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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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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全文阅读

连城诀作者:金庸

连城诀简介:;   该书描述了农家子弟狄云因为生性质朴,屡被冤枉欺骗,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看穿人世险恶,回归自然的故事。
此书为金庸早期作品,是他为纪念小时候家里一个被人冤枉终生不幸的老长工写的。语言质朴生动,情节紧凑,故事感人,全书充满了一股悲愤之气,读来令人如鲠在喉。虽然在文化底蕴上远不及作者的其它一些长篇巨着,但写世态,写人心,写至情至爱,动人心魄,远远超出了一般武侠小说的表现范畴,甚至亦非“性情”二字所能概括,可说是金庸作品中的奇特之作。 https://www.zhaoshu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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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最新章节第一章 乡下人进城
第2章 牢狱
连城诀全文阅读作者:金庸加入书架
    

    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什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师弟,你装得真象,当真是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传剑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都已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地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什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什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什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过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感万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极是凄厉。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边都是鲜血。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讥,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地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得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乱成一片,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什么‘连城剑’的剑诀?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诀?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房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将过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

    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时之间竟然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有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宝顶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出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里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铛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过头,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一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地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地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来。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你***,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的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是“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来。”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了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得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裂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象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多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象从前那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得你起?”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拥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连?”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你想瞒得过我去?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上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内力最为凶险,不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什么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上击了下去。铁铐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声,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得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迳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脸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什……什么?”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给了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蹊跷。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什么剑诀,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师父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来,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得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第3章 人淡如菊
连城诀全文阅读作者:金庸加入书架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地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哪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不禁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地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左一推,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地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一抓,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尽皆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连城诀!”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骗他,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发。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掷出,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甚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要更换衣衫,真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点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的上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到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

    狄云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账。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是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拍的一声,中了一拳,他身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呛呛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道:“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的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血过宫,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个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门’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厉害之极,将来倒要跟他们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功相助,这才痊愈。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罗嗦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话分辩,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镣链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用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地掉下泪来。

    他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不愿。狄云见窗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过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地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狄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迳,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帖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胆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地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声说:“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的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说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的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转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即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是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个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过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倘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地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上拍的一声响,梢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地练罢,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是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地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乃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诀’,那不过是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嘱,千万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子,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了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撒。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的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而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了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环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盆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地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是没有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杀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求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得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地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象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象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好?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了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了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来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了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象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望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的是。这连城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起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第4章 空心菜
连城诀全文阅读作者:金庸加入书架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地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二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想:“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什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伸掌向丁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个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卟卟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了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弱这一瞬间,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力气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叉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剑,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地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了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地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馀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现。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肌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起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声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战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地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裂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从,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象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给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现,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了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是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地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地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一“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的踪迹立时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走,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给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宁,这时一眼看见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低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截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地里生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有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象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

    他拨弄着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第5章 老鼠汤
连城诀全文阅读作者:金庸加入书架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回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地越过了他。船上的人经过小舟时,对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阴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只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僧,这宝象却见机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若是遇上了,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可糟了。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声,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眼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徒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迸裂,倒撞入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端,抱起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抱尸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无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的尸身之旁,就象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哒、踢哒的脚步声,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透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个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乘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墙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下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不出我了?只是身边没有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精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在烂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获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有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眼前情景却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声说了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头。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小半镬水,半镬滚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有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全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生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符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下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江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小秃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哒哒,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的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掀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地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是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点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一声:“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了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却曾闻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哥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了起来,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不象字、图不象图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翻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额,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的,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恶和尚的,而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罢,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渐觉得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呜地发出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见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然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满身泥泞地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良策。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当下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监利县之北,要到湖南,须得先过长江。

    狄云到了市集,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来到渡口,搭船过江,回想昨日过江时逃避宝象的追赶,何等惊慌,今日却悠悠闲闲的重过长江,相隔不过一日,情景却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

    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人家飞足将一名壮健鱼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华容县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原来过江之后,这里已是湖南华容县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么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却说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

    鱼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尊姓大名,能见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别说这两尾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以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是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是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极是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了过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的发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发射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一瞧,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下的鱼贩道:“将这两人都给我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向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两匹马一黄一白,都是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色微黑,相貌却极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是黄,白者全是白,身上竟无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出叮当叮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那枚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

    那少女道:“是谁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的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种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还不怎样。”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发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是娇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很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一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等待对方回答,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拍的一声,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柳树之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什么威风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向前一冲。那鱼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这公子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力气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见他身躯被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一甩,那鱼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上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地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花大爷应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一抛,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这锭黄金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罢!”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声响处,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滚,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时便会送命,弯身一缩,但听得喀喇一声,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右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的,干么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是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间一摸,发觉丁典的骨灰包并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象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地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入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缠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过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十分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的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说我是西藏青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无端端的给踹断了腿,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了,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去了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衣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伙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的声响越来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一碗腊肉,劈脸向左首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抢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一拧,已夺过了他单刀。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叮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罢。”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的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些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几十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么要来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

    “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

    
第6章 血刀老祖
连城诀全文阅读作者:金庸加入书架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一扬,喝道:“快给我让开!”左腋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哪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水笙催马走开。汪啸风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卷住了狄云手中单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

    旁观众人齐声喝采:“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是无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

    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黄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身上僧袍的质地颜色和狄云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一变,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决定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剑锋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地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在狄云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风,欺近身来,一掌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水笙驰去。

    水笙听得汪啸风惊呼,当即勒马。汪啸风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迟疑,掉转马头,那老僧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将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一放,正要顺手将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长剑,向他头上砍下,那老僧见到她秀丽的容貌,怔了一怔,说道:“好美!”手臂一探,点中了她腰间穴道。

    水笙一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一挟,黄马、白马便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地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睁睁瞧着表妹被两个淫僧掳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地险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抓住的却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了不起!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叮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之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将狄云从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救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总是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这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呼的一声,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能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淫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当下打了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这时忽见偷偷摸摸地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地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她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极点:“这小恶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了表哥。两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剧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双臂,要将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一摔之下,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

    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回答,裂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给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有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转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能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个便取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师祖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断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州府去,你师父也会来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想不到他的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凶暴,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的颜面?”

    忽听得血刀老祖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哪里?”血刀老祖道:“还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是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实是惊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今后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师祖爷爷很欢喜你。”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钢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上全是暗红之色,血光隐隐,极是可怖。狄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着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不能全信,却也暗自担忧,心想:“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坡下山道,马上乘者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到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料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哑穴。

    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西藏青教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提了起来,说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地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被恶僧提在手中,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吼一声,挺着长剑,抢先向山坡上奔来。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决计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一百张嘴,也是分辩不得。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老和尚,将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这老和尚一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盼中原群侠得胜,一时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帮的是哪一边。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将狄云放下,小心不碰动他的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依恋和感激,只想扑入他的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意只在寻找表妹,东张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见山坡最高处血刀老祖衔刀而立,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时,不约而同地立定了脚步。

    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双刀。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大声呼喝,同时攻上。血刀老祖略一侧身,避过双刀,身子左右闪动,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一挥,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边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一挥之下,刀锋从他头顶直劈至腰。

    群豪齐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之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

    群豪虽然惊骇,但敌忾同仇,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声叫骂,发足追赶,余人也是蜂涌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及颈,霎时间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想:“这般打法,余下这十一人,只怕片刻间便被他杀个干净。那可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

    汪啸风弯腰疾走,左手不住拨动长草找寻。忽然间一阵山风,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水笙喜极流泪,全身颤抖。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后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汪啸风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将她放下地来。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学过点穴之技,虽不甚精,却也会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背心三处穴道之上推血过宫,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出声来:“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走近身来,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开。

    水笙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这恶僧对自己的侮辱,指着狄云,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刷的一声拔出,剑势如风,向狄云疾刺而出。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急忙向外一个打滚,幸好处身所在正是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

    汪啸风跟着又挺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九式连环的“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光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汪啸风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这一套“孔雀开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为血刀老祖所杀,剩下来连水笙在内也只有九人。众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铃剑双侠名不虚传,只有他才挡得住血刀恶僧这般快如闪电的急攻。”

    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对方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只不过是练熟了的一路剑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们斗斗,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强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是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是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手里取过一柄长剑,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配合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势,水笙长剑便向敌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心下焦躁,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挥舞,左手却空手去抓他长剑。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

    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跟恶僧拚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东北角上有人应道:“落花──流水。”“流水”两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这三人分处三方,高呼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惊:“却从哪里钻出了来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个家伙联手来攻,那可不易对付。”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中刀招却是毫不迟缓。

    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这“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长,滔滔不绝的传到,有如长江大河一般。这声音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南四奇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道滚***,外号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齐声合呼,“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声音知四人相距尚远,最远的还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将眼前敌人一一杀了,那四人一合上围,可就不易脱身。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被他弹中,拿捏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同逃,难免陷溺愈来愈深,将来无可收拾。但如留在此处,立时便会被众人斩成碎块,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我这一生给人冤枉,还算少了?人家心里对我怎么想法,哪管得了这许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着当作拐杖,走到树边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赶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来阻你。”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剑法不弱,拳头却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捶上几下浑如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地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忙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仍不住挥舞,却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身前,低声道:“那四个鬼叫的家伙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跨上白马,纵骑向东。

    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地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说双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当世更无第三匹马及得上,可是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是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

    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极是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会大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个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声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被人活生生的拆开。我跟师妹……嘿,我跟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对待我,几时能象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想到此处,不由伤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将她推下了马背。

    血刀老祖虽然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一声“啊哟”,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向东,一个自东向西,越奔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马,竟不理会,稍候片刻,眼见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这才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追去。

    狄云大惊,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几个幸存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衔血刀,纵马冲来,也是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两人发力急奔之下,和汪啸风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她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终于还是勉强支撑。

    突然之间,觉得白马的呼吸喷到了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一听,正是父亲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一纵之下,向前跃出丈余,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头,竟尔被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红影闪闪,迎头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他百忙中变招也真迅捷,掌心劲力一吐,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

    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弹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将水笙抱起,横放在马鞍之上,他却不拉转马头,仍是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发嗬嗬怪声,砍翻一名汉子,纵马兜了个圈子,向狄云奔去。

    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作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剑势道甚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袭到。

    狄云远远望见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跟着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呼喝“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的父亲。但见血刀老祖每接一剑,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内力有所不如,却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人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罢!”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给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太也卑鄙无耻。”当下勒马相候。

    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儿还了你罢!”扬手将水笙凌空抛起,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

    狄云见水笙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势须落地受伤,忙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是只攻不守,极其凌厉的招数,叫道:“狄云乖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地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小淫僧”,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当即一提缰绳,纵马冲了出去。本来他和血刀老祖纵马向东,这时慌慌张张,反而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挟,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向狄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所乘,正是水岱当年花了五百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兀自追赶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缰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勒马,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里许,水岱虽轻功了得,但时刻一久,毕竟年纪老了,长力不济,和黄马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响,背后金刃劈风。他反手回剑,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刀,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骑了白马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了一阵,将追敌远远抛在后面,眼见再也追赶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招呼狄云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虽见情势危急之极,仍是不肯先逃。

    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极,这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淫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爹爹又胜了一筹,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拦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那使剑的老道是谁?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是给他个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啊哟,不好!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这小妞儿不回答我的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刷地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着一死,不再打侥幸生还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无瑕的脸蛋要被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声轻呼,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了过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转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适才这一刀,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几缕秀发,肌肤却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眼见到狄云笑容,更是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他,但她平素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凶狠恶毒的句子来。

    血刀老祖弯刀一举,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又从她脸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却不感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道这老僧只是吓人,原来自己脸颊无损,心头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刀法高极啦,当真了得!”这两句话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缠住老和尚学武艺,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讨得他欢喜不可。”便道:“你这刀上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便不会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师祖爷爷的威风。”他生平极难得说谎,这时为了救人,这句“师祖爷爷”一出口,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罢,我先传你一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叠成一叠,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一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

    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的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发已不在了。只听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是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喜欢,谀词滚滚而出,只不过他口齿笨拙,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刀法真好!我可从来没见过”之类。水笙亲身领略了这血刀神术,再听到狄云的恭维,也已不觉过份,只是觉得这人为了讨好师祖,马屁拍到了这等地步,人格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块,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师祖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屁的话第一句最难出口,说得多了,居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发,放上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果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利刃从自己鼻尖掠过,别说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自点头。

    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儿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骂他‘小淫僧’,这个‘淫’字却有点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

    水笙怒骂:“小贼,你敢?”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若是轻薄之徒,依着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么法子?这“你敢”两字,自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中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心下盘算:“怎么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功么?”血刀老祖道:“哪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双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了,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这一声呼叫却是真诚的喜悦。

    两人说着话,按缰徐行,不久转上了一条大路。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带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直冲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也不图个吉利?”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样,俊不俊啊?”

    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地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也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刃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地在轿杠上爬行而过,随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你瞎了眼么?想化缘也不拣时辰!”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拍、拍、拍、拍一连串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丈许长的轿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数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汉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些的,发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是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轿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的挣扎。血刀老祖举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颇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的女子,做什么新娘!”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来心中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见他对毫不相识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填膺,大声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滥杀无辜。这此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一扬,又砍去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处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声呼叫,却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来了!”

    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亢,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

    血刀僧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联手相攻,你将我女儿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一败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狗屁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便是他们占尽上风的局面了!”当下一声吆喝,挥鞭往狄云所乘的马臀上抽去,一提缰,纵马向西奔驰,提起内力,回过头来,长声叫道:“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个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妙极,妙极!”

    水岱一听之下,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门的恶僧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事属寻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已势必让人在背后说上无穷无尽的污言秽语。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当下催马力追。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镳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血刀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脸上无光。

    众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虽然意示闲暇,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入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却甚忿怒:“说这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跟踪追到。只是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众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雄厚,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过得两天,忽然下起大雪来。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更向西行便是藏边。当地已属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路滑溜,寒风彻骨那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以至坏了一世的声名。这几日中,极大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议罢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武功虽然不差,却吃不起这等苦头。有的眼见周遭地势险恶,心生怯意,借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备,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峭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上乘客见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倾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立时被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眼见崩冲而下的积雪被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地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实是不甘心。”他想到此处,突然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罗嗦什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一瞥之间,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一拉白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进了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地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滑溜溜地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儿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无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十分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的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哪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的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地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难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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