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镇大街，在警差的护拥下，一身破烂打扮的孙木林坐在抬椅上颤颤悠悠而来。就在离四平戏园不远处的墙角下，孙大人吩咐手下止步。孙木林下了抬椅，吩咐官差们在这里等候，他只与平民打扮的邵元庆两人去四平戏园。
四平戏园大门外围满了想看戏的街坊乡亲，商会帮二当家的孬儿与几名商会帮勇在门前把守。春生叫花子也在门前大街上焦急地盯着街口。四平戏园里一阵掌声传出，凤阳歌乐声响起，戏已开场了。
孙木林与从远处走来，春生一眼认出孙大人又惊又喜，差点叫了起来。回头一看商会帮，便又忍了下来，心想，这回老螃蟹又有好戏看了。
听着戏园里的乐声，走在街上的孙木林忿忿地自语说：“请我来看戏，没等我到就开场，真是没把老子放眼里。”说着已到了四平戏园门口。
见来的是叫花子，孬儿横在那里拦住去路：“进去听唱，叫花子还不够格！”
孙木林盯着站一边的春生问道：“你就是那天去县府的春生？”
只说了一遍，孙大人就记住了他的名字，春生很是吃惊：“回老爷话，小的正是。”孙大人指着孬儿问道：“他是何人？”春生小声道：“商会帮二当家的，名叫孬儿！”
孙木林两眼瞪着孬儿：“你个孬儿种，你看我够格吗？”
孬儿恶狠狠地骂道：“糟老头子你想找死啊，快给我滚蛋！”
孙大人慢步走上前，抡起右手臂冷不防朝孬儿左脸上狠狠一记耳光。就这一耳光，孬儿接连倒退几步后又踉跄着倒在地上。虽说孙大人身材瘦小，可这记耳光打得却是干净利落清脆响亮且力气十足。
孬从地上爬起，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孙木林大怒：“你个老不死的也敢打老子！”
孙木林又凑到孬儿脸面，二话没说，抡起左胳膊朝着孬儿右脸上又是一耳光：“老子在此！”
孬儿这回有所防备只是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就停住了。孬儿瞪着眼珠还想骂娘，可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位瘦小而出手利落的老人就是县太爷。知道这下闯了祸，孬儿扑哧跪地：“小的有眼无珠，望老爷宽容。”
孬儿跪地求饶，在场的商会帮也慌了神。商会帮二当家的向一个瘦老头子跪地求饶，这让门前看热闹的乡亲们捂嘴偷笑，有人还在小声骂道活该。
孙大人不再理会跪地的孬儿，倒背着手走进四平戏园。春生赶忙迎上前，带孙大人来到范寿先老人坐的茶桌前悄悄坐下。
见孙大人来了，范寿先快快起身施礼，孙木林悄悄拉范寿先坐下以示不要声张。
戏台上，兰一鸣正正声情并茂地演唱着：“老包子，不咋的，惹得会长生了气。食铺掌柜心也狠，宰人不在眨眼的。一个包子一千块，县太爷真是孙扒皮……”
“叭！”一声拍案巨响，震得茶桌上的茶壶茶碗叮呤咣啷跳动起来，人们吃惊地回首翘望。孙木林听不下去了，指着台上的兰一鸣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
见有人拍了桌子正想往下唱的兰一鸣惊恐地张着大嘴不知是接着唱下去还是朝那位拍桌子的老头吼上两声。那嘴就那么张着，半天没能合上。
牛绍堂站起，回头打量着叫花子扮相的孙木林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大吼一声：“哪来的叫花子？”孙木林厉声说道：“老子是你广原县的孙爷爷！”
牛绍堂瞪圆眼睛仔细一看，瘦小的面容，深邃而有神的眼睛，利索的扮相，他果真是孙大人。牛绍堂一怔，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颤惊惊从茶桌站了起来，慌里慌张来到孙大人桌前。牛绍堂一来，范寿先也顺势悄悄起身退下，回到了食铺。
牛绍堂站在孙大人面前哆嗦着说道：“孙大人早就来了，我……我……我是去请你来着，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就……开场了。都怪牛某我有眼无珠，牛某失礼了！”
牛绍堂万万没想到县太爷会到场，没人请没人叫，他怎么这时候又来了，这简直是出神仙了。还蒙在鼓里的牛绍堂此时也只能自圆其说了，秋正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了，他牛绍堂此时不这样说，又该说些什么好呢。
孙木林冷冷一笑：“请我，我要不来，那寡人也太不给会长面子了，况且我不像济南府的费厅长，没那派头。”
牛绍堂站在孙大人面前擦着额头汗珠：“孙大人，你听这唱腔……”
孙木林望着台上呆若木鸡的兰一鸣，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段子让人反胃，唱腔还是满顺耳的。再让台上那个种给我唱，我还没听够呢！”牛绍堂哆嗦得更加厉害：“这……这……”他不知道兰一鸣再下来该唱什么。
孙大人厉声地：“你再让他唱啊，你请我来就让我听这个？我扒你皮了？掌柜的宰你了？宰了你几斤几两？你咋瞪着眼珠子楞是说瞎话？”牛绍堂此时脸色青一阵黄一阵。孙大人扳着脸指着台子：“唱好听的那叫溜须，唱难听的才是忠言。你要不唱，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扒皮了！”牛绍堂擦额头汗珠直淌，道：“孙老爷，我再让先生唱段你没听过的？”
“外面的父老都在等着，不让他们进来，这不是在扇我脸吗！”孙木林递给身边的邵元庆一个眼色。
邵元庆来到街上，说明孙大人旨意，站在外面已等候多时的百姓乡亲开心地吆喝着一齐涌进四平戏园。
站在孙大人面前的牛绍堂边擦汗边道：“孙大人，您想听啥段子尽管说！”
孙大人望着进来的百姓，心平静下来，说道：“说实话，打我来到广原，就没人给我挑过毛病，我也不知自己身上毛病在哪，你牛会长算是头一个，其实我就爱听难听的，在衙门上听不到啊。啥难听就让他唱啥吧，我会摘耳恭听！”
牛绍堂站在那里半天，两腿开始发软，不住地颤栗起来。
秋正红弯着两腿、绉着眉头、紧并着嘴唇提着茶壶轻轻走过来，先是对孙大人点头哈腰，接着道：“老爷，您知道这戏台是谁的？”
孙木林望着牛绍堂：“不是他牛会长，谁能在镇上撑这大场面！”
秋正红瞪一眼牛绍堂，又望着孙大人：“这台子就是食铺掌柜的，四平戏班也是范掌柜的，要不让他们也唱唱，您听听，如何？”
孙木林笑着点头起来。
孙大人又拉下脸，不耐烦地朝着牛绍堂摆了摆手，让他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坐下去。牛绍堂丢了魂一般，两腿哆嗦着回到了他的坐位前，扶住坐椅扶手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吱啦一声快要散架了。
秋正红将茶壶往茶桌上一放，不再是老人模样，放松脸皮，直起两腿，飞一般向台上跑去。
转眼间，戏台上一阵紧忙活，月明已坐在扬琴前，秋正红手中捋着坠琴，春生手中拉着二胡，长顺这回当起了伙计，一个新的四平腔段子开始了。
秋正红脱掉伙计衣装，转眼变成了帅气的小伙子，只见他潇洒地坐在台上，娴熟地捋起坠琴唱起来：“马啸河的水来清又甜，县老爷坐到了咱中间。大街上叫花子老弱病小他厚爱，庄户人有冷暖他是咱的父母官。县老爷心眼好是咱百姓大恩人，孙大人重情义是咱广原县的包黑脸。一个老包子令大人直夸口，一场杂烩腔迎来老爷心里甜。咱这广原县的杂烩腔，能值多少银两多少钱……”
戏台下掌声四起，叫好不断。看众一角，偷偷跑来的惠萍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台上的秋正红，也跟着小声哼哼起来。
孙木林一拍桌子站起来：“绝腔妙唱，天下一腔！”
春生提着水壶凑过来，先是给大人倒上茶水，接着问道：“老爷，俺师父问了，叫花子唱的这腔能值几个子儿？”
“这个腔是宝腔，价无量！”孙木林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放下杯，起身大笑着便向戏台上走去。
早已偷偷站到一角的兰一鸣这回终于点了头，他服气了，他又该走人了。
孙木林站到了台上，望着台下站在茶桌周围那些穿着破旧的乡亲们，深情地说道：“尊敬的父老乡亲们，寡人乃广原县令孙木林，今天，是牛大会长请我来的，开始那唱，腔调还算中听，可听到后面这腔，那又大不一样了。老少爷们儿们，你们爱听吗？”台下一齐的高喊声：“俺爱听——”孙大人又问：“你们知道这腔的名字吗？”秋正红来到孙大人身边：“老爷，就等您来给取了。”孙木林继续说道：“你们手里的琴弦捋的得是那样中听，我看这戏暂且就叫捋戏吧。”
孙木林望着台下茶桌前坐立不安的牛绍堂喊道：“牛会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来说几句吧！”牛绍堂站了起来，不情愿地从台下走到台上，一个趔趄差点绊倒，慌张地来到孙木林身边。
孙木林笑道：“咱家门口的捋戏腔，我这是第一回听到，你来估个价吧！”
牛绍堂哆嗦着：“这么好的腔调难以估量啊！”孙木林板着脸，道：“一会之长和稀泥，你咋去把会费取。难以估量也该有个量嘛。”牛绍堂擦着额头泪珠：“……千金难买吧！”
孙木林大笑：“好，就依你了，再来个千金有何妨？”
这时牛绍堂眼前一片空白，胡乱说着：“太少太少！”
孙木林又问：“万金？”
牛绍堂哆嗦着：“不多不多！”
孙木林开怀大笑，朝着台下大声说道：“牛老爷发话了，捋戏腔是咱黄河口的新腔，千金难买，万金不多，听了这么好的戏，我孙某人也不能白听，这万金，我给捋戏班子出了！”
牛绍堂着急地说：“不能让您孙大人出！”
孙木林大声又问：“你出？”
牛绍堂打量着台下：“……我看这么着，我与下面商会商号来出吧，他们也不能白听白看吧！”
孙木林道：“好，今儿个咱们来听唱的算是些有福之人，也是咱东镇乃至广原县的豪门大户，听了这捋戏，从身上拔根毫毛儿也算是对我广原捋戏的一份心意。牛会长也说了，为了给这捋戏班捧个场，愿意出血的请上台吧，这回当着乡亲的面，看看哪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机灵的长顺赶紧从练功房中取来一个钱盒子放在唱台中央。商号与牛绍堂请来的客人纷纷走上台来，在孙大人与众人面前慷慨解囊，以示阔绰。
食铺内，范叔早已把馅和好，面是豆花和的。豆花赶皮儿，梦芸和巧儿包，要说擀皮儿，豆花那可是拿手绝活，她能重叠着一下子擀出十个厚薄大小一样的皮儿，且出手快，一个人擀，能供上十个人包。梦芸和巧儿包的包子个个如元宝，肚圆褶儿多又喜祥。范叔如今插不上手了，也只能坐在灶台前拾掇烧柴准备生火。等包完后，烧火的事三个姑娘也会抢着去干，范叔只好坐在一边的饭桌上喝着大茶当看客了。
这回他们包的包子出奇的小，蒸熟后三个五个也填不满一张嘴。这是秋正红吩咐的，范叔与三姑娘不知其中用意，问也没问出个名堂，秋正红只说了句好戏就在这包子上，范叔与三姑娘只好按照吩咐去做。
正当三姑娘有说有笑地围着面板包着包子时，白龙洲将随身带的银两放到唱台的钱盒子后离开了牛绍堂便从后门悄不声地溜了进来。
白龙洲进到食铺，装模作样地先是打量一番墙壁上悬挂着的孙大人那端庄大气的墨宝，又看一眼饭桌前正在倒茶喝茶的范寿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正在忙活的三个姑娘身上。
见白龙洲进来，范叔没有理会。梦芸知道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于是忙凑上来故意挡住他的视线，问道：“先生，你也想尝一尝孙大人吃的老包子？”
白龙洲紧盯着有些眼熟的豆花背影，道：“我来找个人！”
梦芸把脸一拉：“找谁？”
白龙洲冷笑道：“一个叫豆花的小娘们儿。”
听到白龙洲的话语，豆花一惊，擀面杖压到正在转动面皮儿的手指，豆花啊了一声，便又继续擀起了起来。
梦芸放下手中活，来到白龙洲面前生气地质问道：“谁是小娘们儿？豆花是谁？是你娘还是你嬷嬷？”
白龙洲有些火：“怎么对我说话？她是我媳妇！”
梦芸把脸一拉，突然大喊一声：“孙老爷——有人在这找茬了——”
听到喊声，邵元庆带警差持枪从前门一步闯进。白龙洲说来动作也利索，头也不抬从后门哧溜一下小跑似的溜了出去。
三姑娘望着白龙洲那副狼狈模样，格格大笑起来。
范叔也坐在那里乐了，见到警差进门，忙起身为他们端茶，邵元庆微笑谢辞，带警差走出食铺前门，回到原位列队站在了门前。
又到吃饭时辰，孙木林倒背着手面带笑容从后门走进食铺，紧随其后的是板着脸面的牛绍堂，他是一万个不情愿进这个门的，他知道，这回进来，这位知事大人又要让他出血了，只是要出多少心中没底。
今儿食铺里没招应客人，一个食铺，就是为孙大人与牛绍堂二人准备的，这也是秋正红的吩咐。
二人在饭桌前相对而坐。“包子来了——”秋正红早已伙计打扮来到食铺，将热腾腾的笼屉放在孙大人与牛绍堂饭桌上，接着就掀开笼屉盖子。
一股热气与浓香气直扑孙大人与牛绍堂脸上，孙大人闭嘴长吸，又张着嘴呵了一口：“呵，好香啊！”
热气散去，笼屉上密密麻麻摆着指头肚大小的袖珍包子，虽说包子小，可它肚儿是肚儿褶儿是褶儿，白白胖胖，犹如一群盘腿而坐的胖娃娃，天真又可爱。孙木林先是一惊，接着开心地大笑起来：“牛会长，这回怕是你一口十个也真的填不满了。”
望着笼屉中规规矩矩转着圈摆放的包子，牛绍堂如摆眼前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金元宝，又一阵热气扑到他脸上，身子一晃，眼前一花，身子一晃，他似乎经不住这般折腾了。找书苑 ｗww.ｚhaoshuｙｕａn.coｍ
秋正红看在眼里，故意说道：“老爷，您看牛会长，是不是让包子给吓着了！”
孙大人看了一眼牛绍堂，故意咳了两声。牛绍堂被孙大人咳声惊了一下，用力睁大眼睛，挺一挺腰板，又打起了精神，终于没有瘫在地上。
孙木林望着笼屉说道：“牛会长，你吃啊！”
牛绍堂有气无力地应道：“大人先品！”
孙木林不再理会牛绍堂，先是捋一把衣袖，伸出右手，用拇指与食指轻轻夹起笼屉中间那个包子，又轻轻放进口中，故意叭嗒叭嗒咀嚼起来，边嚼边说道：“真是香啊！”
牛绍堂呆呆地望着孙大人，听着孙大人嘴里的叭嗒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孙大人继续说道：“今天听的这个捋戏腔，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中听的腔，虽说我不会唱，但我会听，好听不好听我听得出。这包子虽说我不会包，但我会闻，我一闻便知好吃不好吃。可自个身上的毛病，自个是感觉不到的。不过，只要能给乡里乡亲一个乐子，不管是谁，就算将我唱成狗屎一堆，我心里也是舒坦的。只是牛会长，别因今儿我来又给气着了，商会还得靠你来掌管，街上还得你来招呼，吃饱喝足才能干事嘛。”
此时的牛绍堂已无心眼前的包子而真的晕头转向起来，脸色红一阵黄一阵，紧握凳子扶手的那只手突然松开，身子随即从凳子上摔在地上。
孙木林很是扫兴，大喊一声：“抬出去！”
商会帮从前门跑来，赶紧从地上扶起牛绍堂，一家人搀扶着走出了食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