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你不是想看看是谁画的胡杨吗，他跟来了。”
放在往常，性格温婉的苏泠然自然没闲情逸致管他人的是非，她的确性子和善温柔，但不代表没有属于她的骄傲与清冷，要知道大学三年，校内校外追求她的男生都能组成个加强连，林子大自然野路子就层出不穷，装疯卖傻剑走偏锋，但无一能动摇她的本心。她只是无意中看到权衡被沙子磨的褪了层皮的双手，那时候他一定很疼吧，再加上又是一路奔波将送她回莫高窟。嘲讽的是现在她可以舒服坐在椅子上，喝着同学送上的浓香茶水，权衡却只能像个傻子般站在一侧，落差虽然不大但足够让她生出一丝歉意。
众人目光这才注意到权衡身上，也不知是哪个学生感觉他的衣服搭配的挺奇怪，没忍住就笑出声来，感觉不合适宜的他急忙捂住嘴，扭头才发现身边几个同学都是强忍住笑意。
“这幅画是你画的？”
袁老这才将目光转到权衡身上，指着桌上的那副胡杨问道，声音清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您说什么？哦，哦，是我画的！”
一旁被忽视很久的权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到看到袁老手指的方向后才恍然大悟的回应，很乡土很土鳖的脸上本想摆出个好学生回答问题的样子，可惜挂在身上的那件破碎上衣实在可笑。
“你跟人学过画画？这胡杨有人教过你怎么画吗？”袁老拿起桌子上厚厚的花镜，一边哈气，一边擦拭镜片，眼睛却眯在一起打量权衡。
“村里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大爷爱画画，当然也算不上画画，就是整天没事就用骆驼刺在沙土上画。小时候家穷，不过现在更穷，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去看老大爷画画，起初就感觉好玩，他刚画完我就双脚跳上去踩，踩的平平整整才停下，老大爷也不恼，朝我嘿嘿笑下继续画，我就继续踩，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的就跟着画起来，他拿骆驼刺我也拿，他在沙子上画什么，我就画什么，这算吗！”
袁老听了一愣，几个呼吸的功夫后才将厚厚的老花镜戴上，将那幅胡杨拿在手中，点点头道：“那他有没有教你一些具体的绘画细节呢？”
听到这话，权衡挠了挠头，似乎在回味那个老大爷，眸子中有抹缅怀神情一闪而逝，过了会才答道：“老大爷从来不说话，就是笑。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个哑巴，后来听村里长辈说了后才知道，他不仅是个哑巴，而且老早就傻了！”
几个本来感到权衡委实好笑的同学听到这个却迅速保持了沉默，能够成为学院的佼佼者，他们自然是真心喜欢绘画的，所以多多少少对这个傻了哑了的老大爷保持点敬意，嘲笑权衡兴许能列出几个原因，但那个视画如痴的老大爷却与他们无仇。
袁老因为老花镜遮挡的缘故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将画放到眼前，评论道：“绘画总被不懂的外行妖魔化，认为其中有太多细节或要点需要注意，其实绘画同写文章一个道理，只要在基本的起承转合上稍微用点心，就能画出来一幅挺不错的画。”
说到这里，袁老话锋一转，指着拿在手中的绘画神情严厉道：“可你的呢，虽然画的是胡杨，不懂的人初看也感觉是那么回事。但你能糊弄得了行家吗？最基本的留白在那里，大漠胡杨同苍穹蓝天的映衬何在，不知道绘画同做人一样需要留有余地吗，你这么大笔墨去在宣纸上涂鸦，哪有一点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你当是在绘制自己的精神王国吗？”
袁老越说表情越严厉，让邻座的几桌游客误认为是其呵斥自己的学生，否则对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真当年年长的人发一次火不伤元气？
权衡起初还能保持谦恭的心态听老人评价，虽然他也不自信自己的涂鸦算不算绘画，尤其是在年纪一大把胡子一大把明显道行不浅的袁老面前，所以越听身子越弯曲，越听额头的冷汗越多，最后险些扛不住。不过好歹也算是主场优势，没丢了敦煌本地人的脸，却没注意其他几个同学的表情十分怪异的看看他，再看看发脾气的袁老，充满疑惑，要知道先前袁老看到这幅胡杨的时候可是好一阵惊叹呢！
袁老酣畅淋漓说了一通，关键是权衡的表情让他很是满意，也不去理会几个学生的怪异表情，舒舒服服喝了几口龙井，这才脸色一转，一副笑眯眯老奸巨滑的模样，望着权衡道：“你可知道那副被弄坏的飞天图是我要拿来作为院系评比的作品，真以为随便画上一张就可以抵消，不过呢，如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这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吗？”
权衡抹了把冷汗，憨厚的像个最没见过市面的乡野草民，声音颤悠悠道：“袁老，您说，我能做到的肯定拼死去做！”
“拼死到也未必，虽然我一条腿已经跳进了棺材，但另一条腿还想多在地上蹦哒几年呢，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得去赔命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袁老一脸的笑眯眯，哪看的出来前一秒钟还暴跳如雷。
可怜在老君庙好歹算得上第一批知识青年的权衡愣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点头回应，他一个刚成年连毛都没长太齐的家伙怎斗的过历经沧桑沉沉浮浮几十载的老人。
将权衡表现看在眼里的袁老挥挥手让一个学生过来，在学生一侧说了几句，随后这名学生小跑着去了总服务台，没多久几个服务员抬了张一模一样的长条桌过来，讲两张桌子并到一起，使得一下子众目睽睽起来，让其它桌的客人不时将视线转移过来。
一切安排妥当，袁老这才示意让权衡过来，脸上的表情继续像个勾引涉世未深少年的世外高人，就差一句：小子，我看你天庭饱满，骨骼清奇，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啊！只可惜这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权衡打出生到现在都没听说过！
袁老站了起来，示意权衡坐在他的位置，随后从一侧拿起一打宣纸和绘画的基本工具，绕着圆桌在每人身前放了一张纸一根笔一块橡皮，等到八份发完这才站定，望着一群不知所措的学生，双手背后，笑眯眯看了一圈道：“实践作业，时间一个小时，工具铅笔橡皮宣纸，内容是我前天同你们讲解过的那幅骏马图，记时开始。”
包括苏泠然在内的七个学生兴许习惯了袁老这种突如其来的即兴考察，马上进入状态。
布置完任务后，袁老这才慢悠悠来到权衡一侧，一脸老狐狸表情，道：“我也不欺负你，你呢也画骏马图，当然也可以等其他同学快画完时模仿他们的，够照顾你吧！只要画的让老头子我满意，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正当权衡感觉还算可以接受的时候，袁老突然加了句，“时间和他们一样，从现在计时开始。”浑身哆嗦一下的权衡差点铅笔都没握住，他那在老君村周围还算一流的智商在袁老面前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周围包括苏泠然在内的同学俱是同情的目光，只有沐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种作业连他们都得尽心竭力也才勉强完成，更何况没有正规学习过画马的权衡。
权衡拿着铅笔有些愣神，这场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三叔也会临时性或突如其来的抽查一些知识点。那是个让人一眼看到就感觉是有过跌宕起伏人生的男人，这种男人可能会龙游浅底，可能会萎靡不振，但注定是要掀起大风大浪的。所以有时候权衡就想，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来到鸟不拉屎的老君村。只不过这是个注定想不通的问题，慢慢也就习惯中年男人的存在了，刚开始他并没有喊中年人三叔，大多时候以老师称呼，八年中记忆最深的就是头顶上的耳光与屁股蛋的脚印，是真打。
很难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是怎样带着一股子滔天怨念来读书的，从第一个声母韵母开始，找书苑www．zhaｏsｈuyuan.coｍ 忘记怎么写打，字母顺序写错了打，写的不标准不规范打，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连睡梦中都捂着疼痛的屁股蛋嘴里嘟囔着拼音字母加减乘除。
起初一段时间权衡甚至想这个从来没笑过的老师是不是单纯过来欺负他的，要不为啥深更半夜都会把自己从被窝提溜出来绕三危山跑圈，强迫他气喘吁吁筋疲力竭的时候在大殿前扎马步，跑不掉又打不过的权衡只能不甘得服从，内心却用用孩子的是非曲直观诅咒老师。打十岁起就失去母亲的权衡外表温吞，性子倔强，带着股怨念的他即便被老师打的再狠再疼，晚上一瘸一拐回到自己小窝后也没哭泣过。
那时候生活没任何乐趣的权衡幼小却不幼稚的内心只能放在书本上，慢慢的知道了原来他生活的地方只是大西北很渺小的一个所在，天地间除了一望无际戈壁沙漠还有水天交融的大海，再后来对老师的滔天怨念慢慢淡了下来，即便挨打了也能嬉皮笑脸的回应，记不清是哪天在某本书上看到三叔这个字眼，总感觉比起老师来这个更温馨点，于是就尝试着喊了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仿佛亘古不变的神情变了，虽然那时候的他理解不了那种神情，后来就开始喊三叔了。其实权衡知道自己心里从没有一天记恨过三叔，大西北的冬天很冷，零下二十度是常有的天气，晚上睡觉从来都不老实的他不知道被冻醒多少次，可等三叔出现后，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被子都是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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