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送别

晨光初升，晓辉方露。
　　已是深秋时节，霜降已过，再有十来八天就要立冬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早晚最冷时候，已能隐隐看到呵气成白萧磊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洗把冷水脸，穿一身运动衣，一路跑步到厅里。
　　在刑侦总队的小院里打了几趟拳，舒展开筋骨，上去换了衣服，拿上饭盆儿，拎上暖瓶，去食堂填了肚子，打上开水，慢悠悠走回办公室。
　　今天乔乔来的比以往早，待他打水上来，乔乔已经一个人把两问办公室打扫干净，活儿干的比往常细很多，窗明几净，还多了几盆花草。
　　乔乔拿着拖把，站在门口，听见萧磊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留恋地看着这呆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她的调动已经办好了，上班以后，人事处长高宽和吴学增将亲自送她去经侦总队报到。
　　萧磊亦没有说话，陪着乔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室内地板渐渐干了，她却还没有进去的意思，萧磊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笑道： “女侠，这么伤感啊，西院换东院，百十来米的距离，比小时候转学还近，你摆出这种远嫁千里的模样，至于吗？”
　　乔乔心里那难以言表的离愁，被萧磊一句话打散，回头默默地看了看他，走进里屋，无言地收拾起了自己的桌子。
　　内勤大姐杨海燕今天来的也比往日早，刚上楼梯就听见了萧磊的话，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直接先甩了他一个脖拐子，骂道： “臭小子，成天装傻充愣，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你就装吧，总有你后悔的一天！”杨海燕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萧磊，伸出食指使劲儿在他脑门子上戳了戳，转身气哼哼地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喊：“乔乔，来来，别忙着收拾，先坐下，大姐给你说说经侦上那几个小伙子，他们那儿的人可都文化程度高，跟你般配，不像这土匪窝子，净是些臭小子、傻大个儿……”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回头给萧磊摆一个示威的脸色。
　　萧磊无奈地苦笑一下，放下暖瓶，拿上拖把去水房冲洗，想起乔乔脸上的黑眼圈和微肿的眼眶，心里百转千回，说不上来的烦闷。
　　就在昨晚，乔乔又带着饭菜和啤酒去了他宿舍，拉他喝酒聊天。
　　他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乔乔对他的心意，但莫说自己已经和桑桑建立了恋爱关系，即使没有桑桑，自己和乔乔也只是稍微能说得来的同事而已，关系最多算是朋友。
　　萧磊是个多活了二十多年的重生者，回到这个时空以来，他先是要装少年人，这对他而言难度颇大，心理负担其实很重，好容易熬到成年，参加了工作，为了不被人看轻，又不得不装做少年老成，但却又不能装的太过，以免在别人眼里落个怪胎另类的形象，其问的尺度十分难以把握，心里的压力无处释放，别说同事了，就是在家人面前，心里的那根弦也不能彻底放松，总得做出些符合自己此时年龄的事情来，刻意而为，说不完的别扭。
　　萧磊知道后世有一类专以重生为主题的网络小说，队里年轻些的战友都喜欢看，他也曾被战友们的讨论勾起兴致，看过几本，当然也没少幻想过自己若是重活一次，该怎样如何，种种不切实际的念头，笑笑也就罢了。
　　但直到自己真的回到二十几年前，一路走来，他才真觉得重生这件事，压根儿就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在警校上心理学课程的时候，他学的格外用心，就是为了学着帮自己舒缓压力。
　　说实话，即便是萧磊这样的特种兵王重生，这几年都一路小心翼翼，像小说里那样不管前世是草根属丝也好，是二逼小白也罢，一旦重生，全都变成了商界奇才、官场达人，每每回想起这种胡编乱造的故事，萧磊这个真正的重生者，都会有骂娘的冲动。
　　当然，这也怪萧磊自己做出的艰难选择，重生这项福利，如果低调点儿用，安安稳稳做个小富翁，舒舒服服享受生活，那是一点儿都不难的，但如果像萧磊这样傻逼兮兮冲进体制内，想要做些大事、好事，不愧对家国命运的，那优势可就没多少了，更何况萧磊前世也从来没有在官场上混过，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选择从警察这个行当入手，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还不是因为政治手腕儿、家庭背景、人际关系等等这些在别的体系里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在公安体系中还稍显次要。
　　因此上，别看萧磊多活了一辈子，他当警察可以靠个人能力快速出头，但要是日后真的上了官场，顶多靠前世的记忆能借一些大势，其他具体的环节上头，还是一个标准的初哥。
　　所以，对他这样一个责任感、使命感极强的人来说，心里的压力其实很重很重。
　　他非常需要朋友，需要一个能放松、倾诉的对象。可惜，他找不到，更不敢找。也唯有在和桑桑的交往中，那简单快乐的儿女情长，那温柔缠绵的思念滋味，才能让他焦躁的心情得到舒缓。
　　乔乔人聪明，家世又好，学历也高，个人素质在同龄人里出类拔萃，对萧磊而言，是个难得的聊天对象，两人由陌生而熟稔，时间很短，但却结下了不浅的友谊。
　　可惜，这份对萧磊而言很珍贵的友谊，却被乔乔一点点推向暖昧。
　　当乔乔昨晚在他的宿舍大口喝酒，时不时欲言又止的时候，萧磊知道，有些事情到了不得不挑明的时候了。
　　所以，他假装带着几分醉意，给乔乔讲起了他和桑桑的故事，对面的乔乔脸色一点点由红转白，最终，在萧磊要和她义结金兰、做拜把子兄弟的玩笑话里败下阵来，勉强敷衍了几句，匆匆而去。
　　萧磊把乔乔送上车，一个人在夜色里走了很久。对乔乔，他很混蛋，很残酷，很愧疚，但不后悔。
　　早上九点，三队全体欢送乔乔。乔乔落落大方地和众人告别，和萧磊也一如既往地开着好哥们儿式的玩笑，在杨海燕刀子般锋利的眼神下，萧磊强忍着抽自己两耳光的冲动，僵硬地笑着……笑着……
　　乔乔就像一个过客，在外人眼里，她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功绩，骄傲地离开三队，唯有杨海燕、周凯旋等少数几人知道，这个骄傲的女孩子，红着眼圈而来，走时，心底又流着泪。
　　“天网”行动，已经圆满结束。
　　十七个省市的大撒网，上百名贩毒分子被抓获，缴获的各类毒品总量超过四千七百公斤，查抄毒资七千多万元，由此延伸的各类凶杀、走私、伤害、盗窃等刑事案件不可胜数。震惊全国的华夏最大制毒、贩毒案，也正式见诸报端，公安部趁势在国内掀起了一场禁毒风暴。
　　但在宁原省厅刑侦总队，这个“天网”行动的源头所在，却显得安静了很多。
　　萧磊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这段时间积攒的，乔乔最后一次帮他放在桌上的信件。
　　桑桑的信还是一如既往地写的老长老长，生活学习中的大大小小，她都事无巨细地像记日记一样写在信里。信里还夹着几张照片，如花般的笑靥，让萧磊嘴角微翘，心情好了很多。
　　严华的求学过程很顺利，虽然起初有乔乔的引见和帮助，但经过两个月的课程，他已经成为人大校园内的知名人物，是很多教授为之扼腕赞叹的旁听生。
　　吕国庆编写的英语辅导材料大受好评，桑桑大包大揽，已经找到教育部所属的一家教科书出版社借到了书号，不日将正式出版。桑桑随信还寄来了一张封面的照片，上面有七八位名头赫赫的教授、学者和翻译家的推荐语，这也是萧磊从后世借鉴的一个巧招，相信出版之后，吕国庆也将一跃成为国内知名的英语教学专家。
　　二叔家的铅笔厂自己上次去查案时刚刚正式投产，他走得急，没能见到定型的产品。萧年禄专程给了寄了一百套，让他送人，和周凯旋要了份儿家里有孩子上初中、高中的厅里人的名单，抽时间分送出去，想来能和厅里人混个脸熟。
　　萧年望和高翠萍的信里除了嘱咐就是嘱咐，注意饮食，注意添衣、注意身体、注意和同事搞好关系……唠唠叨叨，但浓浓关爱，溢于纸上。
　　小舅高定边如前世一样，进了宁大农学院，学的是畜牧专业，信里不停抱怨萧磊，开学都两个月了，为何不来学校找自己？信里的语气充满让人忍俊不禁的“愤怒”，想想这个比自己大四岁，可心理年龄却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舅舅，萧磊忍不住又是一乐。
　　姥爷曲太行也破天荒地给自己写了信，他老人家文化程度不高，两页纸上，核桃大的字写了百十来个，信上没有嘘寒问暖，而是蹊跷地要自己专心工作，不许在省城花了眼、迷了心、随随便便跟女娃子耍对象。真是让人挠头，萧磊不解地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愣是没有弄明白，以前不都是催着自己和大哥赶紧给他们添重外孙吗？咋风向突然变了？
然后是茶关所一干老同事，黄钢执笔，刘小兵、李建军、张宏都在信里露了脸，他们埋怨萧磊去了省城忘了老朋友，进了省厅这么大的好消息，还是通过三安地区公安处的人才得知的。
　　信里说，黄钢得偿所愿，终于调回了县城，进了治安大队做了排名第二的副队长；李建军已经得到上头的承诺，只要他拿到自学的中专文凭，一个指导员的位子跑不了；张宏的工资涨了一级，前几天结婚了，娶得是隔壁乡经济办主任的闺女，正在盘算调到那个乡的派出所，争取一个副所长的职位，难度不小，但希望很大。最让人惊讶的，还要算是刘小兵，从茶关镇派出所所长，调任城关镇派出所任代所长，高耀华局长和他谈了话，不用多久，他就能转正，到时候还将戴上局党委委员的帽子，现在是县里的红人，前途一片大好。
　　这几位同事虽然和萧磊共事时间不长，但他们能在短短时间里取得这些进步，几乎都是萧磊分功在他们身上的结果，信里感激的话说了不知多少，再三要他抽时间回去聚聚。
　　萧磊为他们的进步感到欣喜，当即提笔回信，承诺过年时一定回梁山，和他们好好喝一场。
　　最后一封信来自三安市局，是刑警大队张王强所写。
　　王强之前给三队打过好几次电话，正赶上“9·25”行动，萧磊执行任务，没能接上，王强等不及他回来，干脆写信给他，把黄牡丹一案的后续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杀人凶手岳麦子已经在老家被抓，对于杀害黄牡丹的罪行，在指纹和证人指认的铁证之下，他供认不讳，顺便还把自己当年在香江做大国仔抢劫金铺的案子也招供了。
　　苏江商人刘云生也没能躲的过去，已经被抓回三安，行贿、诈骗、买凶杀人，三条罪名足够他在牢里住二十年有余棉纺厂厂长张祖德因贪污罪和买凶杀人罪被批捕，虽说他没有直接和岳麦子联系，但刘云生给岳麦子打电话以及下命令的时候，他都在场，他的发财梦，只能到监狱里去做了，没有二十年，估计也有十五年。
　　剩下的那些张祖德帐下的小猫三两只，也自首的自首，被抓的被抓。
　　蛀虫纷纷落网，三安棉纺厂厂区里鞭炮声不断，可惜即使抓了他们，厂子起死回生依然遥遥无期。
　　金碧辉煌夜总会，熬过了因坐台小姐被杀带来的冷清期，早已恢复了门庭若市、华灯如昼的局面，纸醉金迷、莺歌燕舞，依然像块亮丽的毒疮，牢牢盘踞在三安市的城西……王强在信里还写到，三安市局局长万江河终于夙愿得偿，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政法委书记的帽子总算落在了他头上。之间的政法委书记李怀木，在和万江河的交锋中终于败下阵来，找了自己的嫂子赵明明，远调他市，做了个水利局副局长，算是蛰伏起来，静舔伤口。
　　最让王强开心的是刑警队副队长黄海军的下场，眼红心黑的他，背地里写了十几封告状信，万江河、王强、萧磊，甚至包括地区公安处的处长王兆祥、副处长陈坚，都成了他笔下沆瀣一气的公安败类，这些信不仅寄到了省厅，甚至还寄到了公安部、中央政法委，这股子疯狗咬人的架势，也的确让人佩服。
　　可惜这些信统统被转给了省厅，省厅纪检委看过后，起初还准备做做调查，可看到上面萧磊这个当红的名字，就慎重地找到严路，严路看过后，笑的前仰后合，直夸告状人是故事大王。
　　因此上，这些信一股脑儿都被转回了三安地区政法委和三安市政法委。万江河新官上任，除了鲜花和掌声，没想到还收到这样一坨狗屎，心里的憋闷无以言表，大怒之下，扔给了王强，让他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坏种找出来。
　　王强随便一瞟，就认得这是黄海军的笔迹。万江河也还记得黄海军之前在萧磊实习岗位分配上给自己玩儿的阳奉阴违，新仇旧恨一起来，安排王强狠挖黄海军的老底，没出一个星期就拿到了证据。
　　结果自然是大快人心，黄海军警服被扒不算，还被移交检察院，以受贿一千二百五十元的奇葩罪名提起公诉，在三安市一时传为“佳话”。
　　看到这里，萧磊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这罪名，不仅是惩罚黄海军，还是赤裸裸打了他背后主子的脸啊，抽的啪啪响。一千二百五十元……这不就是“一个二百五”的意思吗？
　　这位万江河局长，真是个妙人啊。
　　看完了信，萧磊提笔一一回复。
　　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喧闹非常，他却丝毫不觉，一边写，一边不时笑几声，惹得赵丛华站在他背后上蹿下跳，想看看他在看啥笑话书。
　　这一写，就是一上午，写完收笔，已经快到下班时间。
　　伸了个懒腰，萧磊正准备去食堂吃饭，找书苑 www．zhaｏsｈuyuan.com一旁的张胖子却砰地一下把个大大的饭盒扔他桌上。
　　萧磊喜不自胜，赶紧打开，一盒子满满当当的卤牛腱子，奇香扑鼻，忍不住垂涎三尺。
　　赶紧去食堂打了饭，小跑回办公室，萧磊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
　　吃完了饭，想要泡杯茶喝。他手伸向抽屉，拉开后才想起桑桑送自己的极品碧螺春已经喝完了。
　　懊恼地拍了下额头，正准备去周凯旋桌上踅摸点儿茶叶，却看到抽屉里多了一个茶叶罐。
　　带着好奇拿出来揭开，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极品碧螺春？啥时候多了这么一罐子茶叶？
　　萧磊疑惑地向里探头，茶叶罐里塞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乔乔那刚劲有力，像个大老爷们儿的字体。
　　“少抽烟，多喝茶，多吃牛腱子，快快养好伤。”落款是：“女侠大人”。
　　萧磊愣住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从未和张胖子提起过牛腱子的事情，只是在火车上和乔乔开玩笑地说过要吃啥补啥，没想到，她却一直记在心里，想来张胖子是得了她的嘱咐，才会在今天给他送来。
　　一瞬间，萧磊的心里百转千回，和乔乔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手边是刚给桑桑写好的信，两辈子都没说过的甜言蜜语，写在纸上；手里是乔乔留下的字条，简简单单十六个字，情真意切，让人动容。
　　萧磊拿着茶叶罐，前所未有的纠结，在他的心里，缠成一团乱麻。