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逸殿中, 众尚书互相看了看, 都不想第一个开口。倒是来旁听的高拱, 看不惯这些部堂大臣畏畏缩缩的样子, 锵然出声道:"无辅, 其实是明摆着的, ”高拱再也不忌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 倏地站了起来, "国防军费再削减的话, 大明江山就要不稂了;受灾省份不救济, 只怕要激起民变!河工也不能不修, 否则明年几个省都要遭灾;至于官员们的俸禄, 说句不中听的, 元辅想逼着他们去贪渎吗?”说着他冷哼一声, 把众人迟迟不敢触及的谜底揭开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什么才是该下马的……至少该放缓一下, 等以后有钱了再说的。”
大家当然知道了, 不就是皇帝的两宫两观, 还有-玉芝坛吗?
"g嘉靖四十一年以来, 工部已经为宫里重建三大殿, 又修了西苑的圣寿宫, 花费何止千万?现在三大殿也修好了, 皇上也有住的地方了, 至于那两宫两观, 又不是急用, 为何不能等一等呢?”说到这里高拱干脆直视徐阶道:"元辅, 您老身为宰相, 总不能什么都由着皇上来吧?还有在座各位, 我们身为大臣, 总要对的起天地良心, 还有社稷百姓吧「”他的目光掠过众人, 却发现众人都微低着头, 仿佛在沉思什么, 其实是不敢跟自己对视。
值房内针落可闻, 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徐阶开了口, 却只是轻声一叹, 道:"肃卿, 老夫原先与你不谋而合, 只想先修好玉芝坛, 至于两宫两观, 就先等等再说。
"那现在呢?”高拱问道。
"现在……”徐阶又叹一气, 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问道。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摇摇头, 但见几位尚书都是一脸的不理解, 他干脆将满腹心事道:"此一时彼一时, 一切都要从大局考虑, 景王一去, 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 你们觉着迳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 今天这个决定做出来, 自己将成为千夫所指, 如果这几位尚书都反对自己的话, 那一切的委曲求全, 就成了自掘坟墓。
众人见-他突然跳到储位之事上去, 还是有些不解, 但毕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 还是纷纷道:"当然是好事了, 裕王的储君地位, 已经坐实, 从此再没人三心二意了, ”
"老夫却不这么看。”徐阶语出惊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 对当今性格, 比诸位要多了解一些, 深知皇上之聪慧多疑, 好撸善忌, 如今他又沉疴在身, 更是喜怒无常。肃卿, 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见呈上去, 皇上会怎么想?有可能同意吗?就算同意了, 你们谁敢花这个哉?”如果不是被逼急了, 徐阶断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 但一说出来的效果, 确实是立竿见影。
众尚书哑口无言, 就连高拱也没了那份慨当以慷的气势, 又听徐阶满含感情道:"肃卿, 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 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 大不了被发配边疆, 我络着你就是, 横竖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只有一位皇子啊, 总不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里, 彻底络无言以对。让徐阶一点, 他也明白了裕王现在的微妙处境, 正因为独一无二, 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 从今往后自己做事说话, 恐怕得更小心收敛, 以免给裕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到这儿, 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忝为一国宰辅, 徐某当然想让天下[ 遮天 ]百姓、文武百官、两京十三省都好了, 可是现在朝廷这个情况, 没有那个能力, 只能先顾着最紧要的。”徐阶这时动了感情, 眼中泪花闪现, 哽咽道:"正如诸位所猜测的, 圣体, 圣体已经堪忧了……”自从重病以后, 嘉靖极少接见外臣, 一切政务都通过徐阶转达, 众尚书虽然早就猜测, 皇帝的龙休可能快不行了, 但今日得到首辅的政事, 还是感到无比震撼, 跟着流下泪来。
见气氛大变, 徐阶的语调变得坚定起来道:"在这个时候, 最紧
要的是什么, 无需老夫再多说了。
让各方面先担待一点, 到时候再把今天的欠债补上。你们放心「有我这个首辅在, 百官百姓还有军方, 就不会骂到你们头上, 我会厚着脸皮坚持到那一天, 再引咎辞职, 以谢天下[ 遮天 ]!”说到这, 他整个人都大义凛然了。
众人连忙纷纷道:"愿与元辅大人荣辱与共, 共撑大局!”这话到也发自真心, 毕竟这年代的官员, 对国家改革的希望, 总是寄托在‘圣主仁君'身上, 他们对嘉靖的失望有多大, 对裕王的希望就有多大……如果说是为了保护裕王殿下, 一切都好商量。
"好、好、好!”徐阶感动的连连点头道:"多谢诸位能体谅徐某
的苦心。”说着正色
道:"那明年的预算如何分配?”
"都听阁老的。”众尚书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这种形势下, 也
只能答应了。
"好。”徐阶当仁不让道:"鄣鄯堂。”
"在。”郭朴起身拱手道。
"先发半年的薪俸, 我给你一百万两, 你去分配。”徐阶望着他道:"向他们多做解释, 请他们务必以国事为重, 不许闹事, 更不许上疏。
郭朴一脸为难的点点头道:"我尽力就是。”
这时候徐阶只想能把烫手山芋扔出去, 哪管他情愿不情愿, 马上转向高耀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疆域万里, 并不都是饿殍满地的, 也那富裕的省份, 向南直、浙江、湖广等几个省行文, 命他们打开藩库, 周济一下受灾的省份。”顿一顿道:"告诉他们, 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高耀寻思片刻, 轻声道:"这样, 可有一百万两款项给工部。”
"一百五十万两。”徐阶道:"让郭部堂帮你一起催, 把这次的
表现记载考核中, 应该难度会小些。”
郭朴闻言苦笑道:"这未免有要挟的意思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徐阶摇头道:"就是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能把要出来也行。”说完他又看向江东道:"兵部这边, 我会让广东、四川开征提编
争取就地解决军费←这样能省下多少?”所谓提编, 就是胡宗宪搞得天怒人怨的拿手, 现在徐阶顾不上那么多, 也要学了。
"一百万两。”江东有些赌气道:"你要是再给我减, 长城就不
修了, 明年鞑子再来, 熟门熟路, 乐子肯定大了。”
"不减了。”徐阶摆手道:"还有五十万两妁缺口……”说着日光
落在雷礼身上, 道:"雷部堂……”
雷礼也着急道:"修黄河的银子一文都不能少, 不然我都不好意
思跟潘季驯交代。”
"没让-你减一一一一一一”徐阶尴尬的笑笑道="老夫的意思是)那五十万
两, 你以名义, 向钱庄拆借吧。”
"唉……”雷礼郁闷的点点头, 接下了差事。这个年代, 朝廷向钱
庄借钱, 是很丢人的事情, 而且人家肯不肯借还两说。
终于把给皇帝修宫观的钱挤出来, 徐阶如释重负的松口气, 对众人道:"我会向皇上面陈此事, 备述诸公对圣上的拳拳孝心, 皇上一定会很欣慰的。”
众人点点头, 心乱如麻道:‘可除了皇帝之外人, 没一个会欣慰的……●
虽然深居简出, 但沈默的消息, 还是比一般官员要灵通许多, 内阁会议结束不久, 他便知道了来年的预算方案。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 他正着上身, 趴在床上让余寅给自己……拔火罐。余寅的手法不亚于真正的大夫, 他将点燃的艾条在大青竹茼中烧灼, 待火烧到最旺时, 便准确的扣在沈默背上的穴位上, 动作秸健而沉着, 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沈默享受着这种隐隐作瘸, 却又从心地舒服的感觉, 眯着眼道:"你这手法, 没有个十年八年, 可练不出来。”
余寅呵呵一笑道:"学生从前穷困潦倒, 住处也潮湿不堪, 夫妻俩年纪轻轻就湿寒入体, 又看不起大夫, 只能互相拔罐刮痧, 多年下来, 也就熟能生巧了。”
沈默听了默默点头, 突然问道:"从前年关不好过吧?”
"可不是么一一一一一一”提起往事)余寅感慨万分道:"不是人人都盼着过年, 对富裕人家, 自然是开开心心过大年;对穷苦人家来说, 却是年年难过的年关呀!回想过去, 一年到头, 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 等的就是这几年能吃口荤腥, 穿件新衣, 可这点要求, 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来说, 实在是太难了, 每每只能愧对家小, 一到年关就打怵啊。”
"确实是不容易。”沈默趴在床上, 喃喃道:"当年我和我爹,
也有过这么一段。”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呢, ”余寅叹息道:"有几年我分外背运、债务缠身, 一到年尾债主就要上门追讨, 为了避‘年关', 只能小年不到就躲出去, 留下妻儿在破屋烂墙中听债主骂声如雷, 直至除夕夜尽才敢回家, 那种滋味真是让我生不如死, 那才叫年关难过呢。”
听了他讲过去的故事, 沈默突然想到一人, 不由笑道:"你这种老实人, 还得多跟徐渭学学, 当年他也是一屁股债, 可就没有债主敢上门讨要, 总能安生过年。”
"哦, 文长先生有什么好法子?”佘寅饶有兴趣道。
"他其实一开始也出去躲, 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后来一发狠, 说来年我一定要在家安生过年, 于是第二年, 他写了副白底黑字的对联, 提早贴在
大门上, 上联是:‘容我过年是君子;下联是‘要逼债务乃小人横批是‘来吧、刀子伺候'。”沈默嘿嘿笑道:"这法子效果特好「来讨债的看了, 亢不掉头就走, 果然让他舒服的过了个年。”
余寅被逗得哈哈大笑, 还没笑完, 又听大人幽幽道:"你说我把这个方子, 开给在京的清流官员, 会不会大赚一笔?”
虽然沈默还是开玩笑的口气, 但余寅这下笑不出来了, 叹息一声道:"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呀, 那些实权衙门还好说, 像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这些清流衙门, 全指着这点俸禄还债过年, 这下看户部怎么跟他们交代。”
"怎么交代?”沈默活动一下身子道:"既然这么做了, 就没打算和他们交代, 不过京官们本来就恐着火, 只怕这下火上浇油, 惹出什么乱子来。”说着摇头苦笑道:"驻京十几万禁军, 可都发十个月的饷, 显然上面不想让军队乱起来, 至于清流们, 闹就闹吧, 看来大人们觉着能担待的起。”
"真能担得起吗?”余寅看看西洋钟, 时间到了, 便开始拔下火罐子, 看着沈默背上一个个紫黑色的圆圈, 他低声道:"大人, 你这火够重的, 可得注意了。”
感到背上一阵松缓, 沈默坐起身来, 穿上棉袄道:"国事蜩螗若斯, 我却爱莫能助, 不上火才叫怪哩?”
"学生也认为, 十岳公的看法没错。”余寅闻言谨慎道:"但现在群情激奋, 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学生以为, 大人适当的表达一下看法, 追随一下大流, 还是有好处的。”
"唔。”沈默点点道:"我知道了。”但他心里, 其实另有打算
的, 只是这打算, 甚至出火的原因, 都无从对外人道哉……
沈默所料不差, 两天后, 户部发俸的储济仓使出了大乱子, 还打
伤了人。
不过这也正常, 谁碰上这个, 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 也会蹭出火星子来, 不闹才叫有鬼呢一一京官们的俸禄, 从年初一直拖到年底-, 原先大家都等着市舶司解银子来, 所以也都忍了。大都靠四处告借支撑下来, 到了年关, 全都欠了一屁股债, 这个年过不过得去, 就全指着今天这一趟了。
因此这些平素最讲究沉稹从容的饱学之士们, 天不亮就被媳妇撵出家门, 来储济仓前排队领俸。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户部官员说了, 上面有命, 无论六部九卿或是不入流的小吏, 今日来者一律一视同仁一一每人三斗米, 两升胡椒, 五百贯宝钞。
嗷嗷待哺的众官员, 一下子就炸了锅, 这是打发要饭的呢?连债都还不了, 还让大家有姥回家不?集体吊死在迳储济仓里算了。结果大家也不领了, 吵吵嚷嚷着要让户部当官的, 出来给个说法。
雷礼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是以把十三清吏司的二十五名郎中, 全都派未了, 任务便是苦口婆心的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 过一个安贫乐道的清淡年。
可是任他们巧舌如簧, 也比不了一升百米, 官员们哪听他们那套, 纷纷质问他们, 小说510阅读图片版., 把大明朝的钱弄到哪去了?户部的人也郁闷啊, 俺们更想知道, 可这时候来年的预算还未公开, 他们这些小官儿, 又怎能勘透其中的秘密。找书苑www.zhaoshuyuan.com
闻讯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好几百人挤在个密闭空间里, 群情激奋, 吵吵嚷嚷, 谁也听不清谁说话, 只觉着怒气层层上窜, 也不知谁先动起手来, 竟要把户部的官员打一顿出气。好在海瑞站出来拦住, 才给了同僖撤退的机会, 结果他和几个小吏被打伤了, 据说是被枯回家去的。
听了这个消息, 沈默坐不住了, 命人装上一车年货, 要往海瑞家去探视。
若菡有些不理解道:"来京这么久, 那涟瑞也没来拜访过, 前几天给他家送年货, 都被他退回来。人家显然不想和咱家来往, 何必要一一r一一一”
"何必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沈默笑笑道。
"我可-没那么粗俗。”若菡白他一眼道:"不过意思差不多。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 但有一条,
既然是朋友, 我就该待他始终如一, 也算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吧。”
"这样说, 我就不拦你了。”若菡拿出大氅给他披上道:"早点
回来。
"真懂事。”沈默笑着要亲她道:"不愧是我媳妇。
若菡轻巧的躲开, 羞红脸道:"让孩子们看见了。
发晚了, 明天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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