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钊还是老样子,连一点都没有变。好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淡淡的月光照着他的脸。他的目光柔和,眼睛也很正常,并没有和之前一样红。他的病早就好了。
“现在你总该完全明白了吧!”文钊淡淡道。
文钊身边正站着一位一丝不挂的女孩。这一点令人忧心,却又毫无办法。奇怪的是,关于那女孩是如何出现的,辉夜却只字不提。
通红的双眼,雪白的长发。她的影子落在静谧的竹林里。她的玉体对月亮的光芒时而回应、时而不理,她虽不是辉夜,但却也在黑暗中微微散发出光辉。正是在报纸中和辉夜一起出现的藤原妹红。
片刻,辉夜移开目光道:“没想到,你已经和她……”
“说明,你的想象力还不够。”文钊笑道。
辉夜道:“很奇怪,原本不认识的人,怎么会……”
文钊反问道:“说得没错,但你与我不也是互不相识吗?”
“可是……”
“既然你可以在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为何她不能?”文钊的目光一直没从辉夜身上移开。
辉夜语塞,对话也到此为止。这一瞬间的感觉,宛如“尝遍人间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
她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妹红。
“就是这么一回事。”文钊接着道,“当所有人都以为上白泽小姐是我敌人的时候,其实我已经与她的好友相识了。”
文钊的一句话就令充斥着紧张气氛的现场化为一幅太平盛世的图画。
整个竹林好像就因他那一句话清净下来,只有几声叽喳的麻雀的叫声。
“简直没有比麻雀还可爱的动物。只要我一拍手,它们就会飞过来。”
月色愈加明亮,竹子伸向空中。在寂寥的深夜,文钊猛地拍了拍手。声音在风中消散,但麻雀一只也没飞过来。
“怎么都不飞过来?应该会飞过来的啊!”
文钊望着眼前的两位女孩笑了。他似乎以为麻雀在晚上也会出来觅食。
“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最需要感谢的,正是那位酒店的夜雀老板了。”文钊似乎准备大开讲座,却丝毫不考虑受伤的辉夜和着凉的妹红。
“要想找出对付敌人的方法并不难,难的是发现要帮助自己的人。那远比怀疑猜忌难得多。”
文钊看见妹红脸上的一丝笑容,那是象征成功胜利的笑容。
“说是感谢,其实有些言重,我只是在店里看见了竹笼。”文钊解释道。
这时,就连一旁沉默的妹红也忍不住感到疑惑:“就是那种普通的装杂物用的竹笼?”
“正是。”文钊道,“就算没有冬笋,也应该有砍竹子做竹笼的人才对。但我在竹林里却一个人都没看见。你猜猜那些本该采竹的人为什么不去呢?”
他只不过稍稍提示,两位女孩立刻便已经知道大概了。但若说心领神会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
“我当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能让村庄里的人全都不去竹林,这样的人并不多。我能联想到的自然是村庄里德高望重的上白泽慧音小姐了。”
慧音虽为半兽却保护村庄,所以她的话当然令人信服。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文钊低头盯着辉夜,慢慢道,“那时,村庄什么的全都消失了?”
辉夜当然明白:因为那个半兽为了保护村庄而隐藏……
她忽然停了下来。确实如她所想,慧音对村庄施展了幻觉之类的法术,但却没隐藏文钊。这样做除了让自己受到怀疑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好处。
“这次也是一样。虽然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她并没有伤害我。”
慧音确实从未直接伤害过文钊。他接着道:“这样一来,她的动机就很明显了。想让我通过怀疑她而找到居住在竹林里的另外一人。”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可惜的是,你却将永远亭隐藏了起来,让我迷了路。于是,我便很顺利地和藤原小姐相遇了。”
辉夜听着。听到这里,她几乎忍不住将肺中的血咳出。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
她本不该故意隐藏永远亭。
只可惜,那时她太沉得住气,导致后于妹红见文钊。才会造成现在这几乎无法弥补的错误。
“利用满月时妖怪的强大,占了天时。再引出藤原小姐,使她失了地利。再以多取胜,得了人和。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算无遗策。”文钊笑道,“只因我来竹林,刚好是满月的前一天。所以,我可以理解你为何不肯见我。”
若给予文钊过多反应的时间,恐怕又会失去机会。她除了自己以外绝不会相信其他人的。
“所以,从拒绝与我相见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夜更深了。
文钊与妹红已经离开。只剩下辉夜一人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这些,辉夜一直看在眼里,但她一言不发,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她对于自己的命运似乎采取了绝对自由放任的方针。哪怕她那几乎致命的伤口立刻痊愈,大概她也会照常躺地那里,不动声色地观察。
对于文钊的病来说,她是最重要的药。她只差半步就可以成功。
可是现在她在文钊眼里,竟似已变得无足轻重。
“所谓的‘相见恨晚’,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辉夜竟笑了起来,抓住那支箭,用尽力气插了进去。
她的身体在渐渐变冷,和尸体一样冷。
竹林里又多出了新的一具尸体。
……
丑时,万物沉寂。
竹林中的一间小屋,确实非常隐蔽。
经历了之前的事,两人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不知不觉一切忧烦都已飞到九霄云外。
妹红换好衣物,正坐在简陋的房间里。她适度的风姿,漂亮得无以言喻,极尽曲线之美。沉思冥想的神情,委实难描难画。尤其她在月光之下正襟危坐,尽管身姿显得那么庄严肃穆,而那光滑的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令人觉得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
妹红缓缓道:“你可能有些奇怪,为什么会让你当着辉夜的面说出那些话。”
文钊道:“我不奇怪。”
“哦?”
文钊微笑道:“一般人有一般人的兴趣,不死人也会有他们的无聊。只可惜,不仅要看没穿衣服的你,还要令你着凉感冒。”
“反正又不会死,也不会得病。”妹红也笑了,但笑容中却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辛酸。
辉夜与她同为不死的人,已尝尽人世百态。而现在对她们而言有趣的事,或许只剩下两人之间无穷无尽的争斗了。所以,就算两人已觉得厌倦,甚至觉得恐怖,也绝不会停止。
“那对老夫妇……确实是如辉夜所说……”短暂的沉默之后,妹红继续道,“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
文钊道:“我相信他们并不是你杀的。”
“我如果是从那对老夫妇手中抢走药,恐怕也认不得你了。”妹红打趣道。
“哦?”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妹红率先问了出来。
“梦里。”
“什么梦?”
“四周都是尸体,被刀砍和烧焦的残骸。死相极其恐怖。”文钊道,“同样的梦,已经不知多少次了。”
妹红低头轻声道:“真是恶梦。难道没有什么幸存者吗?”
“一位相貌极美的少女,还有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虽然头发变了,但外貌并没改变。”
这梦境如今虽是记忆犹新,却真是所谓“暗中相契约,怎得梦里见”,终究缥缈而不可把握。文钊见妹红并不排斥这个话题,也好奇她是如何认得自己,便接着聊了下去。
妹红道:“还记得《竹取物语》的结局吗?”
“天皇派遣一批人将蓬莱之药送到富士山烧毁。”
“领头名叫岩笠。当他们准备将药壶扔进火山口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女子。”妹红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陷入了不好的回忆,“外貌极美,她自称咲耶姬……”
咲耶姬,正是众所周知的富士山山神。
“她的出现导致岩笠无法完成任务。别说烧掉药了,就连生火也不行……更可怕的是,她还将药壶中装的是不死药这件事说了出来。”
不死之药遇见了贪婪的人,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文钊试探道:“于是他们就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你一人,得到了蓬莱之药。”
“尸体之中还有被烧焦的痕迹,那可不应该是人类能做出来的。”妹红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大概是咲耶姬杀死了那些士兵,留下了我和岩笠两人。”
“难道说……”文钊几乎能猜到之后发生的事。
“咲耶姬让我们将药壶供奉在八之岳山,那里的山神是她的姐姐——石长姬。”妹红垂着头,慢慢接着道,“岩笠当即便向咲耶姬道别,准备制订前往八之岳山的计划。而我则慢慢跟在他身后……我对岩笠没有任何怨恨,反而还心存感激,但……”
护送不死之药,怎么可能会带上小女孩?所以,他们一定是在山上相遇。妹红所谓的感激之情,也就是受他帮助爬上了富士山顶。之后发生的,妹红虽没说出,但肯定是杀掉岩笠,夺走了蓬莱之药。
“我认得你,只因为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那时的情景。”妹红抬起头,接着说,“成为不老不死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整件事,包括辉夜调查清楚。那时,我找到了收养辉夜的老夫妇的家……”
“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文钊问道。
“不知道……而且他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
“但肯定是毒死。”想到了之前辉夜的话,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文钊不由肯定道。
“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感到后怕。或许蓬莱之药……本身就是毒药。那对老夫妇因病危而服下了辉夜留下的药,然后因此中毒身亡。天皇在得知这一切后,也不打算冒险服用,于是派人将其送往富士山。”妹红说道。
能在不死之药面前选择放弃,这种行为实在可疑。但如果蓬莱之药是毒药,妹红又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面对这样不可解的问题,两人都没再接着讨论下去。
“在那以后呢?”文钊忍不住问道。
“之后的三百年里,我几乎是躲着其他人生活。”妹红忽然笑了笑,“当然,你若想问击退妖怪的话……那时我确实受人委托去治退过妖怪。”
“那么你们之间的仇恨……”文钊很好奇辉夜与她之间的事。
没想到妹红竟笑出声来:“其中的原因嘛……我也快忘记了呢。”
“你的父亲真的是藤原不比等?”
这一次,妹红沉默了。这种沉默,正是被说中心事的沉默。
文钊接着道:“也就是说……你就是《竹取物语》的作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第二个对整个故事全都了解的人。故意在故事中讽刺自己的父亲,只为让其他人永远也猜不到,作者竟然是不比等的女儿。
“你也是一位有胆量的人呢!”妹红笑了,然后站了起来,拉开门,“来试胆的那群家伙看来要到了呢。”
“你要去?”
“为什么不去?”妹红已经走出了房间,“反正又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