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有意了解全面的信息,乙室活老者的慎重态度,让他放肆了一些,又把话题扯远,甚至不惜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言及不该言及的别人的“家事”。
“你说得没错。”
老者也不隐瞒,部落到了目前这步田地,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了,倒是旁边那位髡发大汉颇为不以为然。
“你们想得到中国的支持以维系存在,所以你们才会轻信安禄山并中了安禄山的圈套,但我认为,你们能够从七年前维系到现在,绝不是因为得到了中国的支持,而是阻午可汗出于自身利益纵容了你们的存在,泥礼则是不把你们放在眼里,这才一直没有认真地对付你们。”
“继续说下去。”老者神色不变,髡发大汉脸色却沉了下来。
“泥礼为夷离堇,掌控了汗帐的兵马大权,是汗帐的实际掌权者,泥礼利用阻午可汗的遥辇氏传统威望操控契丹八部,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与大唐的帝制很是不同,契丹与奚族,在权力交接上实行的是原始的“部落民主选举制”,部落联盟有议事会,大酋长由各部聚议选举产生,一般是三年一届,连任不限。
但随着奴隶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又受中原帝国的影响,选举制逐渐沦为世袭与强者为王。不过,至少在形式上,大酋长要想获得合法权力,必须通过选举这一套程序。
契丹方面甚至从阻午可汗开始,还发展了部落选举的特定礼仪“柴册仪”,顾名思义,就是各个部落的酋长共同烧柴,拜祭太阳,选举联盟大酋长就职,把选举制度化、仪式化。
自可突于时期起,契丹联盟中又产生了一个地位仅次于大酋长的都知兵马官,唤作“夷离堇”,统辖契丹联盟全部兵马,李隆基还加给夷离堇一个“静析军副大使”的官方称号,承认夷离堇统领松漠都督府全部兵马的事实。
契丹人后来自己把夷离堇译成汉话中的“大王”,谁手中有兵大家就都得听谁的,选举上来的名义上的可汗算个屁,有兵才是王。
契丹人有才啊,翻译得真是太贴切了。
“你既能说出这番话,相信也是足够了解吾契丹了。”老者叹气道,
“如今的汗帐本就是泥礼以咱们原来的乙室活部为基础,一手组建而成的,但世代传统,族人只认可大贺氏或遥辇氏为联盟大首领,大贺氏联盟溃散以后,当然得由遥辇氏来统领新联盟。而泥礼所在的迭剌部已经成为新联盟八部中最强大的一部,新联盟的军马主要来自迭剌部,泥礼一族自然世选为夷离堇。”
“从最近的汗帐变乱来看,阻午可汗并不是一个甘于被泥礼摆布的人,但阻午可汗没有兵,非但不能摆脱泥礼的控制,还有随时被泥礼加害的风险,阻午可汗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设法加固自己对泥礼的必要性以维系自身安全。
这种情况下,你们作为一支对抗汗帐的力量存在,突显了联盟可汗的必要性,最重要的是,你们是原来的乙室活部首领氏族,在契丹各部中有着广泛的影响,这将大大缓冲泥礼与阻午可汗之间心照不宣的龌蹉关系,阻午可汗理当不希望你们被消灭。
我猜想,这七年以来,阻午可汗跟你们的议和多过进攻吧?”
李琅侃侃而谈,两名老者和髡发大汉均露出倾注与惊讶的神色,髡发大汉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琅愿意让对方清楚自己的底细,免得对方生出无谓的猜疑:
“我原为中国一田舍郎,后因被权贵强抢土地,被迫流亡李居柏的坠斤部达三年之久,此次是前来寻亲,你们可以去向李维泽证实。”
髡发大汉闻言不再多话,先前与李琅交谈的那名老者却矢口问道:
“纵使阻午可汗有自己的想法,那你觉得泥礼为什么要让我们继续存在下去呢?”
“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是泥礼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李琅直言不讳,无视髡发大汉面露不渝,继续把话说完,
“泥礼需要的是利用阻午可汗掌控联盟,既然你们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却又能让阻午可汗带来自我感觉的安心,愿意继续担当被利用的角色,那泥礼又何乐而不为呢?哪是大头,哪是小节,泥礼还能分不清吗?”
一番话下来,老者看李琅的眼神已经很是不同了,再次叹道:
“算你说得有些道理,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现在泥礼已经彻底把阻午可汗弃于不顾,你认为泥礼会怎样对待咱们部落?”
李琅生硬地说道:“泥礼会消灭你们。”
“不对吧。”髡发大汉突然冷冷一笑,
“上月汗帐出动了一万骑兵,一部在木塔围场攻击唐军,一部前来进攻咱们,但遭到咱们拼死抗击后,放了一把火就中途而废了,火还烧到咱们反烧到他们自己,咱们是泥礼小儿想灭就灭得掉的吗,笑话。”
对髡发大汉的不服气,李琅面不改色,看着老者问道:“你也是这样认为吗?”
“你怎么看?”
老者反问道,事情往往是当局者迷,让一个局外人来审视乙室活氏的处境也未必不可。
“我只能较为肯定地分析一些已有最终结局的过往,对没有看到结果的事情只能给出不一定正确的个人判断。”
髡发大汉觉得李琅轻视他们部落的实力,已很有点看不李琅不顺眼了,当下便出言相讥道:
“已有结果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废话吗,你快说说,奚人撤离土护真河干流,到底有什么不正常。”
李琅没打算卖什么关子,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情绪真要有可能变成现实,那现在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你们两个的疑问其实可以归结为同一个问题。”
李琅看到髡发大汉没耐心地又要张口质问的样子,忙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
“泥礼受到你们的强烈抵抗后中途撤军,并不是没有力量消灭你们,他撤军的原因,与奚族撤离水丰草肥的土护真河干流的原因是一样的……你们知不知道奚王牙帐有一位大约二十多岁到三十岁年纪,长的俊朗挺拔的一个人,宴席时有资格坐到奚王身边,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奚王牙帐将领将他称之为大舍利,这个人是什么人身份。”
髡发大汉觉得李琅一说到关键处,便借机夹带着自己的“私货”逼问他们,心中更是不快:
“你把泥礼为何撤军的原因说完,再慢慢询问你想知道的事情行不行,还怕咱们不告诉你不成?”
老者拂袖止住髡发大汉,想了想对李琅道:
“八年前吾乙室活首领郁捷执掌契丹联盟时,某家认识了李自越,李自越成为奚王以后,某家也去过奚王牙帐几次,他的儿子某家认识不少,你说的应该是李自越的大儿子,汉名叫卢赡,是李自越与一卢氏汉女所生,被送到突厥王庭为质已有数年,想来是因为此次唐国俘虏突厥王庭,卢赡便得以返回奚王牙帐。”
李琅也算终于弄清了高帅富的身份,还真的如同他曾经分析的一样,并不是李延宠,李延宠也许仍旧羁绊在长安。
奚王居然能置自己最宠信的亲身儿子之安危于不顾,是不是因为有了卢赡。
卢赡母亲为卢氏汉女,且他的汉名不姓李,反而随母姓,在李自越跟前的宠信程度应该难及李延宠,这里面说不得还有些其他的事情。
另外,历史上的卢赡或许最终死在突厥王庭,而李琅破坏了一小段历史,无意中救出了卢赡,然后卢赡却“恩将仇报”,差点要了李琅的命。
髡发大汉见李琅陷入沉思,禁不住很不耐烦追问道:
“难道泥礼撤军与卢赡有什么关系?”
被打断思绪的李琅肃容道:“没有关系,但也许会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