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都书院

　　这两日同方家的老太爷，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祖父方存真见了一面。总体说来，是个比较严肃的老头，虽然不至于在他一个后辈面前摆架子，但是对方手拿一卷古书坐在椅子上，身形如松，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地朝他看过来，举手投足之间，自朝堂磨砺出来的几分威严，还是能够很明显感受得到。

　　气质这种东西，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定的阅历和经验的外化。不过，方勉只是纯粹从欣赏角度去看，觉得这个老人家以前应当很厉害，但若要真的让他觉得自己被这种气势震慑、折服之类的，自然不可能——以前连皇帝都演过，真的要短时间表现出那种风范、气度，他甚至能够做的更好。当然，老人家这种是自然而然的气由心生，他那种就是纯属吃饱了硬撑，二者并无可比性。

　　考虑到方勉的出身，老人对他谈不上期待，不过也还是希望他多读一点书。不是真要他科考做官什么的，只是一方面是因为方家以诗书传家，不学无术的话面子上说不过去，另外的原因或许也是看他本性不坏，多少有几分打磨的可能。因此，问了他接下来的打算之后，对于他要去江都书院读书这件事情，还是比较支持的。

　　扬州一带文教繁盛，最为著名的书院分别是江都书院、临川书院以及墨池书院，这些年陆续地出了不少人才，名声甚至传到了扬州以外的其他州郡。除了三大书院，还有规模较小的书院，以及私塾若干。江都书院作为扬州城中三大书院之一，自去年出了一个叫沈佺期的才子之后，隐隐有了压过其余两座的势头。当然，方勉对此并无概念，之所以选了这所书院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那名义上的姐姐方茹忆多方了解之后向他推荐，他是领对方好意的。

　　江都书院起初是一些颇有势力的大家族为培养人才联合创办的学堂，当然，其余两所也是一样，开始招收的学生大部分是权贵子弟，巨大的资源、人脉投入之后收获颇丰，近几年则放宽了标准，也有一些家境贫寒但本身有才华的人在这边学习，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方勉此时已经在江都书院读了五天的书，每日清晨简单的洗漱吃饭之后，在婉儿的鼓励、环儿嗤之以鼻之中，他背上书箧，来这边上课，以这样古怪的形式重回学生时代，本身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江都书院一共五个学堂，除了教导蒙学的两个之外，其余的已经进入到了正式学问的研习当中，当然也根据学习深度，分成甲、乙、丙三个层次。学生大抵的年纪都在八岁到十八岁之间。方勉因为属于刚过发蒙期，但没什么学问的，因此在丙学这边上课。

　　上午是固定学习四书五经，下午自由一点，偶尔教教射术或者剑术，这是大唐尚武的风气使然，但其实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以便更好地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因为是文人墨客自发的喜好，书院里基本不会开课，但是考虑到科举，所以也会有教写诗的课程，培养一些应试人才。若要请假的话，便可以跟先生说我身体欠安，明天就不来了。很简单的套路，任何一个正常人过来待上几日，也大抵能弄清楚。

　　短短的三日，已经能感受到江都书院不错的学风，同后世一般敢和老师叫板的问题学生，在这里是见不到的。书院重视德行，虽然学生们因为家中的远近亲疏，也有派系圈子之分，但没有出现明显的学校霸王之类的人。若是你敢和人说“放学别走，后山见”，等来的或许不是同窗而是老师。学生们很珍惜学习的机会，真有什么恶行，得罪了先生，随便一条批语就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四书五经的学习，基本的框架是早就定下来的，历朝历代不断深挖之后，才多出了许多的东西。学习的过程并非方勉原先想象的那般枯燥，授课的先生都是重金聘请的鸿儒之流，鸿儒虽也鸟鸟的，但本身并不是鸟，皆因是在社会或者官场上摸爬滚打成了精的，知道什么东西有用，讲课过程中会加入个人的见解。不过这样的个性抒发，也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或许谈不上真知灼见，但毕竟有。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恪守着必要的底线，不会动摇到圣贤之说的根本。

　　挺有趣的。

　　相较于四书五经，他更感兴趣的是射术和剑术的课程——上辈子课堂上学不到这些——据说书院先前还教御术，也就是骑马，但是在连续出了几次事故之后被搁置了下来。射箭入门相对容易，初学者掌握了基本的要领之后，就可以拿把弓箭对着五丈之外的靶子做简单练习。若是熟练了之后，就可以去射十丈的靶子了，但书院显然不期待学生在这方面取得多大的成绩，因此靶子最远是二十丈。至于剑术，也就是拿了把剑在那里砍、劈、刺、撩，或许是因为动作委实粗鲁了些，学生们更愿意拿这些时间去看书下棋，或者干脆睡个午觉，而书院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目前为止，真的在对剑术认真学的，除了方勉之外，还有一个叫曾知味的学子。方勉是因为兴趣，曾知味则是纯粹的傻书呆，只要书院先生交代的事情，都会不折不扣的完成。和这样没个性的人交流挺没意思的，因此他更多时候是自己练习。

　　而在诗歌课上，方勉基本上是在睡觉。和原本的唐代颇有些类似，此时的科考诗赋也占了很大的篇幅。书院有这方面的教学，但实际说来更像是名作赏析课，毕竟平仄押韵的掌握并不困难，关键是如何写好，这是教不出来的。方勉并不准备在这方面花太多的功夫。

　　他的想法很简单，一个人一辈子写的诗，真正能够拿得出来的，一百首算多的，而名垂千古的佳作，或许一百个人里面也未必能出一首。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即便再努力也只是写得工整一些，陶冶陶冶情操什么的……好诗基本没缘分。那就不必费劲了，脑子里面记的那些诗，除却一些眼下被人写过的，以及接下来可能被写出来的，那么一两百首肯定有。每每到得此时，他看着身边曾知味等一众推敲、苦吟，求知若渴的书生们，难免在心中有那么几分优越感。

　　他以前的出身有些问题，但在书院当中，即使知道方勉的身份，也没有谁来欺负他，更不曾没有遇到看他没什么才华，逼他写诗折辱他的人。对他在四书五经之外的地方投入巨大的精力，同窗们只是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来看待他，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有趣的事情倒是有那么一、两件，听说甲学有个叫骆宾王的人很有才之后，他便一直想见上一面。一次课间遇到，方勉特意过去看了几眼，对方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兄台，你有何事？”

　　“我知道你，小的时候写过一首鹅、鹅、鹅的诗……”

　　对方皱着眉头看他一眼，随后摇摇头：“恐是他人所作，兄台记错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他把诗念完，然后说道：“会不会是你忘记了？你再想想。”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在骆宾王那看蛇精病的表情当中败退而去。即便走远了，有些喃喃自语的声音还传过来。

　　“骗人的吧……”

　　历史已经乱套了，骆宾王应该是真的不曾写过这首，但是作为原本历史上的才子，此时的他倒也没有泯然众人。据说在沈佺期十九岁高中进士之后，他便是江都书院一众学子当中最受人瞩目的几个之一。

　　这个冬天，对于方勉他而言，更多的还是处于对于这个时代的摸索、熟悉之中。有时候太阳自东方升起，稀薄的晨雾当中，他背着书箧朝着相反的方向过去江都书院，身影被拉长了打在地面上。有时候下了雨，他撑着油伞走到书院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琅琅的书声，感觉到几分令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青春与活力。从江都书院这样的一个小小窗口往外看，慢慢地融入到这个时代当中，开心地读书，随心所欲的过日子，除却偶尔想想那段未果的婚姻，他基本上是觉得悠闲和享受的。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沉的，冷风呼啸着自树梢间穿行，残败的叶子被卷到了天上。天气不好，教射术的先生大概是又喝醉了不曾过来，方勉照例拿了弓箭去靶场。持弓、持箭、拉弓、瞄准、放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练了几天，他此时十箭射出去，能中个两三箭。当然所谓能中，也只是能射在靶上而已。后续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在他这里是以乐观的心态来看这件事的。其他的学子们则对于射箭完全无感，此时都纷纷在学堂之中避寒。

　　江都书院办在远离闹市的地方，附近有座小山，即便是冬天里也有很多不曾落叶的古松、翠竹之类，算得上环境清幽。一间相当于教师休息室的阁楼当中某一间，正敞着窗户。方勉射了两箭，停下来搓搓手，看见那边山长朱潍松正端了杯茶在窗口朝这边眺望着。又过了一阵，他再朝那边看的时候，朱潍松正同屋内的人说着话的情景。

　　天气冷得厉害，恐怕还要下雪。待到方勉回到丙学的时候，风里果然开始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只是片刻功夫，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了下来。冬日到得进入三九天之后，其实已经很难熬了，扬州这边相对要好，若是在一些乡下的地方，贫苦人家冻死人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江都书院当中，学子门桌旁的炭炉从早到晚烧得很旺，连带着整个室内的空气都显得燥热。

　　此时温暖的学堂当中，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讨论着晚上要去哪里聚会的事情，会有哪些漂亮名妓参加，谁谁谁可能会发飙写诗之类的。也有在下围棋的，得了妙手微微闭着眼睛口中说着“你若能解此局，头摘给你”，俨然高人一般。作为对手的学子则是抓耳挠腮，不过还是很嘴硬“可是你说的”“不要后悔”，一群人在旁边毫无君子之风地出谋划策。

　　方勉则是拿了纸笔无聊地在写字，以前纯粹是当做爱好的事情，不曾想到会有真的用上的一天。此时后世的颜柳赵欧各种体，信手写来，完全是打发时间。过得了一阵，后方突然有人在喊“山长来了、山长来了”。气氛安静了两秒钟，轰然一声炸开了，原本讨论着的人赶紧坐好，下棋的一面收着棋盘一面说道“头暂且存你脖子上”，随后装模作样地拿起书做出探讨深究的样子。待到学生们做完这一切，江都书院山长的朱潍松才从后方的窗口露出半个身子。见着一众正在苦读的学子们，微微颔首，转头对着后方说道。

　　“我们江都书院……”

　　江都书院当中，最为学子们敬畏的，到并非那些作为先生的大儒，反倒是这位据说对学问之道并不在行的朱山长。而这种敬畏的来源，也实在和学问无涉。年逾四十的朱潍松本人没有才华——大家都这么说——但是他的能力在其他的方面得到体现。据说他从十多岁就在扬州的各大青、楼、欢场厮混，虽然没有才华但是时常能交道有才华的朋友，扬州青、楼几十年间更新换代了好几拨女子，竟皆对他有所好评。他算是一代旧人送新人，学生颇为艳羡，甚至有将其当成目标以期超越的。

　　至于为什么让朱潍松来做山长，众人是疑惑的，但在方勉看来，此人多半有些管理才能加上识人之明。江都书院是在朱潍松接任山长之后，名气才渐渐变大，特别是这两年经他手发掘出了沈全期这样的人才，使得江都书院一下子有了压过其他两座书院的势头。方勉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学生们上课当中朱潍松时常过来巡视，有时背着手在窗口，有时则教室后方。每次学生们都能远远的发现他及时做好准备，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每次都这样，学生们便形成了见到他便会有所收敛的习惯，方勉因此便觉得朱潍松在把握人心上恐怕也有一套。

　　时朱潍松此负手走进学堂当中，脸上神色淡淡的，过得片刻才说道：“有位新来的同窗，此后会在书院学习一段时日，你等彼此之间互相照应一下。”他说完之后，冲着门外招了招手。

　　“雨慕，你进来……”

　　江都书院经常会有新学生入学，之前方勉来的时候，对方也说了大抵类似的话。他此时还是在随手写着字，只是随后学堂的气氛陷入一道诡异的安静当中，才让他微微有些疑惑。搁下笔，抬头望过去的时候，目光注意到那位进来的新同窗——也是穿着书院服，同他身上的并无二致，但是头上遮不住的一缕青丝还是泄露了来人的身份。

　　女人啊……

　　他张了张嘴巴，找书苑 ｗww.zhaoshuyｕan.coｍ 就听到那边朱潍松说道：“方勉，且将你的书册挪一下。”说完也不等方勉有所反应，对方指着他身边的空位，声音变得和蔼了几分：“你且去那里。”后一句话自然是对那叫“雨慕”的女子所说。

　　面对着众人探究、惊奇、疑惑之类的目光，那边女子只是稍稍垂了垂眼睑，没什么表情，随后便朝他这边款步走了过来。

　　方勉下意识的将身边散乱的书籍拢了拢，将位置空了出来。对方只是简单地过来坐下，轻声说了句“多谢”，然后安静地从书箧当中取出几本书。

　　“张家小姐，张雨慕……”

　　“云麾将军府的那个么？”

　　“在下见过，是她无疑。”

　　火炉中的炭火“滋”地响了一下，风在屋檐下陡然变大，风雪卷舞间，几片雪花飘飞在窗台上。安静到了极点的学堂里当中，直到身边传来一些学子的窃窃私语。方勉愣在那里，半晌之后才陡然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有么一瞬间，某种很遥远的情绪，仿佛穿透了空间，时隔多年之后，重临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梁山伯和祝英台，嗯，肯定是梁山伯和祝英台……

　　他望着窗外的雪花，这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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