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浩浩荡荡的一列车队自南门外进了永安城,直直驶向剑南大街。车队足足有半里长,马车绵延十数辆,辆辆满载着货品,车轱辘被压得咯吱咯吱响,他们自南门外的沙道行进城,进城后青石板踏马道上就留下一溜长长的泥沙印子,一直延伸到候府门前。
马上有一蓄着直胡的玄衣美髯公,微黑的脸膛炯炯大有神的眼,精神抖擞,正在对着闻声而来的四邻拱手致意。
“候老爷这次又贩货一去好几个月呢?收获可不小哇,你看那车轱辘都快给压弯轴啦!”有人出声热情的询问,带着善意的打趣。
“去了燕南呢,一路经汴梁过燕京插秦岭越北境穿过边境去到氐国,贩了些上好的茶叶,又收了些皮草回来过冬哩。”候深也笑呵呵的回答着,一面下了马,候府门内已经奔出一个管家模样的小老头,见了候大爷直接就牵了他的马,熟门熟路地招呼着后面的车辆将货卸下来,然后将马车赶去马厩。
“大家忙完了就各回各屋去见下自家屋里婆子和孩儿,晚间再到府里聚个头儿,把年节礼品分一分,然后大家就在屋里安心歇息着,过个齐齐整整的新年,大家伙儿说,好不好?”候深满脸堆着笑,高声朝随从们问道。
“大爷说好便是好嘞,我们全都没意见。”随从们都欢天喜地地应了,利索的卸货搬货,一时之间只见黑影幢幢来来往往,一片热闹非凡的场景。
管家轻手轻脚地跟着候深进了府门,候深先是问了问:“候全回来没?”,管家答:“回来了,大公子今年也回来了!”候深便扭头止了笑,重复着:“望儿今年也回了?他都几年没回了啊,今年怎么想起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左右是好事一桩。”候深这么说着,也有些渴切,脚上速度加快,就要往东集轩迈去。
“老,老爷……”管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候深扭头,眉头皱了皱,“有什么话就说,遮遮掩掩的干啥?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是出过点事情,前些天晴娘投水自尽了。”管家弯腰低头,快速地道出这事。
候深乍听晴娘二字一时竟怔住了,混身一震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又急又怒吼道:“这是出过点事情么?这是人命,人命啊!望儿呢,是不是跟望儿有关?”
管家见候大爷大发雷霆,再不敢多言。
候深愈发气极,指着白管家,双肩不停地抖动。正值晌午,明晃晃的冬阳照在候深脸上,他又微微眯了眼,才止住怒意,甩袖继续往东集轩而去。
管家又小跑着跟上,嗫嗫地拦住他:“老,老爷,大公子现在这会儿不在东集轩中。”
“那他在哪?”候深胸膛剧烈起伏,从牙间迸出话,又歪头拧了眉,双眉间聚成一个紧紧的‘川’字,那浓烈的眉毛还兀自突突地跳着。
“大公子这些日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莭雅院。”
“望儿呆在莭雅院干什么?那不是小苏丫儿的院落么,你不要告诉我,望儿还能跟苏丫儿整日玩到一处?他快二十了,又不是个傻子,还大部分时间都在莭雅院跟小苏丫玩儿?你哄老子作耍子呢?”候深闻言嘴都抽抽了,疑惑之情浮上面庞。
管家抹着汗,又颤颤地回话:“不,不是大公子傻了,是,是小苏丫傻了。”
候深这下是彻底的怒了,飞起脚丫就朝管家虚踹过去,“你说什么?刚刚说晴娘没了,这下又说小苏丫傻了?这候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使信通知老子啊?你们当老子是死人了?”
候老爷平日里一副笑脸迎人的相,谁也不知道他却是个火爆脾气,有时候一言不合就会抬起丫子踹人,虽然不是真踹,但是气势也极为吓人。
白管家可是在候家呆了几十年的老精怪,看候大爷气得这么深深,哪敢躲啊,反而上前半步将身体迎了上去。候深这才作罢,刚回府的喜兴瞬间被接连而来的讯息冲散。
待得真到了莭雅院,见着老太君同自家夫人,候深又不敢造次了。
候望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候深眼见着他行为举止均还算是谦恭,心头益发的担忧了。晴娘跟候望的事,府里人都是清楚的,他对晴娘的心思一直没放下过。晴娘当时匆忙下嫁给诸三,候望就闭门读了三年的书,三年间连东集轩的大门也少出,除了啃书就是侍弄他院里的兰草。后来,又千里迢迢的入了白鹿书院,一去则没回来过,任是府里老太君和生母再是挂记使信去,一概只回了信说要专心学问,今年诸三病亡晴娘新寡,他却突然回来了。
明眼人都知道,是冲着晴娘来的,偏生晴娘又出了这等事,他眼见得晴娘投水,此刻不过半月光景,言谈举止却见不着多余的忧伤,仿佛还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望儿。
可是,这不正常啊。
人讲究个七情六欲,有欲则有伤,伤了便要发泄,如果一味的埋在心头,只怕是已经伤到极致,无处可发了啊。这样的孩子,身体可是要出事的啊!
这样的孩子,如何还能责怪?
满腔的怒火此刻只化作满满挂忧,望儿啊,事情怎么变成如今这光景了!
候深别过头,又看了看老母亲哀伤的脸和夫人低顺自责的眉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细细将事情来由听了个分明,候深脸色又青中泛了黑。
晴娘之死,明显有着蹊跷!这一次,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是查出是谁在后面搅风搅雨,也绝不能轻饶!
“这个长胡子的人是谁啊?”苏丫本来刚熟悉了院中各人,堪堪记全了各人名字,突然又见到院外跨进来一个长了胡子的中年男人,大哥哥给他老老实实的作揖,白管家还好像有些怕他似的怵在门外不敢动,但他的脸倒是陌生得紧,便盯着候深怯生生地问床前的老太君。
候望听得这话,几步上前连忙握了苏丫的手轻拍:“苏丫莫怕,这是大哥哥的爹爹,你叫她候伯伯就好。”
苏丫听话地点头,顺势偎依在候望怀中,轻轻地叫了声:“候伯伯好。”
出门前,小苏丫还爬过他的马车底,藏在轱辘中间攀着,说是要跟他去氐国见识见识蓝眼睛长毛子的胡人。他抓住她,小丫头在他怀里窜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叮嘱他,“候大爷,你说话可算数哦,记得帮我带一头小雪狐回来啊!要不然,你可要小心你的胡子哟。”
兀自记得那双灵动狡猾滴溜溜转着的眼,与如今床上病歪歪倚着人,满眼怯生畏惧却乖巧的孩子,一点也对不上号。
这孩子随她的母亲啊,重情重义随性,一个晴娘之死生生累及一人痴傻一人深埋心思,候府之大不幸啊。
背后兴风作浪之人,其心已可诛。
再想想从氐国听来的传闻,以及回来的路上的一些细微异动,候深两眉间的褶皱又深上几分。家中突变,边境也有不安生的迹象,这天,是要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