物,顿时明白这是蛇胆,遂连忙挖下数个蛇胆,喂给鬼虎服下。

    鬼虎服过蛇胆后,精神稍复,但适才在中毒下强运真气逃亡,中的毒已深入五脏,此刻浑身酸软乏力,就连坐起来也感困难,逼于躺在蛇尸上运气调息,不一会,忽地“哗啦”吐出一口毒血!毒血紫而冒烟,毒性非同小可!“叔叔,你没什么吧?”

    鬼虎摇头,又歇了半晌,颓然道:“你……名字……?”

    聂风这还是首次听见他话声,只觉他说话似甚艰难,像鼓足全身力气才能吐出一些若断若续。简单的字,浑不成句。声音且异常沙哑低沉,俨如老虎学说人话,令人听来毛骨悚然,好生心寒。

    聂风答道:“我叫聂风”

    鬼虎并没再说什么,却是静静的看着聂风,看着这孩子刚留下的两道未干泪痕,似要为这两道泪痕寻出端倪,可惜看了良久,不单他的身子乏力,就连双目也感乏力,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翌日,当聂风睁眼的时候,鬼虎已比他他先醒过来,正背向他面壁盘坐。地上布有数滩紫血,看来鬼虎昨夜虽然昏睡,内息仍不住自行调运,把体内残余毒血尽数逼出。

    他因身上要害中了一刀一剑,受创非轻,故始终全身发软,若非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也未能再坐起来。

    聂风一坐而起,鬼虎立有所觉,却未回首,不知因为无力,抑或无心?只见鬼虎身畔正放着聂风昨夜拼死亦要保存的小虎之头,虎头伶仃,鬼虎的身影更伶仃。

    聂风望着他那可怜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下一片侧然。

    陡地,鬼虎张口道:“你……虎……皮……怎得……来?”

    聂风一愣,没料到鬼虎一张口便相问此事,却也不欲隐瞒,直言道:“是……我爹给我的!”

    鬼虎霍地回头,侧脸一瞄聂风,满目凝然,不再多话。

    要取虎皮,当然须杀虎,连三岁小孩也懂的道理,鬼虎怎会不明?若鬼虎忿然相斥,痛哭一顿,聂风倒会好过一点,如今鬼虎如斯凄戚,反令聂风不安,遂道:“叔叔,我爹……他……他是……”

    他很想告诉鬼虎自己的父亲是个疯子,却又欲语还休,只得道:“对不起……”

    鬼虎不怒,反问:“因……此……你……阻我……义弟……毁头?”

    聂风满以为鬼虎并不太懂人情世故,孰料自己昨夜因内疚而出手救回虎头的心意,鬼虎完全猜透,不禁讶然点头:“正因如此,你也拼死为我……挡了那风大侠刺来的致命一剑?”

    鬼虎没有回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聂风所说的仅是其中一个原因,鬼虎心中却另有一个原因。一个十分特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聂风便留在洞中和鬼虎一起运气疗伤,直至黄昏,他给聂人王所击之伤几已痊愈,可是鬼虎的伤势却进展不大,看来在短短数日内未必伤愈。况且毒血虽去,毒性未去,身躯依然软绵无力,仅可作点轻微动作,聂风于是自告奋勇,替鬼虎埋掉那个小虎之头。

    这山洞公似乎极具隐蔽之地利,泠玉及风氏兄弟并未寻至,二人也大可安心在此继续逗留。只是因寒交煎,聂风也不理会那些蛇尸如何可怖,捡了数条褪皮烤之,但觉肉香四溢,便与鬼虎一同大嚼蛇肉。

    聂风终究不惯啖蛇,吃时一直战战兢兢,鬼虎却而不改容,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这些蛇尸本来便是他的家常便饭。

    聂风把他的食相看在眼里,不禁鼻子一酸,他本应尽速去找回聂人王,但目下鬼虎伤势未愈,即使是过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鬼虎这回重伤是为自己挡了那一剑,他断不能就此不顾而去!他暗暗决定,必须在这期间照顾鬼虎,直至他功力尽复后方才离去。然而,鬼虎除苏醒时和他谈了数句外,便绝少再张口说话。

    聂风心想,或许鬼虎不愿多话,皆因他每次说话都必须出尽全力,令人听来也为其感到辛苦,且现下在疗伤期间,这等说话之力,还是可省则省。聂风同时发觉,鬼虎原来并没有正面看人的习惯,他一直都是侧着脸看聂风,不知是因久未见人而感害臊,还是也自觉面目狰狞,生怕会吓坏人?究竟他的脸为何会变得如此丑陋?他为何说话困难?这个孤单而丑陋的男人,背后到底藏有多少辛酸往事?聂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问,不过,他看见鬼虎在调息之余,竟无聊地以指头在地上的砂石中勾勾画画。

    这个男人,一个字儿也没说,手指却是写了又写,似在勾划着他的一些心事……

    聂风好奇一瞥,只见他写的竟然是“主人”二字。

    想不到他主人的影响如此深远,他的敌人固然对他永志不忘,但是他的仆人鬼虎也如斯忆**他,于受伤的当儿仍在写着“主人”二字。

    他的主人单人匹马力挫十大门派,武艺盖世可想而知,可是那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是否又更使人欣赏、佩服?但鬼虎主人早在八年前忘故,他也不用如此忧悒,聂风看着地上的字,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主……人?叔叔,你想**你的主人?”

    提及主人,鬼虎死鱼般的目光骤现一种兴奋之情。

    聂风道:“能够令你这亲追忆思**,你的主人除有过人之处,也一定待你很好!”

    鬼虎没作声,丑脸上却浮现引主为豪之色,似在回忆着当年跟随其主人的那段日子。

    聂风道:“可惜事隔八年,你也用不着终日介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啊!”然而,倘若还未有真正过去的呢?那么,又是否更值得怀**?鬼虎凄然一笑,半晌,居然打破沉默,道:“他……无名……无姓,死……与……

    不死,没……分别……”

    无名无姓?聂风愈听愈觉悟迷惘,鬼虎的主人武艺超群,本应名动江湖,怎会无名无姓?莫不是早看透江湖纠纷,宁愿无名无姓于江湖?聂风没有再问下去,他发觉鬼虎已不在写着“主人”二字,而是在勾划着一些脚印。

    细看之下,这些脚印似是一些轻功步法。

    鬼虎指了指那些步法,示意聂风照着来练。聂风更摸不着头脑,但横竖在这洞中闲极无聊,也乐得依其所示去练。

    谁知跟地上的步法踏了数踏,转了数转,只觉这些步法看来简单,每一步却变化无穷,最大的变化乃在习者于毫发间只要足下一扭,身形便可急转,较诸他偷学自聂人王那种只管求快的轻功,层次自是不同,当下大喜道:“叔叔,这些步法很精妙啊!是谁教你的?”

    鬼虎毫不迟疑,答:“主……人……”

    聂风一怔,鬼虎的主人能有如此神妙的步法,确是厉害得很!难怪十大门派要联手围剿他,想必是盛名招妒!他其实自少极爱习武,只是遭聂人王多方禁制,此刻乍遇如此高深步法,简直喜极忘形,爱不释手,沉醉地习练起来。

    鬼虎在旁瞧着聂风,瞧着这孩子那而纯真的表情,忽然记起了一个人——他的主人!这个世上,没人不怕不笑他的丑脸,惟独他主人初睹他这张丑脸时,反流露无限怜惜,正如昨夜他乍遇聂风,他在这孩子的脸上也找到和其主人相同的怜惜神情。

    难得他还是个小孩!这正是鬼虎舍命相救聂风的另一原因!这孩子令他想起他的主人!他怀**他的主人!一**及他的主人,时光仿佛回溯到久远的从前,眼前的聂风亦逐渐模糊起来……

    鬼虎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自己,本是居于此带村落的一名寻常青年,除了生来指力惊人,长相却异常平凡,混在人丛之内,简直面目模糊,谁也不会把他轻易认出来!但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却有一个俊美不可方物的义弟——泠玉。泠玉面如冠玉,外表正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能言善道,故一直深受村民爱戴。

    本来兄弟俩并没什么冲突,鬼虎素来安份守已,甘于平凡,一切锋芒皆由泠玉占尽,毫无怨言,可是,忽然有一天……

    泠玉向村长女儿杞柔求亲,杞柔原与他两人青梅竹马,她的答复非常直接!她只坦白道出一直藏于心中的一句话,她喜欢的是泠玉的义兄——鬼虎!正因为这一句话,这一天,终于……

    想到这里,鬼虎全身不禁一抖,手心冒着冷汗,瞿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不愿再想下去!一切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句话,都是因为那一天……

    世上并无不劳而获的事,习练轻功步法亦非一朝一夕可成,聂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且自觉小孩毕竟腿短,故更在将勤补拙,于是不断地练个不停。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鬼虎为何会以步法相授,不过困在专心苦练,也无暇多想。就在他留在此洞中的第二夜,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当他正烤着蛇肉,预备晚膳的时候,霍地,赫然有一头巨熊冲进洞内!聂风虽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畏之小孩,如今乍见此头巨熊,亦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头巨熊高逾丈五,爪长半尺,比鬼虎那头冰川巨虎还要硕大,张牙舞爪,馋涎欲滴,显是为烤蛇的肉香引来。

    巨熊看来异常饿,穷凶极恶,行动亦甚敏捷,甫见洞中二人,先向烤着肉的聂风狂噬过来。

    鬼虎连忙鼓起一口气嚷:“步……法……”

    聂风乍听上即时明白,迳使鬼虎所授之步法,足下一扭,身形急转,步法虽然生疏,却已可贴着巨熊的身躯赶到其后!本来鬼虎不便于行,巨熊若要袭击他实易如反掌,但聂风既然急窜,撩起它的兽性,遂发足穷抓聂风。

    巨熊的行动虽不及聂风刁巧敏捷,但恃着身躯庞大,一步抵他四、五步,转瞬间,一童一兽追到洞口,此时鬼虎突又叫道:“左……十……步……”

    聂风心知鬼虎是在暗示些什么似的,但究竟是指洞内左十步,还是洞外左十步?也是不容细想,仓促间,惟有先奔出洞外左方!甫一奔出洞口,巨熊尾随杀至,蒲扇般大的熊掌顿向其小脑砸下。存亡之间,聂风不顾一切遽施鬼虎的步法一转,无意中同时使出聂人王的轻功。

    鬼虎的急转步法本已能令自身意转,如今意外地加上聂人王以快见称的快步,快上加快,转上加转,聂风霎时人化一阵旋风,这股旋风快如闪电,就这样贴着沿左雪壁前卷十步。

    聂风旋到十步之位,还未及弄清楚自己适才为何会身化旋风,已惊已眼前是一片绝壁尽头,更未见有任何异状,猜疑暮莫非是右十步?当下暗叫不妙,与此同时,那头巨熊正向聂风所站的十步之位扑来,聂风身后就是绝壁,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巨熊攫着!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聂风走投无路,把心一横再度急旋,身形又如旋风般反向巨熊胁下空隙冲去!“嗖”的一声,聂风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斯的快,居然轻易冲过巨熊胁下,旋至其身后七步以外。

    同时间,巨熊冲势难收,已踏在适才聂风所立的十步之位,蓦地“隆”然巨响,巨熊足下的雪地赫然崩塌,露出一个宽若六、七尺的大穴,巨熊脚下骤空,再无立足之地,霎时,庞大的身躯便直堕深穴之中,听其惨嚎之回音,这个洞穴似乎很深。

    很深,深不见底。

    纵使冰雪严寒,聂风仍难免抹了一额汗,幸得先前鬼虎早传他步法,否则单以聂人王的轻功,根本无法可引这巨兽堕地洞穴。

    他再步近洞穴细察,但见雪下藏着一些枯枝,猜想鬼想可能于偶然下发现这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遂以枯枝编成一个纵横交错的树网,并将之架在穴上,当冰雪愈积愈厚时。

    洞穴表面便形成一片薄薄的雪地,仅可容人踏过而不裂,倘若遇上庞大的野兽,势必难以负荷而倒塌,显见是个陷阱!在这片雪地求生,纵然鬼虎身怀绝艺,兼且与虎为友,仍有其他凶猛异兽来袭,为防万一,早设下这个陷阱,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聂风深深吁了一口气便跑回洞内,鬼虎已闭目调息。

    聂风问:“叔叔,你早知此带有这巨熊存在,因此传我步法?”

    鬼虎“嗯”的应了一声,继续道:“还要……两天,我……才……痊愈。”

    他说着张开眼睛,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些图像。

    看清一点,鬼虎画的竟是一些熊、狼的图像,当中更有三十六点穴,聂风不由一愣:

    “穴位?这是野兽的穴位,猛兽也有穴?”

    鬼虎无言点头,这两天内他能否顺利痊愈,便要看聂风如何应付了。

    聂风能在危急间把鬼虎所授的急转步法,与家传轻功融汇为一,身化旋风,自创一格,已令鬼虎十分讶异,但最令其讶异的,反而是这孩子那惊人的毅力,他竟然彻夜不眠,孜孜不倦地钻研那三十六点兽穴。

    鬼虎原预料聂风能领会其中神髓五成左右已敷应用,岂料经其通宵达旦苦研,早把所有穴位捉摸通透,记心与悟性之强实属罕见,美中不足的是内力尚浅而已。

    不过在继之而来的这一夜,聂风并无用武之地,因为并没有任何猛兽或狼群侵近,一切相安无事。

    可是,就在鬼虎疗伤的最后一个黄昏,聂风忽闻洞外传来一阵异声。鬼虎依然在闭目调息,正处于疗伤的最后紧张关头,聂风也不打算骚扰他,于是便独自踏出洞外一看,谁知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一条黑影正从五丈开外一步一步逼近,却并非什么巨熊猛兽,而是一头比任何猛兽更凶猛的猛兽,他的爹——北饮狂刀聂人王!是聂人王!这山洞本藏于一雪丘之后,等闲不易发现,聂人王却不知何故会绕过雪丘。最可怕的还是,雪饮刀上仍残留未乾血渍,不知他刚才又杀了什么东西,此刻他双目通红如火,足见杀意未平,疯态依然。若聂风给他瞧见或许尚能幸免于难,但负伤的鬼虎势难逃出生天!这一惊非同小可,聂风也顾不得鬼虎在紧张关头,急忙跑回洞内惊呼:“来了!”

    鬼虎双目一睁,他和这孩子相处的时日虽短,亦知其甚少惊惧,只见他如此慌张,尽管伤势尚存一丝未愈,也先把正运行全身经脉的气息所摄,问:“野兽?”

    聂风忙不迭摇头道:“不!不是野兽!但比野兽更可怕万倍!是我爹!”

    鬼虎一怔,天下孩子全都怕爹,怎么这孩子会怕得如此要命!他的爹到底是谁?未及深思,洞口地上乍投入一条欣长人影。聂风反应奇快,连忙把鬼虎推向洞壁一深深陷下之处,以蛇尸将其重重覆盖。

    就在此时,聂人王已踏进洞内!但听他喉头发出一般疯兽般的喘息,恍如沉雷迭响,一双眼珠血丝贲张,浓烈杀意迅即笼罩整个山洞,使人窒息。

    聂人王目如鹰隼,一眼已发现洞中的聂风,也不和儿子说半句话,只大步直冲洞内深处!聂风并没阻挠,事实上,也不知如何阻挠!聂人王甫闯洞中深处,厉目即时四顾,目光在每个角落肆意狩猎,似乎一发现猎物,便要当场展开屠杀!谁是他的猎物!过了良久,聂人王眼中涌起极度失望之色,索性紧闭双目,气冲冲坐到地上!他一坐,身上杀气更炽盛张狂,激荡得洞壁沙沙作响,聂风简直喘不过气!蛇堆中的鬼虎终于明白聂风何以会如斯害怕;回想跟随主人的那段日子,自己见的武林高手已是不少,却从未有人能散发如此骇人的杀气!这股杀气蕴含无限疯狂怨恨,仿佛杀气的主人和他手上那柄刀之存在目的,就是为要杀尽天下万物一般!聂风根本不明白老父为何会在误打误撞下,绕过雪丘寻来此处,更不明白他为何又会猝地坐下!两父子没有任何言语,聂风亦不知该说什么,惟恐一言之失,又会使聂人王如上次般疯上加疯,狂上加狂!洞内,忽然一片死静,静得可怕!在洞内来回轻荡着的,只有——聂风急速的呼吸声。

    聂人王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

    对了!是呼吸声!聂人王在听呼吸声!本来以鬼虎这样一个高手,呼吸声未必易觉,不过,聂人王也是高手!高手中的杀手!他陡的双目一睁,楮光一闪,狂暴目光如箭般射向鬼虎藏身的那堆蛇尸上,跟着一声不作,猛然抽刀向蛇尸丛中劈去!事出突然,聂风立即上前阻止,可是已来不及!谁料聂人王刀劈至中途,那堆蛇尸赫然纷纷如飞剑般向雪饮刀锋迎去,硬生生把雪饮刀势阻截,无数蛇尸登时给刀劲震至稀烂翻飞诡异非常!就在满洞蛇尸翻飞之际,一条人影从洞壁凹陷处电射而出,向着洞口奔去,此人正是鬼虎。

    聂人王微微一愣,咧嘴狂笑道:“哈哈!老子早在廿丈外已强烈感到此处藏有高手,果然没错,杀!”

    到了这刻,聂风总算明白聂人王为何曾寻至此隐蔽山洞,他是凭借本身野兽般的本能,找出鬼虎所在。

    杀声震天!聂人王杀人并不问青红皂白,亦不理对手伤势如何,他飞快地从后穷追鬼虎。

    鬼虎本在紧张关头,只是见鬼虎适才一刀来势之劲,根本无法躲避,惟有忍着伤强催内力推动蛇尸空群迎袭,自己则发力朝洞口跑去,可是由于妄动真气,内息一滞,伤上加伤,奔至洞口又呈不支倒地!但聂人王已经杀到,见这个倒下的高手如此丑陋也是一懔,但无论多丑亦要杀!正要举刀,同一时间,聂风闪电窜于其前,拦道:“爹,不要……”

    聂人王未给他把话说完,暴喝:“你武艺原偷学于我,要阻我谈何容易,滚!”

    右腕一扭,以刀柄重重击向聂风胸膛,聂风不虞有此一着,顿被击倒一旁!聂人王笑道:“嘿,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有本事便亲手制我!”

    说着再不迟疑,又举刀向鬼虎迎头斩去!这一刀凌厉无匹,鬼虎伤上加伤下根本无从反抗,只得望着聂风,高叫:“穴……”

    一声鬼叫,聂风就在鬼虎等死之瞬间,霎时明白他这个穴字之意,于是遽使他别创一格,二合为一的步法,人如旋风般贴着聂人王身躯急转!聂人王万料不到儿子所使的步法并非源于自己,为之一怔,手中刀却未有半分迟疑,仍向鬼虎力劈而下!但聂风的身法迥异难测,倏忽间竟转到聂人王右侧,小指一戳,便以鬼虎所授之兽穴法向其父右胁一点。他所点的穴位并非一般正宗穴位,怪诞非常!聂人王自恃内力强横,量他也制已不住,索性由他乱点,谁料身上从没想过的部位被其一点,以儿子小小内力,竟令他右臂一麻!一麻之下,刀势一偏,雪饮澎拜的刀势顿劈在鬼虎身旁,直窜洞外的小雪丘上,“隆”然一声巨响,登时把那个雪丘轰个四分五裂!若此刀劈在鬼虎身上,必定血肉横飞,死无全尸!聂风没料到本用以对付猛兽的点穴法,对聂人王竟然奏效,心中窃喜,也不知是因为老父本来便是一头猛兽中的猛兽,还是这套穴法根本便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无论人和兽,尽皆要受制于它!这套点穴武学,鬼虎当然亦是师承其主,其主人武艺之高深渊博可想而知!聂人王见儿子令自己出刀失准,怒叫:“小子!你敢造反?”

    正想劲聚右臂再劈鬼虎,鬼虎又嚷:“三……十……六……”

    聂风明白鬼虎是要自己用兽穴法尽封老父全身三十六穴,不由得一阵踌躇,但亦知若不制住父亲,鬼虎今日势必死于他的刀下,于是不再多想,即时出手!就在聂人王劲聚右臂的当儿,聂风已飞快点了他三十六个大穴,可是以他小小内力,怎可制牢聂人王?聂人王仅觉全身一软,刚要倒下之际,雄厚内力复再冲破被封穴道要站起来,鬼虎忙嚷:“再……点……”

    聂风惟有再点,聂人王刚冲开的穴道又被封锁,更是怒不可遏,一边欲提气抗衡一边悍然吆喝:“小子!你敢再点,我立即宰了你!”

    聂人王但觉浑身逐渐酸麻,此时尽管多使劲亦再难冲破制肘,顷刻怒火中烧,兽性大发,不住狂叫呐喊,一时间叫声响彻整个山洞,震得洞壁砂石簌簌落下,整个山洞似将倒塌!聂风并没给他的撕天狂嚎吓倒,他依然不断来回在聂人王的身上点着,直至聂人王内力尽失瘫坐地上,直至聂人王嚎叫的气力亦不继,他才放手!洞内又回复死寂!他呆立原地看着这个向来兽性难驯的父亲,想到他今日竟然会栽在自己手上,简直难以置信。

    聂人王内息衰竭,胸膛一起一伏,狠狠逼视聂风,像是要把儿子吞掉一般!鬼虎勉力站起,一步一步的接近这头疯兽,他嘴角渗出血丝,伤势又再加深,这伤,真不知到何时何日方能痊愈?他仍是强自支撑,蹒跚地步至聂人王跟前,一双眼珠瞪视着他,一字字问:“是……

    你……杀……虎?”

    聂风私下一懔,似预感他会干些什么,连忙站近老父身畔。

    聂人王狂性难收,无所畏惧,鼓起一口气,凛然答:“不错!是我聂人王杀的又怎样?”

    鬼虎听后脸色陡变,顿时运起仅存内力,举爪便要向其脑门砸下,欲把它砸个爆裂,可是同时间眼角一瞟其身旁的聂风,像要作势欲挡,又回看那目光如炬的聂人王,虎爪竟然凝留半空,良久良久,忽然撒爪,缓缓道:“我……内……力……不足,罢……了……”

    说罢走到半丈之外坐下,低首不语。

    他说的可是真话?聂风凝视鬼虎,清澈的眸子不期然泛起一丝感激之色。

    本来死寂的山洞,多添了一个不速之客——聂人王,再难死寂。

    聂人王喉头经常发出兽性般的喘息,急速而沉重,令整个山洞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聂风与鬼虎同感惴惴不安!而鬼虎因在最后关头妄动真气,如今又要重新调息,约需一昼夜方能复元。

    故此,两名大人如今均是不能动弹,仅得聂风一个小孩在旁守护,他为防再有别的猛兽或其他人等来袭时束手无策,索性把鬼虎和老父移往那洞壁深处,若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把二人用蛇尸覆盖。

    再者,聂风素知老父内力霸道无伦,惟恐时间一久,他会自行冲开穴道,于是待休息一夜后,翌晨终决定再行封其穴道,以策万全。

    头一回以此兽穴法制服聂人王乃因情急所需而毋庸细想,如今形势非急,聂风一边点,内心一边感到歉意,毕竟,聂人王是他的亲生父亲。

    聂人王亦感儿子对自己的留手,嘿嘿笑道:“小子,你不是早说过要阻老子杀戮吗?若真是这样便使劲点,否则便非男子汉!”

    聂风亦不容情,立时重点两遍。

    聂人王哈哈笑道:“好!大义灭亲!不愧男儿本色!可惜你仍未有救天下苍生之实力,制我仅止一时,我看你能制我多久!嘿嘿……”

    聂风看着老父那张狂态毕露的笑脸,一片担忧之色,就在此时,突听洞外传来一些微不可闻的异声,同时间,聂人王的笑容转趋僵硬,似亦听闻了这些异声!聂人王原亦曾习冰心诀,只是荒废太久,一颗心又不如自己儿子那般冰清,故冰心诀之修为一直次于儿子,不过也非等闲,听闻异声亦不足为奇!三人之中,只有鬼虎没有察觉,他并没习什么冰心诀!聂风连忙用冰心诀静心一听,私下一愣,回望老父,他的讶异绝不比儿子逊色!此异声竟是一些胡琴之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着风雪送来,琴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无限低回,聂风虽是小孩,也可感到琴音所含那股苍凉落寞之意,心中奇怪,这个操琴人何以会在这偌大的雪地操琴?更奇怪的是,此人操琴竟是朝着山洞这方而发,似在向原本居于洞中的鬼虎一抒落寞情怀,但因距离太远,琴音又极轻,操琴者似又不想鬼虎及其余人等听见身身此番苍凉,心境异常复杂无奈!只是,操琴者也许未能预料,自己的琴音巧遇上聂风及聂人王的冰心诀,一切愁绪无所遁形!此是,鬼虎亦发觉聂风二人在全神聆听,神态有异遂问:“什么……事?”

    聂风道:“是琴音!我俩听闻一些胡琴之音!”

    鬼虎乍听此语,脸色陡喜,不可置信地道:“胡……琴……之音?是……是……他!”

    聂风自遇上鬼虎以来,除提及他的主人外,就不曾见过他如此兴奋,如今他面上又露出相同的雀跃,莫非……这个在雪地操琴的人会是他的主人?可是,他的主人不是早已辞世的吗?就在狐疑之间,聂风忽又听见琴音渐渐消沉,愈转愈缓,愈转愈轻,终于,一曲冉冉散尽,恍如一个显赫一时的薄命客的最后一声嗟叹,黯然曲终魂断……

    鬼虎罕见地关切,问:“他还……在操……琴?”

    聂风摇首道:“不,琴音消失了。”

    鬼虎目露异常失望之色,低下头,断断续续的深吟道:“他既退隐,又……何必……

    舍不下……我?何……必?何……必”他喃喃自语,聂风还是首次听他说了这么多的话。

    聂人王却一直默然不语,自听闻琴音后,他竟是出奇的沉默,喉头的喘息亦不复见,相反脸上却流露无限苍凉,这阵落寞的琴音像是勾起了他一些不愿记起的回忆……

    他也曾是群刀之首,他也曾退隐归田!可惜,“扬名立万”本已极难,“埋姓退隐”

    更是难上加难,到头来一切事与愿违,今日落得如此疯狂收场,岂是始料所及……

    陡地,聂风脸上骤变,像又听闻一些声音,鬼虎忙问:“琴……音……回……来……

    了”聂风道:“不是琴音,是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

    语声方歇,迳自展身跑向洞口看个究竟。

    鬼虎乘他极目远眺之际,斜睨聂人王,道:“聂……风,三耳……聂风,好……名字,如今……已鲜有……如此……热心的……人……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本在苦思的聂人王给他如此打扰,顿时横他一眼,但向来疯狂的目光也不免流露少许以子自豪之色。

    聂风在洞口遥望一会,只见两条人影从远至近而来,逐渐可以辨清容貌,赫然是鬼虎的义弟与那个杞柔姑娘!二人已步至距洞口十数丈外之地,但本来在遮掩洞口的那个雪丘早给聂人王一刀轰碎,洞口势必被泠玉发觉。

    聂风奔回洞内,道:“叔叔,糟了,你义弟来了。”

    鬼虎为之变色,道:“只……他……一人?”

    聂风道:“不单是他,还有杞柔姑娘!”

    鬼虎乍闻杞柔亦至,丑脸登时益发难看,道:“她……也来……了?不……我们……

    先避一避……”

    聂风见他竟不怕泠玉发现后去通风报信,反害怕再见杞柔姑娘,也是一怔,但亦如他所言,跑往洞口抄了一团雪把洞中火堆扑熄,跟着对聂人王道:“爹,对不起了。”

    旋即封了聂人王的哑穴,只因怕他会突然无故狂叫,误了鬼虎。

    聂风接着再以残余蛇尸堆在鬼虎及聂人王身处的凹陷之处,自己也一头钻进二人之间,刚刚把蛇尸覆妥,泠玉和杞柔便走了进来!原来上回夹攻鬼虎以后,风氏兄弟各有所伤,立遣属下赶回风月门召集过百精英,一众人等浩浩荡荡,于昨午抵达此雪岭山腹,为免费时失事,风清鹰便和门众在山腰驻脚,再委熟悉地势的泠玉深入雪岭之中先行搜寻,待发现鬼虎行踪便即来通报。而杞柔虽不屑泠玉所为,但因挂虑鬼虎,也甘愿与他联袂找寻,心忖先找着鬼虎再作打算。

    泠玉看来十分疲倦,甫进洞便即倒坐地上,杞柔刚徐徐坐在一旁,突听泠玉“哗”

    的一声,原来他瞥见洞中满布蛇尸,吓了一跳,看真点便知全是死蛇,奇道:“咦?这山洞怎会有这么多的蛇尸?”

    杞柔道:“玉,这儿很可怕,我们还是走吧!”

    泠玉道:“我们在这雪地已找了他一昼一夜,绝不能功亏一篑,好歹也在这里先歇一会再找!”

    杞柔劝道:“玉,罢了!鬼虎毕竟是你义兄,你又何苦如此待他?”

    泠玉扳起面孔道:“嘿,义兄怎样?他屠杀村口老李一家七口,嗜杀凶残,人人得而诛之,我虽与他结义金兰,但此惨剧是我亲眼所见,试问大义当前,我又岂能坐视?”

    泠玉此语一出,蛇堆中的聂风顿觉左右两旁的鬼虎及聂人王身子同时一颤,足见二人心中有数,但颤抖最烈的还是鬼虎,也许只因他蒙上不白之冤。

    杞柔一听泠玉提及大义,花容一沉道:“大义当前?我看未必!你如此不遗余力,不过是想得到风氏兄弟那笔一万两白银的赏金罢了。”

    泠玉狡辩:“那笔赏金并非主因,不过我既行仁义,受之不愧!”

    杞柔道:“即使你并非全为钱财,但你可还记得当年结义之情?你俩本来无父无母,二人相依为命,那一年村里闹着荒,谁也无法兼顾你们两个小孩,你俩又只余下两个馒头,你吃掉自己那个馒头后还在抱着肚子喊饿,鬼虎看着不忍,便把自己仅余的馒头给了你吃……”

    如斯鸡毛蒜皮的琐事,杞柔如今幽幽道来,亦觉无限唏嘘……

    泠玉理直气壮地道:“这个我倒记得,但后来这个馒头亦非由我独享,我还是分了一半给他!”

    往事如烟。

    蛇堆中的聂风倾听着这些别人的陈年往事,只觉世间一切恩恩义义,怎么如斯难以算清?不过见泠玉如此理直气壮,心中却想,他不应把一半馒头给回鬼虎……他应该把整个给回他!整个给回他!然而,聂风又可会明白,所谓人情世故,能够给回半个已是极度奢侈?忽地,聂风听见身畔的鬼虎竟传出“滴”的一声,这声音是如此的轻,轻得就如是一颗眼泪掉到蛇尸上的声音。

    是一颗眼泪。

    这也许是泠玉对鬼虎所干最具血性的一回事了,可见当年他对他倒还有半丝真情。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长大了……

    他惊觉,当年与自己分吃一个馒头的鬼虎,是一个平庸无奇,其貌不扬的义兄。

    一切一切,都因为这张脸……

    杞柔虽亦知当年泠玉所干确属事实,但终究已成过去,眼前的泠玉已“今非昔比”,“判若两人”,她不忿道:“纵使你为顾存大义而不**结义之情,可是鬼虎在半月前还在虎口边缘救你一命,你断不该那样爽快便应承风氏兄弟的!”

    泠玉本是擅于辞令,但杞柔语中要害,此事确实理亏,不期然恼羞成怒,道:“枉我多年来对你百般呵护,希望总有一天你会站到我的身边,岂料到了此时此地,你还是如当年一般,站在他那边偏帮他!”

    杞柔给他一说,粉靥一红,道:“玉,你何出此言?一直以来,鬼虎总算对你时刻照顾,他本性淡泊,故暗中以自己天生惊人的爪力对村民所除的猛兽,尽皆让你独揽功劳,所有赞美之辞全都落在你的身上,大家都对你青眼有加,试问在你受村民爱戴,自鸣得意之余,可曾有半点**起这个义兄?那时候,只有我依然站在他的身边……”

    泠玉道:“对!村内所有人都对我青眼有加,可惜,我最希望获得的那双青眼,却独落在我义兄身上,哼,他凭什么可以得到这些?”

    杞柔被他一问,一时结舌,支吾:“他……他……”

    泠玉奸狡地道:“你答不出?嘿,天下美女钟情丑男,大都因他心地善良这些陈旧理由,但单有颗善良的心有啥有?一个人没智慧,没银两,到头来还不是沦为贱民?你看鬼虎,无论他如何重情重义,今日还不是穷途未路?你看我,不正是凭这张脸得到村民爱戴?”

    杞柔简直不敢相信泠玉会说出这样的话,道:“玉,你太过份了,别要人心不足!”

    泠玉愤然:“不错,是我人心不足!我本应可以得到一切,却又得不到一切,我不甘心!”

    杞柔见他动气,纠纠缠缠的说个没完没休,遂别过脸道:“别要再说下去了,那……

    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泠玉却扳过她的身子,道:“不!我仍是记忆犹新!倘若鬼虎比我好看,我输给他,总算心服口服,但他生来其貌不扬,你为何偏偏要选他?你为何偏偏不选我?”

    泠玉愈问愈是幼稚、激动,竟然一边问,一边猛摇晃杞柔的身躯!杞柔无奈娇呼:“天下美女俯拾皆是!玉,我问你,你又何苦偏要选我?”

    真是一语中的!泠玉登时一呆,表情一片迷惘。

    是了,他又为何偏偏要选杞柔?他本是聪明人,可惜遇着的对手并非和他半智,而是斗情!情,多么**蚀骨的一个字,只要“心中垂青”,便是情!可是,面对情字,聪明绝顶的泠玉也迷糊了,迷失了……

    他不明白,为何他偏要对杞柔有情?为何十三年来,她偏又无法对他日久生情?不过又何须明白?他只想问,最后一次,也许亦是令他彻底心死的一次!泠玉终于问:“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我的了?”

    杞柔叹道:“玉,这个问题我早在十三年前答了无数次,想不到今天你又逼我再答一次……”

    她凝眸注视泠玉,极端无奈地续道:“我的答复,依旧和十三年前一样。”

    答案,其实在未问前已心中有数,泠玉始终期待着会有惊喜,却未料到得到的竟是……

    他呆然半晌,最后才木无表情的道:“你好狠的心!”

    杞柔道:“不及你待鬼虎那么狠!”

    此语一出,恩断义绝!狠?泠玉忽然发觉,他原来恨她,很恨很恨,因爱成恨!既然始终得不到她,那么,一切都不怕她知道……

    他豁出去了。

    若要恨她,便要恨得彻底,他要她知道一切,他要她伤心、害怕、流泪……

    蓦地,泠玉发出一丝狞笑,他残忍地道:“嘿嘿,是我心狠手辣又怎样?有许多事你还没知道呢!”

    泠玉语调阴冷,听得杞柔内心发毛,他似要告诉她一些十分可怕的事!泠玉笑道:“老李一家并非鬼虎所杀,那晚我看见的,只是另一个散发汉罢了!”

    杞柔怦然一惊,她早觉事有跷蹊,但从未想过他会诬害自己义兄,她连想也不敢去想:泠玉对她脸上惊诧的表情欣赏极了,他索性变本加厉:“小事而已!你知道吗?为了得到你,十三年前我所干的事更精彩呢!”

    十三年前?杞柔心中一沉,鬼虎正是在那年失踪,难道……

    泠玉续道:“那一年,我向你求亲不遂,心中又妒又恨,既然我得不到你,鬼虎就更不配得到你,终于有一晚,我在他的酒中下了剧毒!”

    杞柔全身皆在震栗,她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向后退。

    “鬼虎喝罢那杯酒后便倒地翻滚呻吟,不一会已僵止不动。我以为他已气绝,遂把他拖至这雪岭埋在雪下,更为防其尸遭人发现,便以火烧毁其貌,本是其貌不扬的他就更不似人形,即使被人发现,也认不出是他,哈……”

    泠玉的笑声是那样阴险,犹如毒蛇响尾,聂风听罢此番前因后果,不禁毛骨悚然!难怪鬼虎的声音如斯刺耳,他喝下的剧毒,没有令他哑掉已算万幸!聂风身边的老父早已听得胸膛起伏,这种恩将仇报,来绝人性的所为,任谁听了皆会齿冷,何况是聂人王?鬼虎却是出奇平静。

    杞柔已泣不成声,不知是为鬼虎的遭遇而泣?不是因为自己是祸水红颜?她凄然地、反反复复地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泠玉见她伤心,意态更狂,站起来步步几她进逼,道:“确是你害了他!因此你也得到应得的报应,正如风氏兄弟所言,他早于八年前已回来此雪地匿居,可是你等他十三年,他居然不回来见你一面,你说,这可是你的报应?”

    杞柔梨花带雨,摇首:“不,他一定会回来!”

    泠玉冷笑:“我也是这样的想,不过他只是回来找我!我把他弃尸雪地,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报仇!”

    就在此时,一个如夜鬼般的声音突从泠玉背后冷冷传来,道:“你……错……了……”
第5章 雪在哭
风云系列全文阅读作者:马荣成加入书架
    泠玉回头一望,只见一人正背向他与杞柔,站在洞中最阴暗之处。

    此人一头散发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软,仆倒地上惊呼:

    “是……你,鬼虎!”

    鬼虎本与聂风父子藏身蛇堆,谁知却蓦地现身,聂风想制止也来不及,此刻就连他父子俩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无所遁形!想不到,鬼虎此番现身,只为对泠玉说“你错了”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会栖身此洞,更不料洞内还有当晚抢救虎头的长发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杀老李一家的疯汉,此际正目露凶光地瞪着自己,那柄丢在他身旁的寒刀,仿佛亦在静静的冷视着人间恩怨……

    杞柔却毫不害怕,反之无视聂风父子,雀跃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时喝止她:

    “别……过……来……”

    杞柔愕然顿足,他的喝止声是如斯急切,听来甚怕她看见什么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个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恍然道:“我明白了。虎,八年来你从不回来见我一面,就是不想给我瞧见你……这张脸?”

    鬼虎的语气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声道:“虎,别傻!由始至今,我对你,都不是因为你的脸,无论你变得多丑也毫无分别,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鬼虎无语摇头,看来并不认为她不会因这张丑脸而变。

    就在二人怅然之际,泠玉已乘鬼虎不觉,蹑手蹑足地爬向洞口,刚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条小身影如风扑前把其拦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当晚的长发小孩!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头也不回,已知发生何事,此语一出,不仅聂风、杞柔及聂人王为之愕然,泠玉的错愕更不比众人逊色。

    杞柔急道:“虎,风氏兄弟已伙同过百门众于山腰驻足,泠玉必会去通风报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离开?”

    鬼虎没有反应,却从怀中掏出一残旧布包扔给泠玉,泠玉慌忙接过,拆开一看,只见布内的竟是半团灰白之物,枯干不堪,看来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见天日,顷刻随风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远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这半团物体昙花一现之间,早看清了那是什么,此际他的脸色甚至比遭人掌掴更为难看,错综复杂,呆立良久,才道:“原来你当初并没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还给我,此后我俩扯平,下次见面时,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绝不因此对你留情!”

    他说罢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终于转身悻悻离去。

    聂风虽没瞧见那半团东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没再阻挠泠玉,只是回到聂人王身畔,但见老父面色一抹铁青,呼气如雷,连忙解开他的哑穴,岂料聂人王即时暴喝:

    “禽兽!”

    喝声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飞扬!他斜瞅鬼虎,怒道:“你义弟是一头禽兽,你今日不杀他,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鬼虎断续道:“这是……给……他的……最后机会,正……如……先前……我不杀……

    你,也……是……给你……一个机会”鬼虎说着把脸转向聂人王,他看着他,瞪眸不转,一字一字续道:“但……愿……你俩……都不会……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聂人王听罢勃然变色,一时间无辞以对,索性闭目装作不听。

    聂风只觉老父自听罢琴音及鬼虎的过去后,双目流露的疯意似渐有改善,他但愿自己并没有看错,此时杞柔却道:“不!泠玉绝对会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赶去出卖你,虎,我们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为……何……要……与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开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脸会吓怕我而不敢回来再见的话,那么……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许只因这里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说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却欲言又止,害怕此语一出,鬼虎会当场否认……可是她的话,纵是聂风父子亦完全领会,更何况是鬼虎?鬼虎瞿地冷笑一声,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别……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传我……武艺,情深……义重,我……回来此地……只为纪**……他……”他说的也是情理之言,聂风曾见他如何思忆主人,故他为其主人匿居于此亦不足为奇!杞柔固然不信,道:“无论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愿意,我俩还是可以回头!”

    回头?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却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头?他这张如鬼丑脸只会令她受尽人间羞辱耻笑,难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鬼虎道:“谁要……你……等?你……早……应嫁给……泠……玉,免得他……把我……纠缠……”

    “不!”杞柔忽然抢前,从后拦腰紧抱鬼虎,兀自坚持道:“我不喜欢他,他的心太丑陋!我只对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阵颤抖。

    到了此时此地,他还能说些什么,但有一番话,他不能不说,他已有所决定!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厉非常,道:“嘿,你……真的……对我……至……死……不……

    渝?”

    杞柔把脸埋在他的虎背中,柔声道:“你明白的,又何必问?”

    鬼虎冷笑道:“好……”说着突然甩开杞柔的拥抱,回头盯着她!杞柔当场呆立,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无论男女,当有天发觉自己深爱的人竟然变丑,而且丑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到底该如何办?倘若勉强勾留,那自己每夜梦回之时,一睁开眼便面面对一张如恶鬼般的丑脸,简直是一个一生一世也无法摆脱的梦魇,寝食难安!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当初所说的一切海誓山盟,岂非变作慌言,化为泡影?真是费煞思量!到底应否继续留在自己深爱的人身边,还是——逃之夭夭?杞柔的肯眸睁得如铜玲般大,但目光却在不断收缩,目瞪口呆!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丑的脸,小脚一直的向后退……退退退退……

    她终于退至洞口,泪,恍如江河缺堤,满她的面颊衣襟,她霍地转身离去……她终于逃了!鬼虎静立如故,但聂风瞥见他双目泛起一片泪光,这片泪光并没有淌下来,仅在眼眶内自生自灭,无奈随风而干……

    想不到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的!竟然会是这样的!洞内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个痴情女子的心死!还是聂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叹道:“所谓至死不渝,鹣鲽情浓,到头来敌不过丑脸狰狞,也都不过如此……”他向来高亢疯狂的情绪此刻竟是出奇平静,仿佛完全变为另一个人!不错,到了最后,海枯石烂。永不磨灭的并不是“情”,而是脸,一张丑脸!鬼虎回望这个生人勿近的聂人王,发觉他的语气不无唏嘘之意,他的背后,可也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心往事!他没有细想下去,只觉血气一涌,连忙坐下调息。

    适才他本在紧张关头,却妄自现身,还说了这么多话。沿幸仍能把持,一会已然平复,徐徐道:“我……还要……六个时辰……方才……行功……完毕,此刻不……能走动,无……法……离去,你们……还是……走吧……”

    聂风走到鬼虎跟前,并没有张口说半句话,他以行动来代替说话。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当一个人对某人或某事怀有抱负和希望时,倘若得不满意的结果,便会感到无限失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击对手的其中一个方法,便是叫对手失望。

    泠玉,又会否叫鬼虎彻底失望?

    雪岭孤寂。

    雪岭的夜,似乎较其他的夜更快降临,转眼间过了五个时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没有辜负杞柔的“慧眼”,他将要彻底的让鬼虎失望!在这寥寥五个时辰当中,他尽快赶去山腰通风报信,且更已领着风氏兄弟及过百精英上山,他把这五个时辰的作用发挥至最高境界!只因为心头一股不可告人的恨!鬼虎在风清和身上所留的爪伤已愈,风清鹰的右手虽给扭断,经驳骨后渐无大碍,更何况,他未必须用右手才能舞剑,他左手所使的风花剑法,比右手毫不逊色。

    如今万事俱备,独欠鬼虎,他问泠玉:“泠兄弟,还有多远?”

    泠玉道:“不远了!再绕过这个山头便是。”

    说着向身后过百精英望去,但见众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伤愈,甚至加上那个长发小孩及那名疯汉,也势必劫数难逃!他满意极了,他早已把那撒满一地的白灰忘掉!唯一令他不满面的是,杞柔始终不愿站到他的身边。

    他身旁的风清和心中对泠玉厌恶已极,若非其兄风清鹰如此执意要倚仗泠玉,他绝不会与之并肩同行,有**份。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正有一条人影摇摇晃晃的步近,柔若无骨,竟是……杞柔!杞柔一见泠玉,芳容乍惊乍喜,挥手大叫:“泠玉哥!”一边向他奔去。

    这一着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进他的怀中,饮泣道:“玉,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了,他……确是丑得很,我当场给他吓昏,晕了大半天才醒过来,玉,我这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温香满怀,好不心旌摇荡,正当他飘然之际,杞柔突如其来的从怀中取出一柄护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闪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电光火石间,一只冷静的手紧扣杞柔手碗,透劲一扭,匕首随劲堕地!出手的是风清鹰,他甩开杞柔的手,冷峻的道:“我不管你俩恩怨如何,但泠兄弟绝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我就是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你们便再难找出鬼虎!”

    她声声娇叱,大义凛然,很难想像一个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时候。

    原来杞柔并没有给鬼虎吓倒,她只是恨泠玉为何如此没有人性,把与他同甘共苦的义兄烧至不似人形,她赶来,只因要他以命偿还!泠玉大难不死,吁了口气,一闻她的痛骂,不禁勃然大怒,道:“呸!贱人,你找死?”说着向杞柔拳打脚踢,把对鬼虎的妒恨,全都发泄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刻,杞柔已给其打至狂喷鲜血,五脏恍要爆裂,飘飞开去。

    泠玉还想穷追猛打,风清和终于看不过眼,一手挡着他的拳头,道:“男儿汉如此欺负弱质女流,不羞耻吗?”

    泠玉见风清和出手相护,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睁目叱喝:“呸,这是我俩私事,与你何干?”

    风清鹰见二人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立上前劝止道:“泠兄弟,此刻务以大事为重,若在此耽误下去而给鬼虎走脱,反而不妙!”

    泠玉亦觉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着她道:“贱人,本少爷今日就要你看看他有何惨淡收场!”

    杞柔还想以眼还眼,可惜,她已还眼的气力也没有……

    洞内,经过五个多时辰的调息,鬼虎已近功成,顶上正冒出枭枭白烟,显见正如火如荼!在旁的聂风瞧见如此情况,不由得喜形于色,道:“叔叔,你伤势进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我……已……尽力,可惜……功力只回复……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总较动弹不得为佳,聂风其实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开的**头,希望借聂人王之力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动自如,必会残杀众生,甚至狂性大发时,就连鬼虎也一并干掉,故这**头仅是一闪即逝,不敢多想!就在鬼虎聚精会神之际,一条人影突如败絮般给抛了进来,三人一惊,定神细看,赫然是黯然离去的杞柔!鬼虎瞧见她遍体鳞伤,口角溢血,气息败坏,似已猜知发生何事,连忙上前扶着她,问:“你……去杀……泠……玉?”

    杞柔虚弱地点了点头,口角的血仍在不断淌出。她的心,可也在同时淌血。鬼虎一反上回对她的冷漠,满脸哀怜,慨然道:“柔,你……这……样……做又……何苦?”

    杞柔强颜挤出一丝笑意,道:“我……我只……是干自己……应做之事,虎,我……

    多么希望……可以与你……在此山洞……守终生,可惜,他们……已经……来……”

    她没有把话说完,已痛极昏倒过去。

    鬼虎缓缓把她放到地上,面容凄戚,聂风也是一片恻然,只有聂人王,脸上却毫无表情,他冷冷睨着这个女子,不知是否在后悔自己曾为她所下的断言?正当三人惘然之际,洞外忽传来哈哈的大笑声,是泠玉的声音:“大哥,你快些出来啊!这里有许多大侠们想见识见识你的面孔呢!”

    泠玉语调极为意气风发,鬼虎心知他有意相激,遂沉气不发。隔了良久,又听泠玉在嚷:“大哥,你怎么还不出来啊?你再不出来,我便命人将火把抛进洞中,届时只怕会连累你的杞柔姑娘,和你那两名朋友!”

    此着正是泠玉的杀着!他曾目睹聂人王屠杀老李一家子之厉害,也曾领教聂风的武功,况且洞内阴暗,敌暗我明,故宁愿与风氏兄弟等人于洞外引鬼虎出来,总较深入洞口为佳!为怕泠玉真的会如言纵火,鬼虎再难迟疑,纵使仅得九成功力,也誓要出去不可!他转脸对聂风道:“孩子,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说着贸然掉头离去,聂风却拉着他残破的衣角,道:“叔叔,我和你一起去!”

    鬼虎回首凝视这孩子的那双眼睛,心中不无感动,于是一手握着他的小手,放到自己糜烂的丑脸上,温言道:“孩……子,你……很……懂事,那……你……便和我……

    一起……去……吧……”

    “吧”字刚脱口而出,鬼虎陡地一指戳向聂风腰际,聂风不虞有此一着,但觉浑身一麻,当场动弹不得,不禁叫道:“叔叔,你干什么?快解开我的穴道啊!”

    鬼虎道:“他们……仅为……我而……来,你们……不用……陪我……一起送……

    死……”

    此时,一直出奇沉默的聂人王突然道:“好!我聂人王敬重你是条好汉,但你若让我出手宰掉你那头畜生义弟,我更多敬你一分!”

    鬼此怎会不明他想出手相助之意?但想及聂风几经艰苦才把其父制服,只为阻止他再度杀戮,倘若因自己安危自解其穴道,恐怕再难把他轻易制服,届时若他再发疯起来,只会贻误苍生,心中实在不忍,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但愿……待……杞柔……

    醒来……后,你们……能代我……好好照顾她,我……我辜负了……她……”

    他说罢回望昏躺地上的杞柔,凄然一笑,也许,这已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望她……

    接着,他黯然转身向洞口走去,聂风慌忙呐喊:“叔叔,不要!不要啊……”

    可是,任凭聂风在身后喊得如何力竭声嘶,他也没有回头!也许,他本来亦想回头多看他们一眼,可惜,他已无回头的余地!

    鬼虎甫一出洞,但见泠玉正站在风氏兄弟二人之后,身后更有过百持剑人马把他重重保护,好不安全!好不威风!泠玉一见鬼虎,登时眉开眼笑,道:“大哥,我们又见面了。”

    鬼虎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像是把他视作死人一般,他的脸容没有失望,也没有怨忿,他只是瞪着风氏兄弟,道:“我……来……了,你们……要杀……便杀吧……”

    风清鹰也没料他会如此爽快,笑道:“鬼虎兄,我两兄弟与你素无过节,此行并非要取你性命,弄至此番僵局实属逼不得已,今日只要你能说出令主子墓地所在,我保证不损你半根毛发!”

    泠玉也在旁插嘴道:“是了!大哥,只要你能把墓穴说出,我放你一条生路又如何?”

    生路?泠玉也会放他一条生路?鬼虎苦笑,道:“我……确实……知道主人……葬身……何处,但……绝不会……告诉……你们的……”

    风清鹰见其如此坚绝,登时目光如炬,道:“鬼虎,开门见山,今日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泠玉飞扬跋扈,怂恿道:“是呀!大哥,若你触怒了风大侠,可有你的好受呢!”

    泠玉根本就不关心鬼虎会否泄露墓穴所在,他只是在煽风点火,冀求激战一触即发,他要他——死!鬼虎毫无惧色,道:“那……就……看看……你们……可以把……我怎样……”说罢身形急展,沉啸一声,竟向旁直冲而去!风清鹰早已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鬼虎一动,他亦即时随之一动,一旁的风清和亦无奈中跟着长兄而动,那过百人马见二人急动,全都一起动了起来!转瞬间,一众人等尽挥剑朝鬼虎围攻,顷刻杀声嘶天……

    聂风和聂人王虽不是亲见洞外形势,在洞内亦把众人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俟听得清楚又有何用?父子俩如今穴道被制,只得干睁着眼,静等待结局!一众人等在洞口斗了一会,杀声便逐渐远去,聂风愈听愈是心焦如焚!就在他空自焦急的时候,地上的杞柔蓦地发出一阵呻吟,逐渐苏醒过来。

    她缓缓坐起,一双剪水秋瞳朝四周流转,却已不见鬼虎影踪,惊道:“哎……鬼虎……

    他……他在哪?”

    聂风急道:“鬼虎叔叔已经去了!杞柔姑娘,若你立即替我解开穴道,也许我还来得及助其一臂之力!”

    杞柔讶异于一个孩子竟会言要助鬼虎,他有足够的实力么?可是也无暇细想,刚想问聂风究竟如何解法,瞿地,一个人从洞外闪了进来,一旁的聂人王喝道:“小心!”

    但杞柔刚自苏醒,惊魂未定,顿给扯着如丝秀发,来人正是泠玉!原来泠玉自量并非鬼虎敌手,犯不着加入战圈送死,心想不若进洞捉回杞柔,或许在危急时可以用她威胁鬼虎。但其对聂人王父子甚为忌惮,故亦步步为营,谁知进来后见这一老一少穴道被封,又见杞柔意图相帮,遂即时上前阻止!泠玉奋力拉扯起杞柔的长发,把她硬拉向后,咬牙切齿道:“嘿,贱人,你总是偏帮外人,真是活得不耐烦啦!”说着一手把杞柔抛向身后,跟着紧盯着聂人王父子道:

    “又是你们这一老一少,今日遇着我可算你们遭殃!”

    聂人王喝道:“若老子穴道未封,你早已碎尸万段!”

    泠玉哈哈笑道:“好狂妄!就让本少爷先解决这小子再把你碎尸万段!”

    他转向聂风,阴阴地道:“小子瞧你年纪小小,武艺却很不错呢!上次那一腿令本少爷伤得很啊,无论谁曾犯我,我都要他付出代价。”泠玉小气记恨,说话间已举刀劈向聂风,但刀势未去,左腿却被人紧抱,原来是倒卧地上的杞柔。她哀求:“你要杀便杀我好了。”

    泠玉“呸”的一声踢开她,“贱人!用不着争先恐后,横竖你怎样也不选我,待你利用价值完毕,我早晚会把你一刀了结,省得你回到村里把我的事四处张扬。”言罢迅即回刀再劈聂风,但杞柔甚为顽强,又再扑上死命抱着他的腿不放。泠玉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俯冲,扑下之前双手怆惶在半空发力乱舞,刀柄恰巧打正聂风腰际要穴,聂风登时血气一畅,穴道顿解。

    但泠玉这道蛮劲委实不轻,聂风解穴之余,人亦被击飞撞向身畔之聂人王,两父子一同翻滚地上!聂人王被儿子整个身子飞撞,也是全身一震,似乎撞开了不少穴道,但聂风点了他三十六穴之多,也并非一撞便可完全解穴!聂风迅即弹起欲向泠玉扑去,泠玉见他能够动弹,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反应亦甚机伶,他深知此子武功远胜自己,连忙滚到杞柔那方,以刀抵着她的脖子,喝道:“别过来!”

    杞柔已奄奄一息,无力反抗,聂风被逼止步,道:“你太令鬼虎叔叔失望!”

    泠玉被一个小孩如此一说,脸上一红,可是随即化红为笑,狞笑!“嘿嘿,失望?我如今就立即去令他失望,你别尾随不舍,否则别怪我对她手下无情!哈哈……”

    到了这个地步,泠玉甚至连所爱的女人亦可杀,这个他曾一度深爱的女人!聂风无计可施,惟有眼巴巴看着这头禽兽挟着杞柔,扬长而去!他心知泠玉尚要以杞柔为胁,一时三刻不会杀他,眼前急务,还是先去助鬼虎一臂之力再说,然而他这一去,也许会……不!此去之前,他必须先干一件事!一**及此,聂风不禁回望聂人王,只见老父居然在闭目调息。他不知自己适才一撞已意外撞开了聂人王不少穴道,如今他其实在全身运功,企图凭内力冲开穴道!聂风走到老父跟前,忽地“伏”的一声,竟向老父下跪!聂人王双目一睁,眼见儿子向自己下跪,也是一怔,道:“小子!你不是宁死也要打败老子,阻止我疯狂杀戮的吗?如今又为何如此如此卑躬屈膝?”

    聂风双目隐泛泪光,道:“爹,风儿年纪虽小,但亦知有些事非干不可,所谓……

    有所为有所不为……”

    聂人王愕然,他猜不透儿子将要说些什么?聂风继续道:“鬼虎叔叔曾舍命救我,如今他身处险境,风儿是誓不能让他一个战死的了,只是风儿此去,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侍候爹爹左右……”

    聂风说着仰首,凝眸看着聂人王,眼中的泪已狠狠滑下他的小脸,他哭着道:“养育之恩未能报答!爹,请……受风儿一拜!”

    “哺”的一声,已向聂人王重重嗑了一个响头,这一记磕头声,听得聂人王那颗铁石的心,也要狠狠碎尽!聂人王喝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子,你哭哭啼啼的……胡说些什么?快……快给我起来……”他虽喝令儿子别哭,语气虽硬,但说着说着,声音已渐渐开始哽咽,一时间老泪纵横!聂人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当年只是呱呱堕地的小小物体,就在自己疯狂杀戮的五年间,已经逐渐懂事,他已开始懂得去选择自己的路……可是聂人王自己却仍是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去残杀众生,他把他生了下来,可对得起这个儿子?聂风缓缓站了起来,看见疯了五年的老父首次为自己泪流披面,一直埋于心底的一番话再难按捺,他悠悠道:“爹,你知……道吗?自从娘亲……离开我们后,风儿……

    一直在想,若有天……爹能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纵然没有娘亲,也较目前的生活……更为宁静……幸福,可是……”可是?可是如今他要去了,而此去吉凶未卜。

    聂风无奈地续道:“爹,若风儿此去……不死,誓必回来……等你再过从前的生活,但……若风儿死了,请爹爹……你……”

    说到这里,眼泪流到聂风的小嘴里,他已泣不成声,然而时间紧逼,再难久留,他惟有强忍眼泪,咬着牙吐出最后一句说话:“请你……好自珍重!”

    他说罢立即掉头而去,只怕自己不舍。

    珍重?聂人王笑了,眼泪也流到他的嘴角,他终于笑了。

    五年前,颜盈离他而去时,也是叫他好处珍重,今夜,他的儿子也要离他而去,说的竟然也是一声珍重!但他可知道老父的心?为父的虽然疯疯癫癫,若儿子真的死了,他自己还能怎样珍重?眼看着这个出于自己,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稚子仗义而去,聂人王的胸膛忽尔急剧地起伏,潜藏的强横内力霎时间运遍全身,一直催动着他,催动着他,催动着他……

    他,他,他要爆发!聂风含着泪刚好走出洞口,洞内蓦地传出一声撕天暴吼,吼声如雷贯耳,甚至盖过风雪怒嚎,直轰诸天……

    这吼声之巨、之怒、之狂、之烈,俨如一个沉睡多时的魔神终于苏醒,将要对世间所有不义作出最后审判!聂风不期然回头一望,他还未看见聂人王,已觉一股夺魄气势自洞中汹涌而出!一股森寒胜雪的气势,冷得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就在此轰天怒吼发出的同时,鬼虎与风氏兄弟及其门众早斗至半里之外。

    风氏兄弟自从上次失手,这回出剑更是小心奕奕,加上带来的过百精英纷纷抢前向鬼虎攻击,简直强弱悬殊!但鬼虎素以虎爪取胜,虽仅余九成功力,但因步法奇诡,不时以“转”字诀在百多人当中左穿右插,虎爪迳施,且战且退,依然未呈败象!只是他出手竟带着半分留情,仅伤对手而不夺命,故风月门众依旧前仆后继,陆续而来。

    激战当中,风清和看似无心恋战,只是马虎出招,风清鹰不禁趋前道:“二弟,你怎么如此提不起劲?这人仅随其主人短短数年,足可与我们百多风月门众相持不下,资质极高,必须小心应战!”

    风清和有气没气地答:“也许并非全因其资质高低,而他主人所修的根本便是一门很厉害的武学!”

    风清鹰心想有理,道:“既然如此,好!就这样吧!”

    语毕即时向门众暴喝一声:“风月重重!”

    所谓“风月重重”,乃是风月门下一个从未一败的大阵!此阵是以七七四十九名修为不弱的门众,分别以七重人墙把敌人围在中心,倘若前排门众久战不下,第二排随即补上,跟着是第三排,第四排……直至第七排又再来一次,如此循环不息,直至敌人筋疲力尽为止。

    此声一出,百余门众其中四十九名已陡然跃前围向鬼虎,倏忽间把鬼虎重重围在阵中!鬼虎深知不妙,即时纵跃向前,欲想逃出阵中,岂料一众门众竟也跟他一同跃身,整个风月重重阵随着鬼虎的身形于半空一翻,落地后居然依旧整齐不紊!他的人翻到哪里,这个阵就翻到哪里,一时间脱身不得!而风清鹰就在阵势之间穿来插去,风清和看来则甚不积极,仍然留在阵外,惟独单以风清鹰一人领着此阵,还有游刃有余!只见他偶尔一剑攻向鬼虎,偶尔又以阵势掩护,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鬼虎已被刺至伤痕累累!一众人等逐渐斗至一断崖边缘,风清鹰不由一凛,心忖鬼虎果然了得,他把“风月重重阵”引向崖边,此阵自会不攻自破,否则所有人势将同堕崖下!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风清鹰一阵犹豫,与此同时,忽听阵外一声高呼:“大哥,你且看看我手上的是谁!”

    鬼虎于百忙中向阵外一瞟,只见泠玉竟挟着杞柔而至,且还笑道:“大哥,若你还对这贱人的生死有半点关心,立即束手就擒!”

    杞柔已伤疲无力,但还鼓起一口气大叫道:“虎!别……要理我!你……快走……”

    语声未歇,猝地一柄利刃刺进她的胸膛,杞柔娇呼一声,痛得死去活来,却原来刀锋仅是轻刺,并未全刺进她的心房!泠玉卑鄙地叱喝:“大哥,我言出必行!你快罢手,否则……”

    说着握刀之手旋即收紧,杞柔霎时满脸都是汗珠。

    风清鹰也不虞泠玉会以此为胁,不过也任得其如此施为,似乎并不怕会辱及“风月门”正义之名。

    风清和则觉以弱质女流为胁,简直非侠之所为,正想上前制止泠玉,岂料就在此时,鬼虎身形骤止,一双虎爪放了下来,同一时间,七柄利剑架在他脖子之上!泠玉狡笑一声,笑道:“好!不愧义重情长!那你快告诉风大侠,究竟你主人葬身何处!”鬼虎冷冷道:“别……白费……功夫,我……宁死……也……不……会……说……”

    泠玉面色一沉,道:“还嘴硬?嘿,即使你豁出性命,但你真的不怕我会杀了她?”

    说着刀锋又再向杞柔心房刺进半分,然而她紧咬着牙,怎样也不哼一声!风清和简直忍无可忍,正欲出手,谁知身旁之风清鹰突伸掌拦阻,沉声道:“二弟,别太妇人之仁,我绝对不容此行攻败垂成!”

    风清和陡地一怔,想不到其兄会容许如此卑污手段!虽然并非亲自力行,但假借他人之手,又和泠玉有何分别?在泠玉刀下的杞柔却面无惧色,她清深款款的凝视鬼虎,虚弱地道:“虎,你……

    宁死也不说……出主……子尸骨所在,男儿……汉……本该如此,可……是如今……却为了我的生死,而不知……该怎么办……”

    鬼虎怅然道:“柔,若……你……死……了,我更……不知……该怎么办……”

    杞柔一阵感动,可是心中还有一个疑团,不能不问:“那……你……是因为……我……

    才……会……回来这雪地?”

    她此刻命处生死边缘,却仍忘不了这个问题,可见她的心始终不死,鬼虎凝望着她那苍白的脸,道:“柔……你……明白……的……”

    是的!他的心意,她怎会不明?杞柔苦笑点头,道:“很好,也……不……枉……我等你……一场了……”

    她说着猝地自行向泠玉的刀锋一挺,“刷”的一声,利刃赫然穿心而过,登时血花四溅!鬼虎惊呼:“柔……”

    变生肘腋,泠玉也是一惊,想不到向是柔弱的她竟会性烈至此,心怯抽刀,岂料杞柔虽是气若游丝,仍死命捉紧他的手,瞪着泠玉道:“玉,你……可知道……为何……

    我……只喜欢……鬼虎……?”

    她一边说,嘴中已血如泉涌,似将在堵塞她的朱唇,叫她永远也再说不出半句话,但她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因为……他……有的……东西,你……永远……也不……不会……有……”

    她说罢幽幽的回望鬼虎,血红的嘴唇流露一丝平和满足的轻笑,接着,紧抓着泠玉的手逐渐松软,娇躯亦缓缓的、缓缓的倒了下来,终于含笑而逝。

    雪又在哭。

    风清和眼见杞柔如此饮恨而殁,不由得低首轻叹……

    鬼虎,却没有冲上前去,并非因有七柄利剑架于脖子上。

    他只是呆然落泪,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这个痴心的女子,她一直在苦苦等他。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直至第十三年……

    她终于等到了他!可是,这匆匆一会之后,她自己也要死了。

    到头来方始发觉,原来她只是在等——死!是苍天弄人,总叫缘份飘渺?还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叫天下有情人全都身不由已。

    好梦难圆?

    鬼虎冷冷瞪着泠玉,泠玉在他脸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表情,仅听得他那双虎爪在“叻”

    作响!心虚之下,他不俟鬼虎发难,自己先行发难,执刀向鬼虎冲去,一边道:“她死了,你一定会杀我,不若我先杀你!”

    他恃着风月门众的剑制着鬼虎,故此先发制人,免得节外生枝,心计极为歹毒!蓦地,剑光一挡!风清和终于出手,目对泠玉道:“不许杀!”

    泠玉见其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间呆在当场,此时风清鹰却道:“二弟,我早对鬼虎声明,叫他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但他宁死不说,甘愿喝这杯罚酒,你也别太枉作好人!”

    他语调极为轻松自若,风清和愈听其兄这番说话,愈是心寒,道:“大哥,到了此时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记得,当年爹为何会与九大门派围攻鬼虎的主人?”

    风清鹰没料到其弟在此紧张关头会重提旧事,没好气地答:“是九大派威逼他的!”

    风清和道:“这就是了。我记得,当年爹曾向我俩提及,我们本和鬼虎主人无仇无怨,只是因为此人盛名而招惹九大派的嫉妒、九大派便合力威逼我们风月门一起参战。

    爹虽觉以十派围攻一人,实非英雄好汉,但碍于势孤力弱,若违拗其余九大派便必遭灭门,故最后还是被逼率众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斜睨正在悲恸着的鬼虎,其实,此番因怨,他不单是向其兄重申,也是说给鬼虎听的。

    鬼虎只是惘然。

    风清和续道:“后来十大派全军覆没,爹回来不久便伤重不治,他濒死时告诉我兄弟俩,那人以一敌万面不改容,豪气干云,这样的人才配称一代英雄,其余九大门派仅是恃势横行的窝囊鼠辈!”

    风清鹰愈听愈不耐烦,嗔道:“二弟,你兜兜转转的想说些什么?别再拐弯抹角!”

    风清和道:“大哥,我只想说一句,大丈夫必须恩怨分明,杀父之仇固然要报,可惜仇人已死,我们与鬼虎向无过节,前来逼问他本已极不应该,更带来过百弟子把其围剿,试问又与九大派围攻其主人有何分别?如今你屡逼不遂下还要杀他,实在于理于侠不容,我相信爹在九泉之下,亦不希望我们沦落至此,若你还坚持下去,我……惟有弃剑!”

    风清和一言既出,当下义不容辞,把手中剑插在地上,以示与其兄立声绝对不同。

    其余门众但听副门主一番慷慨陈辞,有些开始犹豫。那七名以剑架在鬼虎脖子上的弟子,七条手臂更逐渐放松。

    风清鹰眼见众心动摇,目光一转,道:“二弟,难道你认为为兄此行仅是为报仇雪恨而已?我身为风月门第三代门主,所作一切,无非为了本门设想。”

    “设想”二字,不单门众感到奇怪,风清和亦感奇怪。

    风清鹰道:“其实,我早料知鬼虎这类人未必会透露其主人墓穴所在,故在动身前已计划若其宁死不说的话,索性把他了结。倘其主人真的未死,必会前来寻仇,届时便可与其算清所有恩怨,若其主人真的死了,那鬼虎亦不会枉死,因为能够擒杀鬼虎,虎举必定响遍江湖,届时风月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将会再度提升,重振风月门指日可待!”

    风清和一听之下,一颗心直往下沉,辩道:“大哥,重振风月门亦是为弟多年心愿,只是……若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来作自己扶摇直上的踏脚石,那……到底非侠所应为!”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在江湖欲谋霸业,必须不计任何牺牲,何况这次我们牺牲的并非本门之骨!大家可记否风月门多年臣服于天下会雄霸之下,那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屈辱?今日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又何妨心狠手辣?”

    本在踌躇及窃窃私语的门下被如此一说,登时意志激昂,纷纷举剑齐声高呼:“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何妨心狠手辣?”

    “为求重振风月门之声威,何妨心狠手辣?”

    百多人众呼声震天,气势磅礴,架在鬼虎脖子上的七柄利剑复按紧一分。

    鬼虎不期然朝风清和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出言、出手、弃剑相帮的热心汉子居然满脸失望之色。

    他是对其兄感到失望?还是对风月门一众门下感到失望?抑或是,人在江湖,他对整个江湖都感到异常失望?这人,虽然外貌矮肥滑稽,但比诸其道貌岸然的长兄,比诸鬼虎那俊美非凡的义弟,他到底还有一副古道热肠!许多时候,最美丽悦目的东西,也是最可怕。最毒的东西!风清和亦朝鬼虎一瞄,双目似是在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鬼此只是无言感激。

    毕竟,这世上还有热血沸腾的汉子,这世上还有希望!风清鹰向泠玉道:“泠兄弟,此际我们再无异议,你大可安心上前把鬼虎手刃,你的刀,也即是我们的剑!”

    泠玉笑了,他何等聪明?风清鹰堂堂一门之主,尽管要杀鬼虎,如非必要,也不会当着门人面前,乘鬼虎毫无还手之力时上前把其一剑了结,这样做定必有失威信,故他如此催促泠玉动手,实是借刀杀人,心计之老奸巨猾,更不在泠玉之下!不过,泠玉也乐于与虎谋皮,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头豺狼!豺狼当道!泠玉一步步逼向鬼虎,风清和还想上前阻止,但一柄剑已拦着他的去路,是风清鹰!泠玉步至鬼虎跟前,手中刀已高高举起,他神气十足的道:“大哥,就让这一刀彻底证明,真正的胜利只属于漂亮和聪明的人!厚道愚仁之辈,始终会如你这般下场!哈哈……”

    泠玉狂笑着,鬼虎却木无表情的道:“玉,你……会后悔……的……”泠玉仍然狂笑:“后悔?哈,我根本便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手中刀已蓄势待发。

    可是,他还没有足够机会劈出此刀,霍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心怒吼!轰得泠玉心胆俱裂!不单泠玉的心,在场各人的心亦遭同一命运,尽皆被轰至心胆俱裂!一众人等怆惶回头一望,当场神为之骇!但见一散发汉子正一边疯狂挥刀,一边如奔雷般向这边直冲过来!好狂的刀!好狂的人!他的人,要恨尽世间不义之事!他的刀,要斩尽天下不义之徒的头颅!他与刀,今日誓要作出血的审判,看谁的心最黑!看谁的心最辣!是聂人王!是北饮狂刀——-聂人王来了!聂人王远远已瞥见地上杞柔的尸首,瞥见脖架七剑的鬼虎,更瞥见举刀欲劈的泠玉,无论多么疯狂,也随即明白发生何事!他的愤怒已达顶点!他恨得牙要紧咬,迸裂出血,他远远向泠玉暴喝:“禽兽!我要你的脸与你的心同样丑陋!”暴喝声中,聂人王牙根迸出的鲜血,随着喝声向风雪中四,但其冲势丝毫未减,依然如狂牛般向泠玉疾冲!泠玉当场吓得魂不附件,慌不择路奔逃!风清鹰与风清和虽未知来者是谁,但风清鹰眼见聂人王疯势汹汹,为免功亏一篑,当下高呼:“风月重重!”四字一出,当中四十九名门下立即挺剑而上,团团把聂人王围在中心!众门下不住在聂人王身边移身走位,聂人王却一边前冲,一边嘿嘿笑道:“好阵!可惜普天之下,没有一个阵可困住老子,破!”破字如雷送出,聂人王猝地把雪饮横挥,寒光一闪,正是“傲寒六诀”之——-“冰封三尺”!天下所有阵法,无不以诡奇之方位移动,以求扰敌困敌,“风月重重”固不例外!今夜,这个战无不胜的大阵,将遇上所有阵法的克星!真正的克星!就在寒光闪过的刹那,为首七名弟子骤觉被刀中寒气一侵,全身登时僵止不动,接着寒光再闪!七股滔天血浪突从七人腰际喷出,七人一同惨呼一声,七个上肢当场离开,下身跌到地上,惨遭拦腰斩杀!这一刀,不单是所有阵法的克星!也是所有人的克星!风清鹰惊见来人出手如此凶残,心慌意乱之余,忽听背后另一风月重重阵亦传来兵刃霍霍之声,连忙回望,只见一细小身影正以诡奇步法于阵中游走,身似旋风,正是那个长发小孩。

    原来聂人王终凭满腔愤怒而自行冲开所有穴道,且向雪岭下发足狂奔。聂风当然再难制他,惟有紧追其后而至;并乘众人分神间闯入另一阵内,企图一举救出鬼虎!风清鹰见形势不妙,当即叫道:“快拿下那小子!”

    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聂风此时的轻功修为已突飞猛进,快得惊人,众门下一时之间岂能擒住他?胁持鬼虎的七名弟子骤觉眼前一花,手腕穴位已被聂风一点,虎口一麻,七剑同时脱手!聂风连忙道:“叔叔,快走!”

    鬼虎向聂风微微一笑,道:“孩子,谢谢……你,但我……还有……一事……未了……”

    随即也不顾阵中剑来剑往,兀自拉着聂风便向阵外杞柔的尸首冲去。

    聂风顿时明白鬼虎的心意,只是形势如此危急,鬼虎仍然眷恋关杞柔,聂风瞧着不禁区眼眶一湿,心想:“鬼虎叔叔原来如此喜欢杞柔姑娘,那她实在比我爹幸福得多了!可是鬼虎叔叔又为何偏要否认自己是为接近她而回来此地?为何不坦白说?唉……”

    聂风虽已较寻常小孩懂事,但如此错综复杂的情愫,纵是当事人也未必完全心领神会,何况是个年仅十一的小孩?他哪会明白,若一个人的脸已弄至如斯田地,如果真的爱她,那么……

    就在聂风与鬼虎差点便冲出风月重重之际,猝地,风清鹰闪至阵前,金剑一挥,便把二人逼回阵内,自己亦一同纵身入阵,带领阵中四十九名门下围攻,转瞬间,令二人脱身不得!幸而其弟风清和仍在提剑犹豫,里足不前,因为——一切的变故实在来得太急太快!快得就像是聂人王那柄——杀人的刀!正当众人混战之间,蓦地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继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呼叫声!这一连串的叫声,其实是由十多人齐声而发!激战中的风清鹰连忙斜瞥另一风月重重阵,见阵中十数名门下赫然被聂人王一刀齐颈斩下头颅,十多道血箭登时射上半空,宛如人间地狱!聂人王此际俨如地狱之王,正于这地狱中狂嚎狂叫:“禽兽!你刚才的威风在哪?你快给我滚出来!”

    嚎叫声中,一挥刀又把十数名扑前的门下斩杀,直如斩瓜切菜般,所向披靡!他口中的禽兽当然泠玉!这个狐假虎威。欺善怕恶的畜生,早已不知躲在哪儿瑟缩!与聂风二人周旋着的风清鹰本以为今夜必可大功告成,殊不知横里杀出一个疯不可挡的聂人王,真是始料不及!就在其惊愕之间,聂人王仍在不住的杀杀杀,不出数刀,整个风月重重阵的四十九名门下已悉数给他杀个精光,一个不留!聂人王杀罢众人,忽地翻身一跃,便跃进聂风、鬼虎与风清鹰身处之阵中,兀自狂叫道:“禽兽!你快给我滚出来!你快给我滚出来!”

    但泠玉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又岂会留在阵中?聂人王见找泠玉不着,益发疯狂,一挥刀又把数名门下斩杀!阵中的聂风及鬼虎虽亦想全身而退,见聂人王如此杀法亦觉凶残不堪,聂风忍不住嚷道:“爹,算了!我们还是先冲出阵外再说!”

    可是聂人王一怒难收,充耳不闻,继续杀戮,顷刻血花铺天!猝地,一直领着门下的风清鹰纵身一跃,竟然跃出阵外!聂人王正杀得日月无光,根本顾不得他的来去,但鬼虎与聂风对风清鹰的反常举动不禁感到奇怪,惟因忙于应付前仆后继之风月门众,也是无暇多想。

    风清鹰跃出阵外后即奔往五丈之外,向来道貌岸然的脸上崭露出一丝罕有的狞笑,接着伸手入怀掏出一颗金色的。如桂圆般大小的东西!一颗金色的珠,金如明月!整个雪岭上的人,只有风清和因不屑围攻鬼虎等人而呆立一旁,故此一眼便瞧见其兄掏出的那颗金珠,霎时脸色大变,仿佛看见末日即将降临似的!他惶然扑至其兄身畔道:“大哥,千万不能使用‘月雷’。”

    原来这颗小小的金珠唤作“月雷”,乃是风月门镇门之宝,本由火药提炼而成,但这颗小小金珠的火力远比火药高出百倍,一颗足以夷平一个山丘,难怪风清和甫见其兄取出月雷,立知事态不妙!但到了此情此景,风清鹰之门主风范荡然无存,他狞笑道:“嘿,如今我们已势成骑虎,若给这疯子继续杀下去,就连我俩亦会给其诛杀!横竖功败垂成,不若牺牲‘大我’,成全‘小我’!”

    他口中之“大我小我”,风清和当然明白!此际整个风月理重阵在众人激战之下,已不知不觉移抵崖边,倘若风清鹰欲以“月雷”击杀聂人王等三人,如今固然是千载良机,可是月雷一出,整个断崖势必崩塌,阵中仅余的二十余弟子亦必会堕进万丈深渊之下!风清鹰不顾劝阻,手里一扬,欲把“月雷”掷向阵中的聂人王等人,孰料风清和终也按捺不住,闪电出手抓着他的手腕,道:“大哥,你要杀鬼虎来重振门威已不应该,如今为了一已私欲,竟连忠心为你卖命的兄弟也亲手干掉,这次我绝不能坐视!”

    风清鹰如箭在弦,本想使劲挣脱其弟制肘,谁知风清和死也不肯松开半分,他不禁大发雷霆,叱喝:“二弟,别再婆妈!快放手!”

    但是风清和为救众人,豁出了毕生功力紧抓其手,就在二人纠缠之间,陡地金光一闪,其中一人“吼”的一声,登时血花四溅!风清和整条右臂赫然被风清鹰挥剑齐肩砍断,血淋淋的掉到地上,他的人亦痛极而倒!他做梦也没料到其兄会如此丧心病狂,居然废掉他的右臂,兀自震惊:“大……哥,你……好……狠……”

    风清鹰纵声笑道:“嘿嘿,要图霸业必须心狠手辣,自古名门正派的掌门,谁不是践踏弟子尸体而扶摇直上?我已对你格外留情!”

    笑声方罢,也不再与其弟多说半句,手腕一扭一扬,顿把“月雷”向聂人王等人激射而出。

    激战中的鬼虎无意间朝风清鹰一瞄,乍见一道金箭般的光芒如电射来,心头一惊,连忙一爪提起身边正与众人缠斗着的聂风,高呼:“走!”

    聂风仓卒间不知就里,但觉得鬼虎爪上劲力像已汇聚全身真气,未及惊愕已被鬼虎奋力一抛,小身儿骤如断线风般向阵外翻飞!与此同时,聂人王蓦地回头一望,只见一道金光直飞过来,若是一般刀客当然先避为快,但聂人王岂是一般刀客可比!他是群刀之首,他是北饮狂刀!绝不退后的北饮狂刀!他意态更疯更狂,暴喝一声:“卑鄙”跟着想也不想,迅即劲运全身护体,手中雪饮已朝射击来之月雷劈去!鬼虎惊呼:“别……轻举……妄动……”

    可是他距聂人王足有十步之遥,要阻止亦来不及!“当”的一声!雪饮冰冷的刀光劈中了月雷的金光!接着爆出了一声绝天灭地的——“轰”然巨响!就像是敲起了一声断魂的丧钟!

    巨响过后,是不知止境的沉寂。

    一阵寒风飒然掠过,在风中飞荡着的,不独是雪,还有血与死亡。

    “月雷”所爆发的毁灭力,虽然未有绝天,却已灭地!就在断崖上方圆三丈之地,所有积雪及山石尽遭炸毁。风月门一干门众,亦全堕至崖下粉身碎骨!只有早跃身阵外的风清鹰和断臂后倒地的风清和,仍安然留在崖上未遭毁及之地,此外,崖上还有被鬼虎奋力抛出阵外的聂风,还有杞柔的尸首,还有雪饮!雪饮,本来一直都握在它主人手中,可是巨响过后,早被强大的爆炸力弹飞,插在断崖边缘!不愧是一柄绝世宝刀!纵使“月雷”的毁灭力足可开天辟地,刀,依旧分毫无损,依然故我!只是,刀和人,未应至死不离不弃,如今刀的主人,却已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也和风月门弟子同一命运,齐齐魂断崖下?还有,在爆炸前曾欲阻止聂人王的鬼虎,亦是不知去向,是否也和刀的主人一同饮恨?不!他俩绝不能死!聂风在心中呐喊,他惊魂甫定,便立即站起来向崖边走去,他要看个究竟!他看见了一幕奇景!聂人王并没有死,鬼虎也没有死,然而,他俩也距死不远!只见笔直的崖边五尺之下,伤痕累累的鬼虎右手正五指箕张,紧抓崖壁嶙峋之位。

    五指因用力过猛,正在迸裂出血,因为这五根手指不单要负担他自己一个人下坠之力,还有左手紧拉着的聂人王!原来就在月雷爆发当儿,聂人王首当其冲,当场被炸至遍体鳞伤,昏厥过去,若非在出刀前劲运全身护体,早已死无全尸!鬼虎亦遭月雷殃及,但伤势远远不如聂人王,就在断崖崩塌刹那,他一手紧拉聂人王的手,身形急展,以绝世身法踏着下堕的石头冲至断崖之前,右手胡抓,恰恰抓着嶙峋崖壁,才能幸免于难!可是二人目下处境简直危如累卵,聂人王浑身上下正在不断淌血,昏迷不醒。鬼虎,他的五指亦在叻作响不住迸裂溅血,看来亦支持不了多久!聂风惊见如此形势,急嚷:“爹!叔叔!”

    鬼虎往崖上一望,但见聂风的头儿正伸出崖边,他竟然微微一笑!毕竟,在这大限将至的一刻,他还看见了一个他想看见的人。

    就在此时,崖边亦伸出两个他不想再见的人!一柄金剑瞿然抵在聂风的咽喉上,是风清鹰!他的身畔还有泠玉!泠玉,他适才在混乱之际一度不知所踪,其实是怕得躲在一个雪丘之后,如今喜见大局已定,又再出来狐假虎威。

    此际他的脸上异常洋洋自得,流露一股不可一世之色,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取笑鬼虎:“大哥,我早跟你说过,最后的胜利仅属于像我这样的人,像你这般丑陋的可怜虫,还是早死早了!”

    说时突把手中刀向鬼虎一仍,鬼虎虽身负重伤,仍能借身险险避过,只是身子如此一动,右手抓着的崖壁即时簌簌作响,五指的血流得更急,岌岌可危!聂人王就在鬼虎身子挪动之间,猝地惊醒过来,眼见如此形势,更见泠玉又再现身,一双眼睛怒睁至几欲爆裂,切齿暴喝:“禽兽!”

    他虽满腔义愤,但因身悬半空,无法宣泄,浑身竟在不住颤抖!出奇地,在风清鹰剑下的聂风,小小身儿也如其父一般颤抖着,是因为他与聂人王本就一脉相连,故此作出相同的回响?还是因为,在他的四肢百脉当中,也流着和聂人王相同之力量,相同之愤怨,和相同之——疯狂的血?风清鹰并未发现聂风身躯的变化,他只是咧嘴狞笑,对鬼虎及聂人王道:“尽管动吧!你们愈动便死得愈快,不过黄泉路上也不愁寂寞,我会把这小子送下来和你俩一起上路,免得他日后将此事公诸于世!哈哈……”

    风清鹰虽牺牲了过百门下,但如今终可得偿所愿,不禁踌躇满志,仰天狂笑起来。

    泠玉,又何尝不是小人得意?他也一起附和风清鹰仰天狂笑,笑声比风清鹰还要响亮!霎时之间,整个雪地充斥着他俩的狞笑声,绕耳不绝,恍如两头豺狼饱餐弱肉后的嗥叫!二人身后,本来还有一个风清和,倒算是条汉子,可惜他一臂被断,失血过多,一时间再难站起相帮。

    这个世上,仿佛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仿佛……

    就在二人狂笑之际,鬼虎蓦地低首朝聂人王一笑。

    他的笑容是多么的苦涩,宛如杞柔尸首上那丝笑容!死人的笑容。

    仅此一笑,聂人王即时明白他将要干些什么,急道:“我聂人王与你毫不相干,别理我!快……快放下我!”

    鬼虎想不到这个一直疯狂的汉子也会看透他的心意。且还拒绝接受,比诸崖上那两头虚有其表的豺狼,这头疯兽是可爱得多了,他道:“毫……不相……干?那……你为……

    何要杀……泠玉?”

    聂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

    活下去……也没……意思,可是……你对……你儿……很重要,他……他是……一个……

    可怜……的孩子。”

    聂人王听罢,双目睁得更大,一反以往疯狂,嚷道:“别这样!好……汉子!我聂人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发力欲挣脱鬼虎的虎爪,宁可自身随下深渊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聂风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为了,连忙呼道:“叔叔!不要这样,不要啊……”

    鬼虎向聂风凄然一笑,此时本在喜极忘形、仰天狂笑的风清鹰及泠玉也注意到他们的一言一动。鬼虎为怕他俩阻挠,事不宜迟,立即鼓起体内残余真气,双腿蹬在崖壁之上,一边对聂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俩能……逃……出生天,请……把柔……

    抛到崖下,只要……跟……着我,她一定……会……喜……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逐渐哽咽,但还是仰首凝视崖上的聂风!他与这孩子相处仅仅数日,如今竟觉不舍,究竟是为何缘故?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多看他一眼!最后一眼!聂风泪盈于睫,身子仍在不住颤抖,口中不住呐喊:“叔叔……不要,求求你……

    不要……”

    可是,一旁的风清鹰大抵已明白将要发生何事,金剑一举,宁可把剑脱手掷向鬼虎,也绝不给他俩任何逃生机会!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剑犹在手中蓄势待发,鬼虎陡然潜运毕生功力,左手聚劲一提,顿把聂人王的身躯提到他头顶之上,接着把踏在崖壁的双腿发力一蹬,身形顿借力向后凌空回旋,趁着回旋之力,双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聂人王背门一推!这一着迅雷不及掩耳,聂人王于狂叫声中,当场被鬼虎双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时间,鬼虎因右手无法紧抓崖壁,在半空已无依借,这双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堕得更快,聂风哭着惊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堕,一面依依看着聂风,最后叫道:“孩……子,保重……”

    一声保重,鬼虎已在聂风眼中闪电消失!他消失了!聂风呆住,在回旋而上的气流当中,送来的仅是一滴眼泪,一滴鬼虎的眼泪,飞溅到他的小脸之上……

    泪,也和当年聂人王滴在他脸上的那颗眼泪一样,是热的!是热血汉子的泪!聂风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双手也在急剧颤抖!泪,洗满他整张小脸,他咬牙切齿,心中升起千句万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杞柔姑娘要死?为什么鬼虎叔叔要死?为什么好人全都要死,坏人却可逍遥法外?难道,世上真的没有公理?真的没有人愿站出来评个公道?不!纵使没人会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个公道!他要用自己那双小手判决此番公道!血在烧!聂风愈想,心头愈是波澜起伏,烧着的血登时由心直向其脑门冲去,烧昏了他的脑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体内暴增,小身儿的肌肉在贲张,要他不能不发!他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着,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着,他的喉头发出“呀呀”的低吼,他似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自己!泠玉并没留意聂风的变化,只是阴险的望着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对你说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不过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么唤作后悔?哈哈……”

    风清鹰也没留意聂风,他眼见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聂人王虽重伤在身,但不知仍存多少实力,故此不由分说,第一时间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聂人王挺剑直刺!聂人王其实伤势不轻,此刻除了还可勉强走动外,根本没余力可与之比拼,惟有在地上翻滚闪避!只是,风清鹰未把聂风一剑了结,而先去追击聂人王确实太小觑聂风,和那柄仅距此小孩数步之遥的雪饮了。

    就在他快可一剑戳进聂人王咽喉之际,倏地,赫觉身后一股森寒无比的气劲袭来,私下一骇,连忙回剑挡格,岂料这股森寒气劲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饮所发,它此刻来势之强横急劲,简直与握在聂人王手中时不遑多让!它已化为一柄审判一切善恶的刀!风清鹰还未及瞧清是谁握着雪饮劈来,手中金剑突遭砍断,雪饮,已势如破竹地劈进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泠玉还在毫无悔意地仰天狂笑,蓦听“啊”的一声惨嚎,竟似是由风清鹰所发,且有一股血雾遍自己背门,心头登时一懔,急急回头一望,一柄森寒胜雪的大刀挟着满刀义愤,已朝其脸门直劈过来……

    泠玉根本没有机会闪避,也没有机会后悔!他终于至死也不知道什么唤作后悔!雪依旧在哭,这是一个悲哀的结局。

    聂风缓缓的从地上苦撑而起,也不知自己于何时会昏倒地上,更不知适才发生什么事!他抬首一看,见雪饮竟插在距自己不远的地上,傲然迎着风雪伫立,刀锋饱染鲜血,俨然刚刚审判了人间不义!可是,谁曾执刀?谁曾审判?谁是真正的辣手判官?聂风怆惶游目四顾,赫然发现了风清鹰的尸首,还有泠玉的尸首也距其不远!风清鹰的尸体自胸腹以下尽被一刀剖开,肠脏全都掉了出来,死状异常可怖,双目流露的惊诧之色,像是无法相信杀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杀他一样!泠玉,他死得比风清鹰更惨,他的四肢尽被劈断,腰际更被拦腰斩开,头亦被割了下来,整个尸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还是他那张本是俊如冠玉的脸,早被千刀万剐,化作肉碎!他终于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偌大的雪地中,还有呆坐丈外的聂人王与风清和,他俩“各据一方”,各自怔怔的瞪着聂风,四颗眼珠同样充满不可置信的神色。

    聂风徐徐站起,走到聂人王的跟前,问:“爹,是……谁杀掉他们的?”

    聂人王默然不语,只是牢牢的凝视聂风的脸,心中忽地记起鬼虎死前曾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儿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聂人王想着想着,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尸首,蹒跚地向着崖边走去。

    聂风从后追着问:“爹,你……你要干什么?”

    此时聂人王已步至崖边,他的眼睛远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经嘱咐,希望我们能把杞柔抛到崖下,这是他的最后心愿。”

    聂风俯首无言,聂人王惘然续道:“也许,亦是她这十三年来……一直藏于心底的……

    惟一心愿!”

    说罢手上一松,杞柔的尸首便沿着崖边直堕向深渊之中。

    最后,还是由聂人王这个杀人魔头成全了这双男女,不知他私下又会怎样的想?可会记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个美丽但绝情的女人?他仍是遥望着远方,隔了良久,终于茫然道:“风儿……或许你说得对,我实在应与你一起退隐归田,重过以前的生活,也许……未晚……”

    也许未晚?为什么他会感到晚?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往昔的疯狂已不复见,到底是谁改变了曾疯狂嗜杀的他?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苍凉落寞的操琴者?还是适才他在儿子身上,找到了那个凶残的自己?聂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一切,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他不禁喜极而泣:“爹……”

    可是,聂人王随即又说:“不过……”

    不过?还有不过?聂人王斜睨聂风,道:“我还有一心事末了?当年你娘亲因我不愿与南麟剑首断帅决战而离开,为了抒掉这口郁气,我决定与断帅一战!此战尽管她已无法得见,我仍要彻底证明自己的真正实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败了,那……我……”聂风道。

    聂人王没给他说下去,果断道:“我绝对不会败!”

    绝对不会败?聂风私下叫苦,世上并无绝对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终局……

    但聂人王蓦地转身,抽起地上的雪饮,扔给聂风道:“替我拿着它,你已有足够的资格!”

    聂风一手接过雪饮,也不及琢磨老父这句话的含意,聂人王已迳自向前大步离去。

    他惟有把雪饮掮在肩上,紧紧追着聂人王,就在他俩经过伤倒地上的风清和身畔之时,聂人王竟尔一反过去滥杀作风,也不抽刀将其斩草除根,只管一直看着前方,无视一切前行!风清和的眼神却又为何如此怪异?聂风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这个叔叔其实不坏,故不自禁的问:“叔叔,你……伤势如何?要不要帮你疗伤?”

    风清和苦笑摇首,口中却说出一番奇怪的话:“我大哥罪有应得,他的死我也不想追究,只是……孩子,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唉……”

    他言毕长叹一声,聂风便觉悟莫名其妙,但聂人王渐渐去远,也是不能逗留,只好无奈的向风清和一笑,跟着便紧追聂人王而去。

    崖下。

    本是一个宁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却是尸横遍野,满布风月门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尸体。

    风雪如前呼呼怒号,在怒号的风雪声中,可还再有鬼虎半丝如鬼哭一般的哀鸣,泣诉着自己郁郁不如意的一生?活着确实太痛苦了!如能再生于这个世间,也不愿生而为人……

    可是,他根本无法再生,因为,他并没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个极为隐蔽的洞穴内,竟有一名汉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着胡琴。

    汉子之前,正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却是为救聂人王而堕到崖下的鬼虎!二人的躯体完整无缺,显见在未堕至崖底前已被接着,能在如此深不可测的崖底安稳接着两条躯体,这人武功之高,简直令世人咋舌!这名操琴汉子身披墨黑素衣,双目精光内敛,神情虽然平和,却带半分落寞……

    他为何落寞?早于八年之前,他已放弃一切,更放弃了自己那颗万丈雄心!到了今时今日,他不求胜,也不求败。

    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宁宁静静地度过余生!可惜,为何江湖人总不给他半点宁静?甚至亦不给曾追随他的人半点宁静?一**及此,黑衣汉子的琴音益趋低沉,低沉得就像是声声叹息……

    但是,在这些低沉的琴音当中,似乎飘忽着一股柔和的内力,轻缓的、温柔的渗进鬼虎的耳内,再广散于他的五脏六腑、全身百脉……

    过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渐沉不可闻,终于曲尽,鬼虎亦于昏沉中悠悠的苏醒过来。

    他半张倦眼,瞟了倒卧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汉子,脸上并无惊诧之色,只有戚然。

    他断续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隐,本……不该……来……”黑衣汉子苦苦一笑,叹道:“你也本不该匿居于此,你本应随我退隐而去……”

    鬼虎凄然道:“可……是,这里……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汉子道:“他死了。”

    鬼虎摇头,轻轻地抱着杞柔的尸体,道:“那……我更……要……留在……这里陪……

    她,这是她……的毕生……心……愿……”

    他说着一望黑衣汉子,目光比真金还要坚固:“你……还是……回……去……吧……”

    黑衣汉子凝视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气,随着缓缓站起,对鬼虎道:“也许……你是对的。外面的世界并不适合你,许多时候,人比禽兽更差。”

    他步至洞口,却仍依依回望,道:“这里,才是你的世界。”

    他终于黯然离去。

    鬼虎只是看着怀中杞柔,看着她那张坚定的笑靥,痴痴地沉吟。

    “柔,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多么希望……再见你……这张笑脸,但……每次……都不敢……回来,今天我俩……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脸依旧保持着死前那丝心满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轻轻倾诉,倘若此情不变,那管它世道沧桑变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历劫重重苦难,到了最后最后,终于又可如当年一般紧紧依偎在一起了。

    但愿她这丝痴心的笑意可以永远凝聚脸上。

    但愿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

    但愿可以天长地久。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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