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落班，“矮怪”卢卡斯晃晃悠悠的走出银行大门，在职员的礼别声中坐上小汽车。
他揉着隐隐发酸的大腿与膝盖，脸上多了几丝疲倦。
尽管卢卡斯是法国人，可在赫尔辛基这座城市待久了，他也染上不少英国人的习惯，最典型的就譬如喝茶。
一般来说，一个标准的英国富裕家庭每天至少要喝五次茶。
早晨醒来，主人会靠在床上喝一杯醒早茶，提神醒脑，称为“Early_Morning_Tea”。如果有客人，早茶就是问候客人的最好方式。
上午１１点左右，是红茶佐茶点，称为“Eleven‘s_Tea”；中午午餐时要喝奶茶；下午５点左右则是著名的下午茶“Five_O‘clock_Tea”；另外晚上睡觉前还要喝告别茶“After_Dinner_Tea”。
此外，还有名目繁多的茶宴（Tea_Party）、花园茶会（Tea_in_Darden）、野餐茶会（ic_Tea）等，花样百出，煞费周章。
甚至有时候，卢卡斯会怀疑，英国人当初打的就不应该是一场鸦/片战争，而应该是茶叶战争才对！
从根本上谈，是由于英国国内对茶叶巨大的消费才刺激了不列颠的对外贸易和殖民扩张，尤其是英国为了改变茶叶输入、白银外流的窘境，最终选择将鸦/片大规模的输入中国。
所以说，撬动战争的不是鸦/片，而是茶叶，是英国人的那一点点口腹之欲才对！
“做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做一头快乐的猪，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学着《哈姆雷特》里的台词，卢卡斯自嘲自笑。
同往常一样，在公务结束之余，他们这批银行金融家们还要相聚着交流信息，开个共同促进的小会。
当然，是以下午茶的名义展开。
就像英国人认为一起喝下午茶的人才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样，能同“矮怪”一块儿喝下午茶的，不是短吻鳄也是森蚺。
“给我来一份晚报！”
坐车早到的卢卡斯，随手丢出枚金马克给侍者，同时强调：“记住，报钱１０盆尼，你的小费只有２０盆尼，不多也不少，明白了吗？”
瞅着小气抠门的法国人，那位侍者暗地里撇撇嘴，不情愿的向街角报刊亭跑去。
“来一份晚报，记得找零！”他边招呼边递上马克金币。
“就一份报纸？”贩卖者有些疑惑。
“对，就一份！”侍者抖动嘴角，无奈多吐了句，“记得找零里给我留两枚１０盆尼硬币……”
“哦，那叫你来买报的定是个吝啬鬼！”
“不，您说错了，他是葛朗台！”
“有区别吗？”
“有，因为是法国佬！”
“那我推荐你买这份……”贩报人递出印有《极星报》字眼的晚刊，解释说，“里边刊登的《动物庄园》小说很有趣，通俗易懂，让人一看就心通气畅！”
“心通气畅？”侍者皱了皱眉。
“对，你看了心气通畅，他看了绝对不通畅！”
贩报人翻开报纸内页，指着其中的某一段念诵。
“……永远记住你们的责任是与人类及其堕落习惯势不两立，他们或许曾经是猿猴，但现在同我们毫无相似之处。所有靠两条腿行走的都是仇敌，所有靠四肢行走的，或者有翅膀的，都是亲友。还有记住：在同人类作坚决斗争的过程中，我们不要模仿他们。即使征服了他们，也决不沿用他们的恶习。”
“好，就选这份！”抱着能多少恶心一下的期待，侍者用劲点头。
接着，他将找回来的钱同那份《极星报》晚刊，一齐递给卢卡斯。
“动作太慢了！”
嚼着削成片的香瓜，卢卡斯大肆批评：“你买一份报纸耗费的时间，我当年能买两份，想要‘人往高处走’，当上领班或经理，抱着这种半吊子心态是绝对不成的！”
说罢，他将余钱搂回裤袋，言辞失望的补充：“本来，如果你干得又快又好，我还打算多给你一马克小费，可惜……”
摇了摇头，卢卡斯挥手示意那名侍者退下。
他翻开报纸，也不管对方将来怎么想，就着版面上的黄色新闻，一目十行阅览。
这里要说明的是，新闻学意义上的黄色新闻，并不局限于色情，内中还包括战争，灾难，失事，犯罪，甚至体育竞技等等，判断黄色新闻的标准其实并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
究其实质，黄色新闻就是一种以轰动性，刺激性为宗旨的报道模式，其基本特征就是尽可能的耸人听闻。
未来在网络上多到水漫金山的各种“标题党”，其手法伎俩与黄色新闻可说是一以贯之，师范古人。
当然，２０世纪初叶，未来的种种“嘴炮”“嘴遁”，譬如“平独镇露三千兵，冈比亚黑叔凌中华”之流的，仍未肆意猖獗到令读者群众审美疲劳的地步。
在大众报刊时代初期，黄色新闻作品往往针对那些充满刺激血腥的细节，用不厌其烦的笔触展示并描写，流露着一种如获至宝、把玩不已的窥视欲望和低级趣味。
“《当心，约翰·格拉芙顿号再临芬兰！》”
“痴心妄想！”
“《宪法党在行动，他们会策划一起更大的阴谋吗？》”
“耸人听闻！”
“《三女二男间的生死纠葛，是人性缺失！还是道德沦丧？》”
“切，无聊！”
翻过一页页半真半假的文章报道，卢卡斯终于将目光稍稍停留在某篇转载新闻版面。
“《惨，千人海难谁之过错，对幸存者的跟踪报道！》，据来自巴黎的利昂汀·奥巴特小姐讲述，在撞上冰山后，根据海难传统，女人和孩子优先进救生艇，当时她的挚友本杰明·古根海姆先生同其贴身男仆吉利奥一直在极力帮助别人，直到救生艇上没有男人的空间为止……”
“（奥巴特小姐亲述）当时一切都乱套了，乱极了，我在午夜时分被匆忙喊醒，然后本杰明写了一条消息让救生艇上的船员带给他家人……哦，抱歉（她当时泣不成声），请容我稍稍冷静一会儿……谢谢，总之他们看到事情不可避免，决定做最后的修饰……他们回到船舱，换上晚礼服，然后回到甲板上……”
“那时船员对他们的打扮深表惊讶，可本杰明却说——‘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准备像绅士一样下沉’……于是，于是（她再度啜泣），本杰明他们就同其他１５００人一起，随着白星航运的泰坦尼克号，再也……再也见不到了（奥巴特小姐哭晕了过去）……”
看到这儿，卢卡斯不由叹了口气。
他虽不太清楚奥巴特小姐是何人何出身，但那位本杰明·古根海姆的姓氏已充分说明，有时候上帝真的很公平。
名享美国，毁誉参半，被社会公众们视为与洛克菲勒、摩根、哈里曼同列的“巨富恶魔”中的一员——古根海姆家族。
这位亿万富翁的后裔，照样葬身在冰冷的大西洋底。
“哼，一定是那帮拉比们（对犹太人的蔑称）对耶稣基督不敬，不承认新约的缘故！”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卢卡斯虔诚祈祷。
他将报纸再翻，放松的顾盼文学专栏。
随着１９世纪３０年代报刊的大量增加，为了适应读者需要，报社们竞相开辟文学专栏，于是连载的通俗小说也就应运而生。
从早期的象征主义文学，发展到表现主义文学，存在主义文学，再到现今最流行的意识流小说，文学因为通俗而沟通大众，呈现出百花齐放姿态。
“呵，看小报，卢卡斯，你也有这么无聊的时候啊？”
中午时才见过面的马克西姆，走近来说。
他点了一杯热咖啡，同时抽出份巴黎出版的时尚杂志，挑起二郎腿，晃荡晃荡翻着。
“有啥好奇怪的，先生？您敢说自己当年没追过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心有旁骛的扫过一排排铅字，卢卡斯懒洋洋回应。
在赫尔辛基待了七八年，别的不敢说，至少芬兰语同瑞典语是双修功成，听说读写一项不漏。
“自然，《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八十天环游地球》什么的，我都有收藏！”马克西姆一脸自豪。
在民族主义泛滥的年代里，谁都认为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尤其是法国人！骄傲与自豪，是他们征服世界的源动力。
“别忘了，还有《神秘岛》和《格兰特船长的女儿》！”
卢卡斯将目光从报纸上短暂挪开，偶尔谈及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这位继凡尔纳之后最富盛名的科幻小说作家。
可惜，原历史上属于他的荣誉，开启反乌托邦小说流派的《当睡者醒来时》，注定不会再有开山怪的头衔光环加身。
因为某人已抢先一步。
“呵呵，《动物庄园》？真是肤浅可笑的攻击！”
眼见同行在阅读连载小说，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 马克西姆插嘴道：“我真难以置信，居然有人会喜欢看这类胡说八道的寓言故事，哈哈哈，动物们联合起来反抗人类奴役？这真是笑死人了，莫非猫和老鼠，狼和羊也能亲密无间的团结在一起？”
“不，我倒觉得那像是作者的某种伏笔……”卢卡斯托起下巴软肉，短暂思索说，“你看里边冒出的那些个反人类动物角色，有主张‘只要杀了人类，我们就能幸福’的未驯服野马蒲东，有主张‘用有限偷懒来要求提高待遇’的驴子乔治，还有主张‘犬本主义’的牧羊犬萨尔，里边的种种动物形象，似乎都与现实对得上号，排得进座次……”
“嗯，照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马克西姆挠了挠耳际鬓发，也便开玩笑的说，“莫非，作者接下去要写的是１８４８年欧洲革命，或者是二月革命，准备让农场主路易或奥尔良先生亮亮相？”
“不，或许是尼古拉先生也说不定……”
卢卡斯在此节幽默的提名欧陆宪兵司令大人。
“那么打个赌如何？”
“可以，二百芬兰马克，怎样？”
双方拍了下手掌，随后站起身，迎接鱼贯而入的老朋友。
众人们在下午茶的时间段，相互交换一些有价值商业讯息，谈论纽约、伦敦和巴黎的股价走势，债券，贴现，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他们和他们的同行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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