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遊山玩水
去年兒子服務的航空公司調他到阿拉斯加工作。我對阿拉斯加知道不多,僅知靠近北極,氣溫低,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古早的時候只有愛斯基摩人居住。
兒子有妻有女是成年人,最怕我把他當小孩一般擔心。聽到他要調去阿拉斯加工作,我還是忍不住說:
「雪地又冰天,蘇武牧羊呀!」
母子連心,兒子立即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說阿拉斯加不是終年冰天雪地,五月之後開始轉暖,到六月就有十幾度了。五月到九月之間,我和媳婦、小孫女可以隨時去看他。
兒子去年七月到阿拉斯加,我和媳婦帶著小孫女九月初就探親去了。那裡氣溫不到十度,但是沒有想像中那樣寒冷。我們下飛機坐上兒子來接我們的車,他問我們累不累;因為看到他高興,我們說不累。他沒先告訴我們,就載我們到一個山頂滿是積雪的公園。
夜晚九點已過,太陽仍高高掛在天上。兒子說等十點多鐘太陽下山,彩霞滿天非常漂亮。
我想起他父親剛過世的時候,有天黃昏他帶我去陽明山,也是彩霞滿天。我挽著他向前走,身後的黑夜已悄悄來臨,我回過頭望望身後的黑暗,再看看眼前的彩霞對他說:
「如果不是跟最親愛的人在一起,這麼美麗的景色,這麼快就要消失了,我真不敢看。」
阿拉斯加的彩霞與陽明山不同,陽明山的彩霞是淡紅淺黃為主的溫柔;阿拉斯加的彩霞則是在青綠的天空中,出現一條條暗紫、深紅的冷豔。
隔天兒子帶我們去觀光街,那裡的房子多半是平房小屋,一家連著一家,門前種滿了顏色鮮豔的花卉,令人一看就十分喜歡。來這裡觀光的遊客幾乎全是老年人,他們一個比一個肥胖,彌勒佛一般笑語不斷,從這一家小店裡走出來,走到那一家小店之中。
我告訴兒子我喜歡這個地方,明年春暖我還要再來。沒想到我們的阿拉斯加之遊尚未開始,就發生了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那天一早休假中的兒子被叫回辦公室,就忙得回不了家。他打電話來告訴我們紐約、西雅圖、洛杉磯這些主要機場都關閉了,情勢十分緊張,要我們不要外出,以免被誤認是阿拉伯人危險。
我們只有待在家中看電視。每看一回被劫的聯合航空飛機衝撞雙子星大樓的畫面,我就一陣心悸,感到世界末日要來臨了。
今年六月我跟媳婦帶著小孫女又去了阿拉斯加,一下飛機看到山頂的積雪,心中充滿了舊地重遊的喜悅。
六月的阿拉斯加氣溫在十五度左右,涼涼的,讓人感覺說不出的舒爽。兒子說現在的太陽到夜晚十一、二點才落,清晨四點多鐘又昇上來了,在沒有太陽的四、五小時裡,天沒有黑,只是暗,很神奇。
休息了一天,兒子帶我們去靠近北極圈的底納利國家公園。從安克拉治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到達底納利太陽快要下山了。吃過晚餐出來,看到青綠的天空中繁星閃爍,如夢似幻漂亮極了。我們忍不住一陣歡呼,兒子說:
「這裡靠近北極圈,星星又大又亮,要是幸運,有時候還會看到綠光。」
我牽著小孫女的手,往我們住宿的小木屋走,我教她念我小時候祖母教我念的童謠古話: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數來數去數不清。」
底納利公園很大,乘坐遊園巴士看風景,來回要十一個小時。我們的駕駛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成熟、穩重,雙手很自信地握著方向盤。不時透過麥克風告訴我們哪裡有動物出入、哪裡是古早時候冰河河床。
見到動物她會停車讓我們隔窗觀看,然後端起保溫杯喝兩口水,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有人大聲講話,她還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那人小聲一點,不要驚動了窗外的動物。
在底納利公園,我們看到土撥鼠、山羊、麋鹿和熊等。這些動物動物園裡都有,起初我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然而,車子沒開一會兒又看到了牠們,就會覺得很親切。麋鹿壯壯笨笨的,不會讓車子,大搖大擺從我們車子前面走過,有時會滑稽地嗚嗚叫兩聲,好像一個頑皮撒嬌的小孩。
山羊則是成群結隊在山坡上吃草,安安詳詳的,大家透過望遠鏡很認真地看牠們。我說:
「山羊有這麼好看嗎?」
兒子說:「當然,牠們是貴族山羊,有這麼大的地方居住,吃最乾淨的草,喝最清潔的水,呼吸最芬芳的空氣。」
以前我一直以為熊是肉食動物,像虎豹一般兇殘;在底納利公園裡我看到的熊會吃草和樹葉,非常有趣。牠們四腳行走的時候,一邊走一邊吃草,看到樹木牠們會兩腳站立啃食樹葉,彷彿性情很溫和似的。
難怪美國兒童喜歡熊寶寶,玩具熊TeddyBear舉世皆知。聽說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發生後,台灣商人腦筋動得快,讓熊寶寶穿上美國國旗圖案的恤,還會唱美國國歌,結果大賣特賣。
底納利公園裡沒有賣吃喝的地方,只有一個賣紀念品的小店和幾個看風景的休息站給大家上廁所。偌大的公園不見一點污染,身在其中感到渾身的世俗之氣都洗滌乾淨了,我們決定再住一日。
第二天一早,兒子開車帶我們去沒有動物出沒的山區。下車之後我們沿著一條河流向前走,我走累了坐在一條長木凳上休息,讓兒子、媳婦帶著小孫女繼續前進。
河水潺潺,四周無人,長長的木凳任我坐臥。我大聲歌唱、深深呼吸,覺得此刻的自己也如同貴族一般。
從底納利回來休息了兩天,我們去觀光街吃飯、買東西。跟在那些老人遊客後面閒逛,我突然極為想念丈夫,對兒子說:
「要是老爹在就好了!你們公司有免費機票,我退休之後他就可以帶我遊山玩水。」
兒子又帶我們去俄國村,他說俄國人把阿拉斯加賣給美國人之後,有些人留下來沒有走,住在海邊以捕魚為生。
臨海的俄國村,長年受海風侵蝕,像古蹟一般陳舊。有家人剛捕到一條一人高的大比目魚,正在切割,全村的人都在圍觀。兒子問他們魚肉賣不賣,他們說不賣,如果我們要可以送。
圍觀的人聽到我們的聲音,把目光停在我們身上,小孩子更是看得目不轉睛。他們驚奇的眼神彷彿在問:
「你們從哪裡來的?外星嗎?」
兒子說:「我們變成他們的觀光對象了。」
我們走到一家賣紀念品的小店,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門關著上面貼了一張紙條:「出海打魚,請下次再來。」令人莞爾。
離開俄國村沿著海往前走,看到一些新興的鄉鎮。我們在一個有許多漂亮小屋的漁人碼頭停下來,吃剛從海裡捕來的大比目魚,喝俄國啤酒。
兒子殷切地幫我夾菜斟酒,他刻意的溫柔像似在說:「老爹不在了,我帶你遊山玩水。」我舉杯向他致謝,不覺熱淚盈眶。
回台灣的前夕,兒子帶我們到他住的附近散步,路旁的草地開滿了勿忘我,和像雛菊一般碩大的蒲公英。我牽著小孫女向前走,迎面來了一個東方面孔的女子,年紀比我略大,也牽著一個小孫女。
她衣著比我樸素,一直望著我笑。我以為她是從大陸來的,和我一樣到這裡看望兒子,也望著她笑。走近之後我們互道Hello,才發現她的話我一句也不懂。
然而,她望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驚喜,彷彿《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說這位神仙妹妹我見過的情景。
兒子看見了說那個女子是愛斯基摩人,他們的祖先是蒙古人。那個女子一定很驚訝,我怎麼長得和她如此相似。
兒子告訴我愛斯基摩人很單純,每天無憂無慮,吃得飽睡得著。他們把睡覺視為死、醒來當做生,因此,他們不計算年歲。你如果問他們多大,他們會反問你:「你是說大約嗎?」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快樂的人生。
回台灣之後,我久久無法忘懷阿拉斯加青綠的天空、山頂的白雪,滿地的勿忘我、像雛菊般碩大的蒲公英,還有那個愛斯基摩女子望著我驚喜的眼神。
──二○○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