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二跟着狱卒进了地牢，微弱的光从牢房上方巴掌大的窗口透进来，照到昏昏沉沉的狱中，牢房地上，一半铺着稻草，稻草颜色早就变成灰黑，腐臭霉烂，另一头放着马桶，因空气不通，尿骚味充满整间牢房。
前方的老狱卒却象眼盲鼻塞了一样，一步不停地朝前走。
诸二皱眉，从怀中取出鲛皮面具戴上。
老狱卒眯着眼看了看他，似嫌他矫情。
这狱卒的父亲也是狱卒，家传绝学叫鸳鸯手，又名连理枝。两人打过多次交道，诸二亲眼目睹，他将身高体重都远超于他的人制得服服帖帖。
诸二试着想了想，自己要是落到他手里，诸二不由又看了看他的巨臂，若不提防，怕也会中招。
据老狱卒有一次心情好时吹牛，那巨臂是自幼练，初时，每日吊十斤重的石块，吊上十个时辰，再慢慢加重，时间也渐渐变短，手臂随之变得犹如石头、铜、铁，练到他父亲那样，便可刀枪不入。可惜他幼时贪玩，练功时偷懒，把石头换了，没有练成。
老狱卒被酒彻底毁坏的声音响起：“在下面。”
县衙牢房共两层，下一层是地牢，关押重要囚犯。诸二倒没想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娘子需要关在地牢。
狱卒虽举着烛火，望去也是漆黑一片，诸二一时竟无法下脚，踌躇着，怕踩中什么不明不白之物。
黑暗中传来老鼠奔跑，打斗的吱呀声。
老狱卒打开牢门，微弱的烛火照不亮太大范围，看上去仍是一片晦暗，诸二只得唤道：“妘小娘子，过来！”
只听一个幼女怯怯地答道：“谁？”
诸二听见声音，不再废话，上前一把抱起妘瑕，吓得妘瑕乱踢乱打。
诸二拍拍她背，道：“别怕，我来接你出去。”抱起妘瑕，快步出了牢房。
外面天光大亮，妘瑕的眼乍一见光，被刺痛得落下泪来。
诸二埋怨道：“你怎么这么臭，你在狱里呆了多少天？也不至于啊，你是不是在里面四处打滚了？”
妘瑕急了，道：“我才没有，我一直靠墙坐着。”
诸二心中一动，问道：“为何一直靠墙坐着？”
妘瑕道：“那间牢房里有鬼，一到夜里，便不住地呻吟喘气，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说，我冤，我冤，问他冤什么，他却不答。”
诸二将妘瑕抱上马车。
车内端坐着一个美男子，两眼似若含情，鼻头饱满，嘴唇殷红，如一朵开到极艳极灿烂的红山茶，但诸二清楚，这朵山茶自十二三岁绽放以来，又已经十年不败了，正是白公子。
妘瑕使劲眨了眨眼，道：“车里点了烛吗？”
诸二道：“没点，怎么？”
妘瑕小声对诸二道：“那怎么，他好似在发光？”
白公子“噗呲”笑了，眼里竟然罕见地有了笑意，问妘瑕道：“饿吗？”
妘瑕摇摇头：“那个长得凶巴巴的大爷每日送两次饭，都是糟糠掺碎谷，初时吃不惯，后来饿厉害了，能全部吃完，一点不剩。”
白公子不再废话，问：“你想报仇吗？”
妘瑕道：“你是谁？”
“我是白公子。”
妘瑕道：“我为什么要报仇？”
白公子沉吟了一下，竟然犹豫道：“我带你去客馆，你家家奴在那里，你想知道什么，让他告诉你。”
“诸二，走吧。”
诸二点头，坐到马车前方，“吁”地一声，驾着马车慢慢朝前驶去。
行了不到一炷香，马车在一间客馆前停下，飞檐红柱，正中挂着一块牌匾，上写着“鸿旅客馆”。
这家边城的鸿旅客馆是白公子开的，开这家客馆可是费了大劲，给汉王送了好几批奴儿。
好在那些奴儿也没花什么钱，汉军在前面打，他跟何三娘便跟在后面捡，要奴儿听话也不难，白公子有药，不愁他们不听，难的是时间太短，那些奴儿没经过正规调教，一个个都傻傻呆呆的。他和三娘子打了好几顿，交给江齐时，勉强看得过去。
三娘子说，她再也不想干这种差事了。
诸二不懂她，他自己是被他爹卖了的。他爹好酒好赌，先卖了他娘，但没卖几个钱，成年女人在银霜国不值钱，小孩才值钱，他爹不卖他，也不是舍不得，是想等更好的价钱。
他从小就手长腿长，力气大，一看就是个皿器的料，好皿器都值钱，仅次于上等瓷器，他长到十岁，再大就不好卖了，他爹才把他给卖了。
卖他的前几个月，他终于不再挨揍，皮外伤和骨头也养好了。他爹又从外边领了个女人回来，说是买的。一到夜里，那女人就哭得极其凄惨，象嚎丧。他还没走，那女人的肚子就大了一圈，他爹得意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肚子说，一定要生儿子。
那个鼻青脸肿的女人问：“要是生了女儿呢？”
他爹说，“那就卖了你，让你女儿生！”
那时，不知为何，他突然生出一股勇气，举起面前烧得滚烫的鼎向他爹头上砸去。
屋里立时飘起一股肉香，然而他爹并没有立即倒下，而是面目狰狞地朝他扑来，似乎愤怒多过于恐惧。
他又惊又怕，举鼎接连砸了下去，鼎中的滚粥倾倒出来，烫伤了他的脸、手臂、脖子、肩膀和胸口，然而他感觉不到痛，直到看见他爹的脸变形，脑袋也变形，成了一坨可笑的肉饼。
他停下来喘气，激动又兴奋，甚至没察觉那个怀了孕的女人拉着他冲冷水，又给他涂上茶油。
很快，官府找上门来，把他关进了牢里。
接着，谷家也来了人，来的就是当时只比他大一岁的白公子，那时他还不叫白公子，叫谷笙歌。
谷笙歌坚决要带他走，说谷家买下了他，他就是谷家的人，别人无权处理谷家的财产，否则就是侵犯谷家的私产。
从那时起，他就跟着谷笙歌，再没吃过什么苦。习武也一样，他天生就是练武的料。
后来他才知道，谷笙歌这个名字出自一首诗，“笙歌把酒昼夜短，记取红烛照明月”，意思是火烛下的他，像明月一样耀眼，使白天和黑夜都变短了。多好听的名字，不像诸二，一听就是随便起的。他怎么就不要笙歌那个名字了呢？白公子有什么好的？
诸二下了马车，打开车门，伸手来抱妘瑕。
小娘子大概还记得他说她臭，赌气道：“我不要你抱。”
诸二笑笑，退开。
又或者，就算他脸上戴了面具，她也怕他？
妘瑕跳下马车，腿一软，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诸二“噗呲”一声，小娘子白了诸二一眼。
白公子也下了马车。
诸二在前，白公子在后，三人进了鸿旅客馆。
一进客馆，早有仆从迎上前来，诸二道：“我们上楼。”
上了二楼，诸二推开一间厢房，一个中年男子正垂头坐在榻上，交握双手，身体紧绷。
诸二道：“妘善，白公子带妘小娘子来了。”
那人四十来岁，满面风霜，面色仓皇，见他们进来，立即慌慌张张起身，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
诸二向两人道：“这是妘家的家奴，我从衙役手中买下的，花了五千钱，加一把宝剑。”其实不值这个价，不过对方又送了几个不值钱的成年男人给他，这些成年男人被牢狱折磨成了残废，可以送到玉矿去干活。
妘瑕道：“你是谁？”
妘善早已跪下，两掌向上，以头触地，道：“小娘子，我是妘家家奴，妘郞君一向安排小的在外干活，是以小娘子很少见到老奴。”
妘瑕轻声道：“你站起来说话罢。”
妘善摇头道：“老奴不敢。”
妘瑕生气了：“站起来！”
妘善跪坐起来，道：“小娘子恕罪，”
妘瑕叹了口气，道：“我爹娘现在何处？”
妘善放声大哭，找书苑 wwｗ.zhａoshｕyuan.com 悲恸地说：“妘郞君和妘娘子已经去了。”
便是这人指证妘县丞与煌王勾结的。瞧那双猪眼，也就只能骗骗小孩儿。诸二心里替妘县丞不值。那些混蛋干活一点都不认真，随随便便写了几封书信，就说是妘县丞写的。假书信，假银子，假证人，慌慌张张地把人砍了，像是怕妘县丞的朋友回来。
江齐又说，也不是怕，主要是要断了妘娘子的念想。说完又像要泄露什么秘密般，对诸二道，他那个朋友，可是汉王惦记了好久的人。
诸二问，此话怎讲？江齐道，没听说过不怕偷，就怕惦记吗？说完哈哈大笑。诸二不由感慨，长得一表堂堂，实则比他这个丑八怪卑鄙无耻许多。
妘瑕面露惊奇之色，问妘善道：“你说什么？他们去哪里了？”
妘善涕泪交加，用衣袖抹了一下脸，道：“小娘子，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妘瑕茫然地望向白公子，又望了望诸二，似乎寄希望于他们否认她听到的噩耗，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道：“他说什么？他说谁不在人世了？”
诸二心中不忍，不敢看她。白公子却道：“你爹，你娘，都死了。”
妘瑕整个人抖了一下，两眼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妘善止住哭泣，擦了一把脸，望向白公子，看他示下。
白公子微笑，咬了咬牙道：“真没用。诸二，先上路吧。”
诸二犹豫了一下，还记得妘瑕不要他抱，说道：“三娘子在就好了。”
白公子道：“好了，回去就放她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