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将军庙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赵向东小时候也曾经疑心夜叉岭后面真的有一座道观，因为他十岁时，曾经在这坡下见过一次道士。他还记得那天他整个下午都在与一伙小孩儿在乱葬岗捉迷藏，因为他躲到了坍塌的坟洞里，其他小孩儿一直都抓不到他，直到太阳落山时分他才得意地从坟头里钻出来，此时其他孩子早就把他忘记，自己回去了。他拍拍衣服走到坡下，只见落日余辉下，一个面容憔悴的道士正从夜叉岭下大步走来。那道士身材不高，头发盘成了髻，留着三绺稀疏的短须，左手缺了几个指头，衣着与常人无异，也是蓝布列宁装，并没有如同评书里说的那样背着宝剑或者拿着一根浮尘之类的东西。

　　赵向东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道士的裤子湿了一截，像是刚趟过水；还穿着一双湿嗒嗒的白色回力球鞋，左面鞋子的鞋面破损处用黑色胶皮补了一块，显得颇为扎眼。

　　道士见赵向东从坟茔里钻出来，先是吃了一惊，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点指赵向东问道：“我说这小哥，最近这附近可有大蛇出没？”

　　拖着鼻涕的赵向东想了想说：“有，公社打谷场西面的五里桥下，几个月前有一丈七八尺的水蟒，河水涨时常见在桥下游动，周身大到可绕桥墩一围，春天刚吞了公社的小牛犊子，这两个月怕是正躲在阴凉处消化食呢。”

　　道士手捻胡须摇了摇头，继续朝南面走开了，似乎是对这个一丈七八尺的尺寸颇为不屑。

　　后来赵向东与寨子里的大人说了这件事，大伙儿都说没见过有这么个人从火烧寨过去，会不会是在坟地里待久了，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说胡话了？

　　一边想着这桩奇怪的陈年怪事，赵向东一边碎步下坡，很快就到了当年他与古怪道士擦身而过的坟堆旁，当年坟堆的洞口已经不见了，但是附近几块散乱的墓碑还在，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不过他也没心思看。

　　此地有一条土路可以通往山下，那座横亘北面的山就叫做夜叉岭，山不高但是非常陡直，自古无路可行，当日那道士就是从岭下出现的。他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即使如赵向东般有悖常人的二愣子，也从来没想过要翻山去看看。他复员回来后，有几次扛着**到岭下瞎逛，见上面密布鸟雀巢穴，有几只长尾阔嘴鸟飞进了岭上的绝壁间，当时他曾有过一个念头，想爬上去抓几只到鸟市上卖，但是走了一天，见识了这座山梁真的有如一道不透风的石墙一般，也就断了爬上去的念头。

　　转眼已是上午七八点，日头开始毒热起来。赵向东就一直沿着土路朝东走。渐渐的，土路就不见了。再往前就是一条从东面流经的小河，这条河上面只有一座早年就坍塌的断桥，无法通过它走到河对岸夜叉岭下的森林了。

　　赵向东回身张望，整个苍山市已然看不见了，只有市里正在新建的20层高楼上的吊车隐隐可见。

　　“是不是掉头回去？还赶得及中午出摊？”

　　他靠在一块破损的墓碑上歇了一会儿，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回去，还赶得及下午的生意，但是前几日也是这样的气温，平均半日卖出去的猪肉是18斤挂零，猪脚七八斤，下水四五斤，也就是毛收三百七八十上下，净利只有七八十元。而且只出半日摊，按照林阿大做下的规矩也要缴全日管理费19块8毛，分摊2块6毛5的水电费……

　　正琢磨着，天色骤然变阴，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

　　滇西南的天气变得快，分明是一场暴雨要到了，回去肯定是来不及了。赵向东突然记起了坟茔北坡的那座明末将军庙，虽然破旧却可容避雨。他不多想，拔脚往那里赶，三转两转走到山门前，乌云已经翻滚着从夜叉岭上过来了，他疾步跑上山门前的台阶，但见破门旧匾上写着“英武堂”三个瘦削苍劲的大字。左面的楹联上依稀可辨的几个古朴楷书：“英容依稀，将军百战陨命。”右面的楹联上是用白漆刷成的简体字，而且字数颇多：“封建迷信蛇鼠窝，无产阶级铁拳砸你一个稀巴烂。”

　　快步走进庙堂内，正面泥塑早已倒了（赵向东小时候就倒了），主像身后，两排分列的八九座陪衬泥塑倒是还站着，想来当年从昆明赶来破四旧的红卫兵们下手颇有分寸，只推倒了主犯，放过了其他协从的烂泥塑像。

　　那些还站立着的塑像，较之倒下的将军像矮些。其实大大小小，没有统一的尺寸，一个个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严格说只能算是人形的泥胎，也许以前有颜色，现在都褪得只剩下红橙黄绿几种底色。多看几眼的话，可以勉强分辨出脸部表情，或神情扭曲，或嬉皮笑脸，总之都是些乡野庸手的作品，艺术价值为无限接近于零。

　　赵向东很确定，这是当初主持修建这座破庙的人贪污了公款，也不知道从哪里请了草台班子搞出这些来充数，要不然怎么倒在地上的主塑像还没怎么褪色，其它的都没颜色了？

　　他在不大的破庙里，围着两厢排列的九座塑像绕了几圈，四面墙上都是红卫兵的标语，其中还有一首打油诗字迹可辨，写着：烂泥老祖装圣贤，八大金刚腹中空，人民铁拳横扫处，原来个个是草包。”

　　“伏魔老祖”被推倒后，他手中的那杆粗大长枪一直倒在地上，好似从来也不曾有什么变化。赵向东小时候就来过几次拽过这根枪，但是不曾提得动，当时还想这魏将军的跟班怎么没有兵器？要是有的话，好歹能轻些。

　　他如今老大不小，依然有些不正经，突然想试试自己现在提不提得动？正待要弯腰，忽听得外面台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得甚急，想来也是避雨的过路人。刚要出去看一眼，就听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迫近，分明还有一条大狗在前面领路。

　　难道是公安局的那条黑背领着警察追到此处？想到这些，赵向东多少怯了几分，急忙闪躲到了高大的泥塑后，偷偷探出半个脑袋观瞧起来。转眼间，一条黑色的大狗窜了进来。此刻，外面乌云压顶，天色已然很暗，但是赵向东可以看清，并不是公安局的那只狼狗，这只狗体型更大一些，看上去也凶猛得多，而且颈上只有一个皮圈，却没有铁链。

　　正疑惑间，外面一阵电光闪烁，转眼一袭白影翩然飘落在了祠堂里。有半秒钟，赵向东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飞进来了。待电闪稍停，他这才看清，原来进来的并不是什么白影，而是闪电映衬下的一名身形极快的蓝衣女子。

　　只见来者身材高挑，衣着利落，脑后一根乌黑的辫子，虽然看不见脸，但是看打扮不象本地人，多半是一名外地来的游客。

　　赵向东刚想开口说话，滚滚雷声也到了，他只能继续隐身泥塑后面，等着雷声停下来。

　　那条黑色大狗站定破庙中间，似乎闻到了什么，抬头在空中嗅了几次，几欲跃起，然后开始朝后面慢慢凑了过来，赵向东本想跳出来打个招呼，但是怕惊了这条大狗，找书苑 wｗw.zhaoshｕyuan.com 所以犹豫着一直没敢露头。

　　“虎牙，回来。”蓝衣女子喝道。那条大狗很不情愿回头看了一眼主人，勉强停了下来，但是继续仰着脑袋嗅着空气里的气味。

　　这女孩儿说话的声音颇好听，年岁大约20上下，也许是暑假来玩的大学生，迷路乱闯到了乱葬岗？

　　“好啊，看看你领的路，这里连个房顶都没有？”女孩儿继续骂她的狗，听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哪里口音不好说，但是很接近赵向东想象中的，所谓江南地区的“吴侬软语”。最后她颇为不悦地走上去蹲下，双手捏住狗脸左右摇了摇，那只大狗自尊心还挺强，一晃脑袋挣脱开来，呼呼地跑到外面去了。

　　见到大狗不见了去向，赵向东这才轻轻咳嗽了一下，示意破庙里还有自己。

　　女孩正背对着赵向东，听闻动静，肩头微微一震，却没有更夸张的反应，显得颇有胆识。待她缓缓转身，只见俏脸微红，没有半分失色。

　　“哎呀，吓死我了，原来这里还有过路人？”女孩故作惊慌道。语气经过掩饰，略作夸张，但是似乎对能在荒郊野外，乱葬岗旁的残破古庙里，能撞见一个活人，还是有一些意外的。

　　“大姐，我比你先到一步，呵呵，我也是避雨……避雨而已，呵呵。”赵向东一见到漂亮女孩儿就会有些失态，一开口，话竟都说的结结巴巴的。他恨自己表现的太失水准，就好像真的心虚，要掩饰什么不良企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